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賀
公元1911年10月10日(辛亥年八月十九日)傍晚,古老的華中重鎮——湖北省城武昌,氣氛顯得格外陰沉、郁悶?;璋档慕值郎?,除了偶爾閃現武裝巡警的身影,人跡已經稀少。然而,在木屋草舍之間、深院高堂之內,各色人等還三三兩兩談論昨天深夜革命黨人被處斬以及黨人準備起事的種種消息。正當人們懷著惶恐、期待的雙重心情,準備關門閉戶的時候,武昌城南右旗新軍第八鎮工程第八營營房突然爆發幾響清脆的槍聲。緊接著,一群士兵沖出營房,直奔楚望臺軍械庫。城內其他一些新軍標營士兵也相繼趕赴楚望臺集結。城外的輜重隊、炮兵和騎兵也經由中和門開入城內。一隊又一隊士兵持槍拖炮,秩序井然地迅疾奔馳。不久,通往湖廣總督督署的幾條街道槍聲大作,繼而炮聲隆隆,一些鋪店和督署門前鐘鼓樓燃起熊熊大火,映照著沖鋒陷陣的士兵矯健的身形。
10月11日清晨,被武昌方面徹夜槍炮聲驚動的漢口中外居民,紛紛涌到長江堤岸朝南眺望,有人借助望遠鏡,透過秋晨的薄霧,隱約看到武昌黃鶴樓警鐘樓頂飄揚著一面全然不同于清朝黃龍旗的深紅底色的九角十八星旗。
“武昌為革命黨占領!”
“湖廣總督瑞澂棄城!”
這些驚人的消息頓時飛傳大江南北、五洲四海。早已如同一片干柴林的中國大地,因這星星之火而立即“騰起熊熊烈焰”。
武昌新軍起義對搖搖欲墜的清王朝來說,如同一聲不及掩耳的迅雷;對全國民眾及革命領導機關同盟會則是一個無比振奮人心的喜訊。當時,革命黨人的“共主”孫中山(1866—1925)正在美國從事宣傳和募捐活動,他是10月12日在美國哥羅拉多州典華(今譯丹佛)城從報紙上獲悉“武昌為革命黨占領”的消息的。10月13日,孫中山自圣路易斯抵達芝加古(今譯芝加哥),為該埠同盟會分會代擬《預祝中華民國成立大會布告》,向世界宣布:武昌已經光復,“義聲所播,國人莫不額手相慶,而虜運行將告終?!蓖藭牧硪活I袖、歷次武裝暴動的主要組織者黃興(1874—1916)對武昌起義有比較具體的了解。廣州黃花崗之役失敗以后,黃興已考慮將起義地點從沿海移往華中腹地,他在武昌起義前五天致書馮自由(1882—1958)說:“以武昌為中樞,湘、粵為后勁,寧、皖、陜、蜀亦同時響應以牽制之,大事不難一舉而定也。”他還批評那種認為湖北黨人“無主動之資格”的局外之見,指出鄂省軍界“人心憤發,倚為主動,實確有把握,誠為不可得之機會”。為了統籌全局,黃興與中部同盟會負責人譚人鳳(1860—1920)、宋教仁(1882—1913)一再傳信湖北黨人,要他們等待外款接濟和指導者趕赴現場,不可貿然起事。但10月9日漢口、武昌連續發生突然事變,面對弦滿欲發的緊急形勢,湖北黨人毅然舉行震驚中外的武昌新軍起義,表現了高度的革命主動精神。
自1895年興中會員陸皓東(1867—1895)廣州舉義開始,十幾年來革命黨人先后在廣東、云南、安徽、湖南等省舉行過多次武裝暴動,但就規模和所取得的成就而論,均不能與武昌起義相比擬。武昌起義首次奪占了一座省城,首次建立起完備的、行使了職能的革命政權,在全國人民面前活生生地樹立起推翻清王朝和專制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國的旗幟,將以孫中山為首的全國各地革命者醞釀多年的革命運動推向輝煌的高峰。因此,這次中國歷史上具有比較完全意義的資產階級革命,就以武昌起義爆發的辛亥年命名,而武昌起義也理所當然地被稱作“辛亥首義”。
武昌首義事起倉促,帶有很大的“猝發”性質。但這次起義能夠吸引那樣眾多的新軍士兵參加;剛剛成立的湖北軍政府能夠立即拿出一系列文告,將革命宗旨宣布天下;武漢三鎮及湖北各府縣民眾能夠那樣迅速而熱烈地起來響應革命;湖北民軍在湖南等省的支援下,有力量同前來討伐的精銳的北洋軍周旋于江漢之濱、龜山之麓達四十余天,從而為各省“易幟獨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這一切則無法用“偶然性”一言以蔽之。當我們考察十九世紀末葉以來湖北出現的新的經濟土壤、新的社會階級和社會思潮,追溯湖北革命黨人在長達十年的期間,遵循孫中山民族民主革命的綱領,在鄉邦所作的英勇而堅實的努力,便會發現:武昌首義決非一只從云端掉下來的幸運之果。
由武昌起義導入高潮的辛亥革命,以推翻“洋人朝廷”——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國為目標,從而具有全新的性質。章太炎(1869—1936)曾經頗有風趣地概括了這場革命同舊式農民起義的區別:“以前的革命,俗稱強盜結義;現在的革命,俗稱秀才造反。”這里的“秀才”,實指近代知識分子。由于有這樣的“秀才”起來“造反”,才擺脫了作為“改朝換代”工具的舊式農民戰爭的厄運。
辛亥革命曾經給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帶來巨大的希望。當時,不少革命黨人都以為“清室退位,即天下事大定。”殊不知,“專制永長,昭蘇非易”,“桎梏頓解,卷攣尚多”。在帝國主義支持下,根深蒂固的反動勢力很快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重新集結、擴充力量,朝革命發起反撲。而作為革命領導者的中國資產階級卻是那樣幼弱,這個階級固然涌現出一批悲歌慷慨的戰士,但就總體而論,中國資產階級雖有足夠的勇氣推翻清廷,但在更深刻意義的反帝反專制的斗爭中卻表現出“一種驚人的、不可思議的軟弱性”。辛亥革命經過“武昌起義——南京臨時政府建立”的短暫蓬勃發展階段,便迅速跌入失敗的深淵。而歷史又是那樣善于捉弄人:恰恰在辛亥革命“首義之區”的湖北,革命果實以特別典型的方式落入舊勢力之手。那個在起義翌日被黨人強拉來充當湖北軍政府都督的原清軍混成協協統黎元洪(1864—1928),做了一段尸位素餐的“泥(黎)菩薩”之后,在舊官僚、立憲派和革命黨人中熱衷于個人權位者的簇擁下,逐漸掌握了軍政府的實權,并對首義志士或驅逐、或屠殺、或收買。以后,連這個與首義有某種因緣關系的黎元洪也被袁世凱擠出湖北,昔日的“首義之區”竟全然落入北洋軍閥的掌握之中。富于象征意味的事情是:曾被湖北軍政府命名為“起義門”的原中和門,由前來督鄂的北洋軍人段祺瑞(1865—1936)于1913年底重新改回原名“中和門”。一度生機勃勃、被全國人民視為希望所在的湖北,又回復到舊的生活軌道,“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人民群眾并未在這場革命中獲得多少實際利益,不過“枉然失了一條辮子”。
辛亥革命失敗后,中國人民盡管陷入苦難的深淵,卻并沒有沉淪,他們在重新摸索前進的道路,“社會運動和民主主義高潮正在洶涌澎湃地發展”。“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能在亞洲恢復舊的農奴制度,也不能鏟除亞洲國家和半亞洲國家人民群眾的英勇的民主精神。”列寧(1870—1924)在1913年這個中國革命的低潮時期對中國形勢做出的積極估量,是符合中國實際的。孫中山1915年說,他奔走于國內外,領導反對袁世凱的護國運動,“實欲竟辛亥之功”??梢?,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日,辛亥革命的理想仍然鼓舞著中國革命者奮斗不息。
武昌首義從醞釀、爆發、擴展到失敗的歷程,相當充分地顯示了中國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