阿 南
獨愛圍棋
阿 南
盡管早在小學就讀過“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但直到讀大學時看到兩位室友下圍棋,才知道那個“為數之弈”是這么個樣子的。從此,就有點喜歡圍棋起來。而年歲越大,在棋類中越變得獨愛圍棋,雖然其理由卻很另類——讀者別當真才是。
一
其實,我最早接觸和熟悉的是象棋(中國象棋)。因為象棋在中國,那是太普及了,小時候在街頭巷尾,隨處可見下象棋的。再說入門容易,一學就會,我小時候的文化生活也遠不如現在豐富多彩,下象棋就成為小伙伴們娛樂和比試本事的舞臺。可現今,我一看見象棋,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為何?

象棋以把對方之將帥“將死”為勝。但象棋中的將帥,絕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帶領士兵沖鋒陷陣的最高軍事統帥,而只是兩個封建割據的小皇帝罷了——皇帝不從來都是名義上的“最高軍事統帥”?象棋的棋盤中間有一“河界”,上書“楚河”、“漢界”。可這也別當真,那兩個封建割據的小皇帝,既沒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項羽那樣的豪情,也沒有早就懷有“彼可取而代之”野心的漢王劉邦那樣的氣度。小皇帝只知道在“九宮”中,一步一步地挪方步。不要說平時,就是死到臨頭,也不離“九宮”一步,更不要說哪怕是裝模作樣的“御駕親征”了。他身邊,有個幾乎寸步不離的“仕”。“仕”和小皇帝一樣,一輩子也不離“九宮”一步,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但“仕”走的都是斜步。一輩子不離“九宮”,而在“九宮”中也總不走正道而走歪門邪道,唉,活靈活現的太監矣!排名第三的是“相”,用現代話說是“總理大臣”,封建時代稱“宰相”,文臣首輔也。比之“相”,皇帝總是更親近太監“仕”,這也是封建宮廷的潛規則!象棋中的“相”,其實比封建時代的宰相差勁遠了:只能在國內行走,不能到國外,無外交權;國內行走也只有七個點,不能隨便蹲點考察。七個點,大約兩個算邊境,兩個算國內重鎮,三個是圍著皇帝轉。而圍著皇帝轉的三個點,總是他最主要的落腳點。在象棋中,最像帶兵將領的是“車”、“馬”、“炮”。“三軍”從命,對內有守邊安境之責,對外有攻城掠地之職。然而,不管文臣“相”,還是武將“車”、“馬”、“炮”,都有制肘之處:“相”怕“塞眼”;“馬”怕“蹩腿”;“炮”愁無“架”;“車”雖有“一車十子寒”的威猛,但不能如“相”一樣飛、如“馬”一樣拐、如“炮”一樣隔子打,只能在無人區橫沖直撞,像腦子缺根弦的莽漢。所謂“制肘之處”,其實就是封建皇帝對文臣武將的駕御之道——雖說貴為天子,實乃對誰也不放心,或許太監“仕”是唯一的例外。至于最下等的“兵卒”,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沖,不能后退。像電影里演繹的那樣,似乎他們后面隱隱有個舉著手槍的軍官在嚎:“給老子頂住!”當然,只要過了“河界”,到了敵對國,他們便可以橫著走——在弱者前面,橫行則是“兵卒”的潛規則!

或曰:“這是象棋的游戲規則,哪有這樣理解的?”是呀,游戲規則。但我知道,至少在經濟學中,游戲規則是“制度”一詞的通俗表述。象棋規定的制度,不是比封建制度還封建制度?象棋里的社會,不是比封建社會還封建社會?馬克思說過:“當做資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資本。他的靈魂,便是資本的靈魂。”套用一下,那么,當做下棋人,他只是人格化的封建割據小皇帝;他的靈魂,便是封建割據小皇帝的靈魂。天哪,我難道愿烙上如此這般的靈魂去充當如此這般的人格化?——也就是這很另類理由,屆不惑之年,我便再也不玩象棋了!
二
“兵家善弈”。一般也都認為,圍棋作為一項競技游戲,其形態、著法、規則在所有腦力競技中最接近軍事,與軍事一樣凝結著人類的勇敢和智慧。圍棋法則與戰爭法則在很多方面都相通。圍棋所展示的黑白“圍而相殺”,就是戰爭、戰場、戰斗在棋盤上的演繹。
是嗎?如果較起真來,我看也未必吧。
圍棋有兩點是與其他任一競技棋類都不同的。一是圍棋所有的“子”是同質的,無大小之別、無上下之列、無強弱之分;因為同質,所以連名號也一概沒有。我想這樣一種初始的“組織結構”,與軍事、軍隊的“組織結構”無疑是大相徑庭的。我雖對等級制極為鄙夷,但絕不否認任一有效率的團隊、組織——大到一個國家,里面總有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指揮和被指揮、組織和被組織、管理和被管理的層級關系。我所極為鄙夷的對等級制,是把這種工作職責上的層級關系無限擴大和延伸到社會和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網羅社會和個人生活的等級制度——顯性的制度和隱性的潛規則。
二是圍棋的“落子無悔”這一規則,也與戰爭、戰場、戰斗的常識大相徑庭。其他任一棋類的棋子,在對局過程中都是可見機行事、不斷移動的,頗像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唯圍棋一子落下,至局終都雷打不動。在戰爭、戰場、戰斗中,一支部隊、一個作戰單位、乃至一名士兵,哪能不顧瞬息萬變的戰爭、戰場、戰斗形勢,死釘在一處的?
與圍棋上述頗獨特的兩點可作一比的,我看唯有“時間”。其一,同一時間單位,或年、月、日,或時、分、秒,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同質的,絕無大小、上下、強弱之別。其二,時間絕對是“落子無悔”的。比如我今天在寫《獨愛圍棋》,我整個人生中,“今天”就“落子”在《獨愛圍棋》的小文章中了。光陰不會倒流,時間無以逆轉。我“今天”既然“落子”于《獨愛圍棋》,那么在我的整個人生中,也就無可翻悔地定格了。
或曰:“花錢也是‘落子無悔”的呀!比如我今天花100元買了副圍棋,我整個人生中的這100元,不也是無可翻悔地定格了?”嗯,有點貌似,其實不然。何則?因為在人的一生中,錢或者說財富,并不是一個定數。特別是在什么都可以煞有介事地“暴炒”一番的當今社會,倘運氣足夠好,你的財富連上七、八、十來個“漲停板”,也不是稀罕事。若如此,100元“落子”買副圍棋,毛毛雨啦,何需計較悔與無悔呢?如果圍棋的“子”也不是一個定數,“落子無悔”就沒有本質意義了。

圍棋的“子”是個定數,理論上說是一方180.5“子”。正如在人的一生中,“時間”是個定數一樣。目前,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為72歲,世界上平均壽命最長的國家安道爾為83.49歲。經吉尼斯認證的有史以來最長壽的是法國人讓娜·路易絲 · 卡爾門特,享年122歲;現今在世的世界“壽星”,有報道說是157歲高齡的印尼老人圖里娜。人到底能活多少歲,目前世界上公認的有三種觀點:一是以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為代表,認為人的極限年齡和其生長期相關,壽命約是生長期的5—7倍,為100—140歲。二是日本科學家經長期研究得出,人的壽命為性成熟期的10倍左右,可達到108—145歲。三是美國科學家海爾 · 弗利克1961年提出的,人的細胞分裂到50次時就會出現衰老和死亡。而正常細胞分裂的周期大約是2.4年左右/次,照此計算,人的壽命應為120歲左右。再送幾個“漲停板”,就算人的極限年齡為180.5歲,和圍棋的“子”數一樣,也還是一個定數呀!
我讀過一篇哲理小說,里面的主人翁是不會死的。然而,不會死比一切都會成為過去更加讓人不堪忍受。因為不會死,時間對他來說,不構成“成本”。不管什么追求、希望、理想,他都可以不斷地投入時間,直至追求到手、希望成真、理想實現。當他意識到自己這一“特異功能”時,什么追求呀、希望呀、理想呀,就全都失去了應有的光彩和意義。于是,他變得百無聊賴——“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此時,他乞求上帝滿足他唯一的希望:他也會死的。
真值得慶幸,我們都會死的。追求、希望、理想,因此而變得絢麗,人生因此而變得充實。但“時間”也恰恰因此而變為世上所有資源中最稀缺的資源,所有“成本”中最昂貴的成本。
“人生苦短”。圍棋,其實正是演繹最稀缺的資源、最昂貴的成本——“時間”的利用效率的。
三
圍棋黑白雙方可落子的交叉點有361個,正是“周天之數”——我國古歷一年的天數。由于黑白雙方是輪流下子的,如果一子代表每方的一天時間,那么一盤棋就演繹著你這半年時間的利用效率;如果一子代表每方的兩天時間,那么一盤棋就演繹著你這一年時間的利用效率;你也可以以小時、周、月作單位,依此類推。如果人的極限年齡為180.5歲——那正是圍棋每一方的子數——一子代表每方的一年時間,那么一盤棋就演繹著你這一生時間的利用效率了。
“時間”的利用效率,在圍棋中體現為圍空的大小,也就是“目”的多少。“目”里勿需落子,所以這“目”,可視為節約的時間。“目”越多,意味節約的時間越多,時間的利用效率也就越高。這“目”,也可視為“空間”,“目”越多,圍空越大,意味著在同樣時間里創造的生存和發展空間越大,時間的利用效率當然也就越高。圍棋以“目”多者為勝,是深含人生哲理,也深合經濟學原理的。
說起圍棋的勝負,也很值得考察。像象棋之類,講究“吃子”,拼殺到最后,敗方固然將帥被擒,凄惶落魄;但勝方也“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損兵折將,能不凄凄慘慘戚戚?圍棋講究的是效率,每下一子,首先考量價值幾何,值多少“目”,最大限度拓展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只求每一手都能領先一點點,而并非以扼殺對手的生存和發展空間為快。步步追逼,“圍而相殺”,觀賞者固然喊過癮,卻絕不是圍棋爭勝負的基本手段。一般來說,隨著棋局的進程,黑白雙方的生存和發展空間都各有拓展,不算中盤負,相差五目已是大勝負了。有些經典棋局,半目勝負而已。“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圍棋的勝負觀,不也另含深刻的哲理?不很值得當今這個紛爭不已的世界里的兵家、商家、幕僚、政客們好好思量?
圍棋演繹著時間的利用效率,演繹著生存、發展空間的創造與拓展,演繹著時間和空間的互換。一種人生的設想和踐行、一場戰役的部署和推進、一個項目的策劃和經營、一國發展戰略的制定和實施,凡此種種或小或大的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文化的、人生的、國家的角逐,不就是追求著圍棋所演繹的要旨?布局時的占角爭邊、取地取勢、行棋方向、爭搶先手大場;中盤時的長、尖、頂、跳、飛、拆、斷、壓、挖,棄子、轉換、連通、渡過、做眼、破眼、打劫、勝負手、行棋順序、殘子借用;收官時的小心謹慎、寸土必爭……凡此種種圍棋所演繹的戰略戰術,不就是或小或大的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文化的、人生的、國家的角逐的戰略戰術?
啊,人生如圍棋,世事如圍棋;圍棋如人生,圍棋如世事。若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用“心”領悟,則不得也。棋局常新,領悟也常新,故獨愛圍棋矣!

(鳴謝:筆者自2003年11月擔任本刊編輯工作及今,已7年有余。因工作需要,從下期開始,由其他同志接替我的工作。值此,謹向多年來一直指導、幫助、支持本刊編輯工作的省廳與市、縣局的各級領導及廣大作者和讀者,致以最誠摯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