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現 東
(華僑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福建廈門361021)
《歷史與階級意識》是研究盧卡奇思想的重要文本 ,該書提出和論述的“總體性”、“物化”、“階級意識”等一系列思想觀點中,“總體性”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是理解和把握盧卡奇辯證法思想的重要范疇。總體性是盧卡奇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而得出的重要結論,是他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真知灼見,是他的辯證法思想的精髓,也是他始終堅持和發展的重要思想。本文的主旨是圍繞《歷史與階級意識》對總體性思想作簡要評述。
盧卡奇(1885—1971),匈牙利人,20世紀有世界影響的著名思想家之一。他青年時代曾在德國求學并深受西方思想的浸染。一戰的殘酷現實促使他尋求新的世界觀,于是他把目光轉向了黑格爾和馬克思。“盧卡奇走向馬克思主義之前,經過了一個比較復雜而曲折的心路歷程,大致來說,他主要從新康德主義的影響轉向對黑格爾哲學的探討,然后轉向馬克思主義。”[1]一戰期間,他刻苦鉆研馬克思的著作,認識到馬克思是一位全面的思想家和偉大的辯證法家。但此時他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黑格爾思想來理解馬克思的。盧卡奇不僅是思想者,同時也是革命者。他積極參加匈牙利革命,熱情歡呼十月革命,加入了匈牙利共產黨,并擔任過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政府的領導職務。匈牙利革命失敗后,他流亡維也納,積極參加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這個時期是他生活和思想上的一個“強化的學徒期”。他開始結合當時的革命實踐,更加深入地研究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這一時期也是他在思想上向馬克思主義轉變的階段,《歷史與階級意識》集中反映了他此時的理論探索與思想轉變。
《歷史與階級意識》決不是青年盧卡奇的即興之筆,而是他深刻反思無產階級革命失敗教訓、探索無產階級革命新道路、捍衛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心路歷程的證明。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修正主義、教條主義和機會主義盛行的氛圍中,他試圖“設法掌握真正按共產黨人意義理解的馬克思主義”,[2]而《歷史與階級意識》“整部著作也貫穿了必須恢復被第二國際的領袖們所遺忘和歪曲了的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哲學意義的思想”。[3]他矛頭所向,直指第二國際那些所謂“正統”的理論家們。他認為,當時歐洲無產階級革命沒有取得成功的原因主要是無產階級政黨不能領悟和遵循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特別是用正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武裝工人階級頭腦,從而造成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危機。而這樣的失誤主要是由第二國際理論家們的修正主義和教條主義指導思想造成的。因此,盧卡奇認為,革命要取得成功,首先必須還馬克思主義以真面目,領悟馬克思主義的真本質,用具有“馬克思主義的真正哲學意義的思想”武裝工人階級,從而沖破資產階級的“物化意識”,形成統一的無產階級“階級意識”,而這些都迫切需要重新認識和研究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樹立起“總體性”思想,因而“總體性”、“物化”、“階級意識”等也就構成了《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理論主題,成為青年盧卡奇關注的理論焦點。他在書中突出論述和強調了“總體性”范疇,并使總體性思想貫穿全書。對修正主義和教條主義的批判,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鞭撻,對“物化”現象的揭露,對實踐、歷史、辯證法、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等觀點的論述,對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前景的展望,等等,無不運用了總體性思想。不僅如此,盧卡奇一生始終堅持、維護和發展總體性思想,這一思想在他的理論生涯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盧卡奇曾這樣概括“總體性”的內涵:“唯物主義辯證法的總體性概念首先是指相互作用的矛盾的具體的統一;第二,是指不論向上還是向下的整個總體的系統相對性(即是說,整個總體是由從屬它的各個總體構成的,而這個總體本身同時又是由一個更高級的復合體的各個總體所決定的……);第三,是指整個總體的歷史相對性,即整個總體的總體性特征是變化的、分解的,并限于一定的歷史時期。”[1]從《歷史與階級意識》的論述來看,“總體性”的基本內涵應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總體性首先是一種辯證認識方法,即“辯證的總體觀”。[4]盧卡奇突出強調了總體性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它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信念,即辯證的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研究方法。”[4]“總體性范疇的統治地位,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4]盧卡奇把總體性首先規定為“辯證的總體觀”,并認為這種辯證的總體觀“是能夠在思維中再現和把握現實的唯一方法”。[4]
作為認識論和方法論,總體性強調總體對個體的優先性,整體對局部的優先性,強調總體支配個體,整體統帥局部。在盧卡奇看來,“總體范疇”即“整體對各個部分的全面的、決定性的統治地位”,[4]而“馬克思的辯證方法,旨在把社會作為總體來認識”。[4]必須著眼于總體,離開了總體,部分不可能孤立地說明自身,部分的價值和意義只有在與總體的關系中才能真正得到認識和理解,部分從屬于統一的總體結構,它們的性質由總體來規定。因此,盧卡奇認為,如果離開總體,就可能把社會現象和歷史事實作為主觀的東西加以考察,這樣遠遠不能真正說明社會生活的變化。只有把它們放在與社會總體的關系中、放在與歷史發展過程的聯系中加以考察,才能揭示它們的性質和意義。而教條主義者和機會主義者總是從庸俗的經濟決定論出發,或從個別的歷史事實出發,孤立地解釋歷史,“整體”成為非辯證的“總和”,歷史的“總體性”被取消和漠視。因此,盧卡奇的總體性實際上“是全面地把握社會現實的方法”。[5]只有用總體性方法考察社會歷史和社會現實,才能使我們真正認識人類社會的各種事件和現象,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性質和發展規律,正確地理解和把握歷史,為無產階級革命指明道路。
第二,總體是具體的總體,歷史的總體。總體是具體的總體,具體的總體是包含矛盾和多種規定性的總體,只有具體的總體才是現實的。具體的總體是歷史的產物,與此相應,總體性原則要求人們的認識在歷史中再現社會的現實的具體的存在。盧卡奇指出:“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實的認識。這種認識從上述簡單的、純粹的(在資本主義世界中)、直接的、自發的規定出發,從它們前進到對具體的總體的認識,也就是前進到在觀念中再現現實。這種具體的總體決不是思維的直接素材。馬克思說:‘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一。’”[4]他強調,“具體的總體是真正的現實范疇”,[4]而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具體的總體”之所以具體,還在于它的歷史性。“具體的總體”是在歷史中形成的,它是歷史的總體。歷史的總體不是一種既定的完成的形式,它是生成和發展的,是一個過程。人類社會的發展表現為一個歷史的總體,資本主義社會也是這個歷史的總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歷史階段,它具有歷史暫時性,不可能是永恒的。
第三,用總體性思想來認識和把握歷史。《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提出的“基本問題是:怎樣看待歷史?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在歷史中起什么作用?如何把握人與歷史的命運?”[1]因此,“歷史”無疑是該書的重要主題之一。實際上,盧卡奇正是用總體性觀點來認識和研究歷史的。他認為,在對總體的規定中,歷史是最基本的方面;在對歷史的規定中,總體同樣不可或缺。歷史是具有總體性的歷史,總體是具有歷史性的總體。總體范疇和歷史范疇互為規定,密不可分。盧卡奇指出,“歷史過程的整體才是真正的歷史現實”[4](這并非一個假定的前提),馬克思主義正是“在歷史本身中發現了辯證法”,[4]并用“革命的辯證法”認識和研究歷史。而修正主義則企圖“建立一種徹底的機會主義理論,一種沒有革命的‘進化’理論,沒有斗爭的‘長入’理論”,要實現這種企圖,他們必然要“從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中去掉辯證法”。[4]
歷史唯物主義的主旨在于理解統一的歷史過程,把握統一的歷史過程的基本規律。獨立的歷史事件只是浮在歷史潮流中的一朵浪花,歷史的規律往往隱藏在這些浪花組成的歷史潮流之中。歷史事件是歷史規律的載體,而歷史規律往往會沖破個別歷史事件的限制。歷史研究如果僅僅看到這些孤立的歷史浪花,就不可能把握歷史的真實本質;如果沒有對歷史本質的揭示,也就不可能達到對歷史事件的正確理解。“作為總體的歷史(一般的歷史)既不只是個別歷史事件的機械總和,也不是一個對于別的歷史事件的先驗的觀察原則”,[4]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把整個歷史過程理解為一個總體,把歷史事件看做歷史總體的一部分,運用總體的觀點對其加以研究,以求理解歷史事件的本質和規律。因此,人類社會的歷史是具有總體性的歷史,即歷史具有總體性。同樣,社會生活作為一個總體也具有歷史性。社會生活的總體性是在歷史中形成的,任何一個階段的社會生活總體都只是歷史總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對社會生活的考察、對社會現實的認識,都不能割斷歷史,都必須在歷史的長河中、在具有總體性的歷史視野中進行。
第四,總體性意味著歷史主客體的相互作用和辯證統一。總體性是社會歷史領域中的方法論變革,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辯證法。在社會歷史領域中,總體性集中體現為主客體的相互作用和辯證統一。離開主客體的相互作用和辯證統一,總體性思想也就失去了意義。盧卡奇認為,資產階級哲學是以主客體的分裂為其突出特征的,自笛卡爾以來的近代哲學尤其如此。盡管康德企圖解決這一問題,但由于他脫離社會歷史這一基礎,僅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確立主體的概念,因而并未消除主客體的矛盾和對立,達到主客體的統一。黑格爾雖然是從社會歷史的角度來解決主客體關系的,但他最終卻將主體歸結為絕對精神,因而也未找到真正的歷史主體。盧卡奇指出,資產階級哲學要么把客體當做與主體無關的僵死的客體,要么把主體歸結為純粹的個人或精神,因而都不可能真正解決主客體的關系問題。只有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才真正解決了主客體的關系問題。他指出,馬克思“把黑格爾哲學中的歷史傾向推到了它的邏輯的頂點:他把無論是社會的還是社會化了的人的一切現象都徹底地變成了歷史問題,因為它具體地揭示了歷史發展的真正基礎,并使之全面地開花結果”。[4]馬克思用唯物史觀全面把握人類歷史,深入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把主客體的關系問題置于社會歷史的基礎之上,因此,他發現了真正的歷史主體和歷史客體,即無產階級。
盧卡奇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只有無產階級才能成為歷史的主體。無產階級以實踐的方式關注整個社會現實,洞察歷史和掌握自身命運,用行動證明和展現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之間的相互作用和辯證統一。他指出,只有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才能形成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性認識,并自覺地從總體上改造社會現實。但是,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物化的社會,所以無產階級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堅決克服物化、形成明確的階級意識,使自己自覺地成為社會歷史的主體,從而真正達到主客體的統一,而不至于淪為社會歷史的從屬物和旁觀者。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既是劇中人又是劇作者,既是主體又是客體。無產階級的革命實踐,是主客體相互作用和辯證統一的手段和中介。無產階級革命實踐以對社會歷史的總體性理解和把握為前提,只有在對社會歷史的總體性理解和把握中,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變革中,主體與客體、理論與實踐、思維與存在的統一才能實現。
對《歷史與階級意識》的評判歷來判若冰火。批判、否定、非難者有之,贊揚、肯定、支持者亦有之。盧卡奇因此聲名鵲起,也因此多次受到嚴厲批判和其他不公正待遇。他自己曾多次對該書的理論觀點進行理論反思和自我批判。在《歷史與階級意識》1967年的新版序言中,他堅定地認為:“《歷史與階級意識》的重大成就之一,在于使那曾被社會民主黨機會主義者們的‘科學性’打入冷宮的總體范疇,重新恢復了它在馬克思全部著作中一向占有的方法論核心地位”。[4]他自豪地指出,在辯證法的探索方面,他和“列寧正沿著同一方向前進(《歷史與階級意識》問世九年后,《哲學筆記》方才出版)”。[4]自豪之余,他自我解剖說:“列寧在這個問題上真正恢復了馬克思的方法,我的努力卻導致了一種——黑格爾主義的——歪曲,因為我將總體在方法上的核心地位與經濟的優先性對立起來”,[4]因為他認為:“不是經濟動機在歷史解釋中的首要地位,而是總體的觀點,使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有決定性的區別。總體范疇,……,是馬克思取自黑格爾并獨創性地改造成為一門全新科學的基礎的方法的本質”。[4]他承認“歪曲”了馬克思的方法,在方法論上出了“謬誤”,而且“這種方法論上的謬誤由于下述情況而得到進一步加強:總體被視為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思想體現”,[4]以至于他認為:“總體性范疇的統治地位,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4]但是,盧卡奇仍堅持認為:“毋庸置疑,在《歷史與階級意識》對以后思想界的影響中,這種方法論上的謬誤起了并非不重要的、而且在許多方面甚至是進步的作用。因為黑格爾辯證法的復活狠狠打擊了修正主義的傳統”。[4]可見,盧卡奇堅信他的總體性范疇的理論價值,也并不諱言其中的“謬誤”。但即使是“謬誤”,在他看來都顯得那么重要。的確,深刻的“謬誤”往往勝過膚淺的“真理”。因此,盧卡奇對“總體性”思想的反思和批判,所透露出的更多的是自信、自豪和堅定。這是《歷史與階級意識》問世44年后他仍舊秉持的自信、自豪和堅定。這一態度足以表明總體性思想在盧卡奇理論生涯中的地位。
總體性思想是盧卡奇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而得出的重要結論,一定程度上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做出了重要貢獻,至今仍有其不朽的價值;但是,盧卡奇的探索也留下了一些不足和失誤,這些不足和失誤值得我們進一步分析和思考,促使我們把馬克思主義繼續推向前進。
第一,總體性思想適應了歷史發展的需要,也順應了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需要。盧卡奇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歷史劇變的時代。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到帝國主義階段,帝國主義競爭導致了世界大戰,世界大戰加深了各國的國內外矛盾,也暴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重重危機。這為無產階級革命創造了條件,也為全面批判和徹底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虛偽和不合理性提供了可能。但是,資本主義的發展和大機器生產條件下的勞動分工,使物化關系取代了人們之間的傳統聯系,整個社會生活被商品生產和交換分割得支離破碎,人不再作為人而是作為商品存在,形形色色的物化現象很大程度上阻礙了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認識和全面把握。因此,必須反對物化現象、克服物化意識。盧卡奇認為,物化現象只有在歷史發展的總體過程中才能被克服,無產階級革命就是克服資本主義物化現象的革命。同時,無產階級革命實際上是一場“總體革命”,它不僅要求經濟革命,而且要求政治、文化、社會等各個領域的革命。所以,必須克服物化意識,喚醒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才能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現實進行全面的揭露和批判,從而在總體上變革資本主義社會。
總體性思想的提出不僅是歷史發展的需要,也是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需要。一方面,馬克思主義隨著共產主義運動的發展而廣泛傳播;另一方面,其發展也面臨巨大的挑戰。一戰前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打著馬克思主義旗號的各種錯誤思潮有泛濫的趨勢。庸俗的經濟決定論、宿命論,實證主義傾向,機會主義和宗派主義傾向,等等,嚴重沖擊和侵蝕著馬克思主義的健康機體,給各國革命的發展造成了惡劣影響,大大阻礙了馬克思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摒棄黑格爾,蔑視辯證法,孤立地看待歷史,將經濟作為唯一決定性的因素,片面強調規律的客觀必然性,忽視政治、文化、上層建筑的相對獨立性和反作用,忽視人的主體性和主觀能動性,是造成上述狀況的主要癥結。在這種形勢下,盧卡奇提出總體性思想,強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可謂切中時弊,順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進一步發展的需要。
第二,強調總體性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實質與核心,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大發展。眾所周知,《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副標題是“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總體性思想是青年盧卡奇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而得出的重要結論,也是盧卡奇辯證法思想的精髓,是我們理解和把握盧卡奇辯證法思想的樞紐之所在。盧卡奇突出強調了總體性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中的核心地位,指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實質是辯證的總體觀。他認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即“辯證的總體觀”,“是能夠在思維中再現和把握現實的唯一方法”,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總體性思想甚至還被他上升為“科學的信念”。針對什么是“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爭論,他振聾發聵地指出,“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盧卡奇如此強調總體性思想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中的地位,與他堅決反對第二國際理論家們蔑視黑格爾、忽視辯證法的思想傾向,機械的經濟決定論、宿命論等錯誤觀點,以及修正主義、教條主義、宗派主義的理論風氣密切相關,也與他致力于恢復和發展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探尋無產階級革命新道路的理論追求密切相關。盧卡奇所論述的總體優于個體、整體統帥局部的方法論原則,可以通過黑格爾找到某些理論淵源,也可以在馬克思的論述中找到根據。例如,黑格爾認為,真理是整體;馬克思指出,每一社會中的生產關系都形成一個統一的整體。而在盧卡奇看來,馬克思關于普遍聯系的觀點,正是總體性方法的直接依據。實際上,在重視和強調辯證法方面,盧卡奇和列寧都表現出了理論思維的敏銳性和創造性。列寧的《哲學筆記》特別強調辯證法問題,并把對立統一學說作為辯證法的核心。列寧的辯證法思想著眼于事物發展的基本動力,側重于辯證法的體系和結構。盧卡奇的辯證法思想則著眼于社會歷史問題的分析和研究,側重于總體與部分、主體與客體、理論與實踐的辯證統一。二者的提法各有側重,也存在差異,但并不相互排斥,反而相互補充,相互融含。另外,兩種提法都與當時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形而上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相對立,都與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有密切的淵源關系,也都從不同角度發展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
盧卡奇重視和強調辯證法是正確的,但不容否認的是,他也出現了一些偏頗和失誤。很顯然,把“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限定為“方法”,在提法上過于偏激,難免以偏概全,并為反對者提供了口實。他甚至還認為,即使馬克思的每一個個別觀點被駁倒,“每個嚴肅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仍然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所有這種新結論,放棄馬克思的所有全部論點,而無須片刻放棄他的馬克思主義正統”,[4]因為“沒有提出一個問題是不能用這樣理解的辯證方法解決的,而且也只有用這個方法才能解決”。[4]這樣,盧卡奇就走向了片面性和絕對化,而且正與他所倡導的總體性的方法論原則相違背。馬克思主義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對社會歷史的認識,對現實問題的解決,都需要完整而準確地掌握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這個“總體”,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的本體論基礎,辯證法也同樣會成為抽象的、不可理解的東西,它的科學性和革命性也就不復存在。有的反對者還認為盧卡奇的總體性思想完全源自于黑格爾,攻擊他是馬克思主義黑格爾化的始作俑者。這與青年盧卡奇當時正處于思想轉變期,某種程度上還保留有舊哲學的思想雜質有密切的關系,也與他通過黑格爾這個中介回復到馬克思的理論探索路徑不無關聯。因此,這樣的攻擊貌似有些道理,但是黑格爾哲學不正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來源之一嗎?而且重視和挖掘黑格爾的哲學遺產,一向是馬克思、恩格斯所強調的,也是他們留給后人的一大理論課題。盧卡奇的理論探索雖有偏頗和失誤之處,但瑕不掩瑜,他沒有偏離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方向,其探索精神依然會啟迪后來者。
第三,總體性思想強調主客體的統一,強調主體客體辯證法,高揚人的主體性,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價值。前文已述,《歷史與階級意識》主題之一是怎樣看待歷史、如何理解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在歷史中的作用。盧卡奇認為,社會歷史的發展是一個總體,是一個過程,必須用總體性觀點來認識和研究歷史。為了達到對歷史的總體性認識和把握,必須重視歷史主客體的統一,必須堅持主體—客體辯證法。他認為,資本主義時代,無產階級的歷史地位和根本利益為無產階級認識整個社會歷史提供了現實基礎和正確的出發點。因此,只有無產階級才能達到和堅持對社會歷史的總體性認識,即無產階級不僅從經濟方面,而且從政治、文化、道德、宗教等方面,達到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性批判和否定,從而達到資本主義的滅亡和新社會的誕生。為此,無產階級的一大任務就是必須與資本主義的異化(物化)現實進行堅決的斗爭,努力克服物化意識,樹立起真正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從而取得無產階級革命的成功,求得自身的解放。這樣,盧卡奇就在社會歷史領域內,把他的總體性、物化、階級意識諸范疇統一起來。盧卡奇指出,馬克思超越了資產階級哲學,超越了康德、費希特和黑格爾,他發現了歷史的主體和客體——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既是歷史的劇中人,又是歷史的劇作者。盧卡奇著重闡述了主客體的統一,高揚起人的主體性旗幟,矛頭直指第二國際流行的經濟決定論和宿命論的錯誤思潮。這樣的理論探索和主張,在社會歷史的重大轉折時期,對于深入發掘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內涵,促進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價值,即使在今天,這種意義和價值仍然是不可磨滅的。
然而,《歷史與階級意識》畢竟創作于盧卡奇向馬克思主義轉變的過程中,其思想的不徹底性仍然在他的思想深處表現出來,在主客體統一的問題上同樣如此。盧卡奇強調主客體的統一、高揚人的主體性無疑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他卻一定程度上忽視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體論基礎。因此,在論述主客體辯證統一的關系時,他對自然和社會兩個客體缺乏嚴謹的認識和區分,對客體的獨立性和客觀性重視不夠。這一定程度上也使他混淆了這兩種客體,從而把“異化”和“對象化”等同起來。盧卡奇重視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總體性,主張在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全面分析的基礎上把握其本質。他重視和強調社會客體的總體性,一定程度上卻忽視了自然客體的獨立性和客觀性,因此也導致了他對自然辯證法和唯物主義反映論的某種偏見。盧卡奇失誤的根源在于僅把辯證法囿于社會歷史領域。他指責恩格斯把辯證法推及到自然領域,而忽視社會歷史領域中主客體的相互作用,認為恩格斯只是看到了客體方面而忽視了能動的主體方面。這樣的指責是缺乏根據的。盧卡奇恰恰沒有看到,“人的認識和實踐活動不能離開主客體的相互關系是一回事,自然界先于人類而存在和自然界辯證運動的獨立性是另一回事。他在強調主體性與人的作用時有些忽視經濟基礎和自然本體的客觀性,忽視客體對主體,自然對社會的制約作用”。[1]實際上,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明確區分了客觀辯證法和主觀辯證法,強調了客觀辯證法的基礎地位,指出主觀辯證法是客觀辯證法的自覺反映,并指出了二者的一致性。盧卡奇的失誤是客觀存在的,但是我們不能太過苛求。總之,實事求是地分析盧卡奇總體性思想是必須的,但用某種既定標準去肆意剪裁,不但有失公正,而且只能將理論創新無情地扼殺在搖籃中。
[1] 張冀星.為盧卡奇申辯——盧卡奇哲學思想若干問題辨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24,98-99,28,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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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匈]盧卡奇,著.譯序[A].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3.
[4] [匈]盧卡奇,著.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58,48—49,76,58,76,77,56,58,232,263,52,231,66,15,15,15,76,15,76,15,47,41.
[5] 黃楠森.馬克思主義哲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