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閣,李春華,李文穎
(山東農業大學 文法學院,山東 泰安 271018)
中西法治文化差異探源
——以恩格斯的“兩種生產理論”為視角
陳 閣,李春華,李文穎
(山東農業大學 文法學院,山東 泰安 271018)
恩格斯的“兩種生產理論”為我們追溯中西法治文化差異的淵源提供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指導和重要的研究方法。物質資料生產在西方形成了法治文化,在中國則通過部族戰爭這一中介,形成了人治文化;人類自身的生產在西方成就了個人本位和意思自治的理念,在中國則由于禮治文化的影響,個人被置于團體之中,個人本位沒有得到張揚。
法治文化;兩種生產理論;物質資料生產;人類自身生產
中西法治觀念存在著諸多差異。從法的文化屬性上考慮,中國傾向于公法文化,而西方則注重私法文化的培養;就法律文化的價值取向而言,中國傾向于無訟,而西方則是正義,即通過法律程序實現可以看見的正義;從法的精神上來看,人治是中國傳統法的根本精神,法治則是西方法的根基所在;就法的本位來說,中國傳統法是集團本位法,西方法則是個人本位法。對于差異產生的源頭,有認為是地理環境決定的,也有認為是儒家禮文化影響的。我們認為,上述理解過于片面。法治文化是根植于特定文化式樣中特定“法的精神”[1]5,而法治是伴隨著國家的產生而產生的,中西法治文化差異的根源乃在于,國家產生之初中國和西方對世界意義的不同把握。恩格斯的“兩種生產”理論,為我們探源中西法治文化差異提供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指導和研究方法。
19世紀70-80年代,資產階級面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和工人運動的蓬勃興起,利用當時關于原始社會史料不足,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等問題上,竭力攻擊達爾文的進化論和摩爾根的氏族制度學說,宣揚其在階級和國家問題上的唯心主義觀點,企圖論證私有制的永恒性以及父權制家庭的超歷史性。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這一期間重點研究原始社會史,就該研究而言,一方面,是對資本主義在階級國家等問題上的唯心主義觀點的反擊;另一方面也是適應無產階級革命的需要。這一時期的研究成果集中體現在恩格斯執行馬克思的遺言,完成馬克思的未竟事業而撰寫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簡稱《起源》)一書。恩格斯的《起源》堅持和捍衛了馬克思主義,論證、豐富和發展了歷史唯物主義。
在《起源》第一版序言中,恩格斯系統明確地提出了“兩種生產理論”。他指出:“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底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為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二是人類自身的生產,即人類的繁衍。特定時期和特定地域的社會制度深受上述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發展階段的制約。”[2]2這里,恩格斯指出了兩種生產在人類發展歷史過程中的決定作用,揭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社會思想關系由社會生產關系決定,生產關系由生產力決定,而物質生產力就是歷史發展的最終決定力量。比如中國是大陸國家,大河流域形成遼闊的沖積平原,土質肥沃,氣候宜人,灌溉便利,十分易于耕種和農作物的生長,從而就形成了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這種自然地理環境和社會分工極大地抑制了人們對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渴望。西方多為連綿不絕的山脈,缺乏自然資源,限制了農業作物的生長,只能種橄欖、葡萄一類的經濟作物,以交換糧食。要交換,又須訂契約,隨著海外貿易和商品經濟的發展,整個社會也呈現出按照契約生產,運用契約謀利的景象。[3]恩格斯又指出:“勞動愈不發展,勞動產品的數量愈少,從而社會的財富愈受限制,社會制度就愈是在較大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2]2在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兩種生產作用也有所不同,物質資料生產不發達的時候,社會制度受人類自身生產制約的程度較大;當物質資料生產比較發達的時候,社會制度受所有制的制約會較大。“然而,在以血族關系為基礎的這種社會結構中,勞動生產率日益發展起來;與此同時,私有制和交換‘財產差別’使用別人勞動力的可能,從而階級對立的基礎等等新的社會成分,也日益發展起來;這些新的社會成分在幾世代中竭力使舊的社會制度適應新的條件,直到兩者的不相容性最后導致一個徹底的變革為止”[2]2。即兩種生產共同處于生產這個矛盾中,它們相互對立,相互影響、制約,呈現出辯證統一的關系。
以下我們將從兩種生產——物質資料的生產和人類自身的生產——的角度分析中西法治觀念差異的淵源。
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到兩種生產的制約。首先就是“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人類實踐是使用工具的活動,人在勞動實踐的基礎上建立了人類社會,學會制造并使用工具,方使人類與自然界動物分離開來。生產工具的發展能直接推動生產力的發展,從而加快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縱觀人類發展史,99%的時間里是使用石制工具的。金屬工具的產生,引發了人類社會的巨變,使人類社會從原始的蒙昧時代進入文明時代。金屬工具的出現和使用,正是生產力水平發展到一個相對較高水準的體現,它帶動了社會各方面的變革,最為顯著的就是促使國家的產生。而中西方的國家產生卻又經歷了各自不同的發展歷程,在不同過程中,中西方法治文化亦產生了差異。
在西方,隨著金屬器具的出現,生產工具、生產手段發生了質變。金屬與生產手段的結合引發的技術革命,對西方國家的歷史進程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我們以雅典和羅馬為例,針對生產工具對西方法治文化生成所造成的影響展開探討。
在雅典,金屬工具的應用直接促進了氏族、部落內部的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易,愛琴海的海上貿易發展,使農業和手工業、商業和航海業進一步分工,氏族、胞族和部落的成員雜居起來,從而使原有的氏族血緣團體被打破,擾亂了氏族制度機關的正常活動,原始民主制度就不再符合時代潮流。為此,雅典先后進行了提修斯改革、德拉古立法、梭倫變法。從梭倫變法的內容上來看,民主法治觀念已初步形成。例如立法中關于“設立四百人議事會和民眾法庭”,“獎勵公民從事手工業和商業”和“制定有關財產繼承等法令”的規定,導致了實質民法和商法規范的出現。經過改革,雅典城邦制度得以初步形成。隨著有產階級日益獲得勢力,舊的血緣親屬團體日益被排斥,氏族制度遭到了新的失敗。[2]112之后,克里斯提尼進一步提出改革措施,內容包括:創設十個地區部落作為雅典各項公職的選舉單位,從而在組織上消滅了氏族血緣部落,結束了貴族操縱公職選舉的局面;以五百人會議代替四百人會議作為最高行政機構,五百人會議按照地域部落通過實行抽簽選舉產生,實行輪番為治的原則等等。[2]114從而在形式上確立了民主和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
在羅馬,王政時期原始公社約有300個氏族、30個胞族、3個部落,由氏族公民大會處理公社事務,但這并不意味氏族間是平等的。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來自普通公民的平民與出自特權氏族的貴族之間的矛盾日趨激化,羅馬公社的王賽維阿·塔里阿不得不進行改革。改革之后,羅馬氏族組織不復存在,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古代社會制度被破壞,代之而起的是一個新的、以地區劃分和財產差別為基礎的真正的國家制度。[2]126但平民和貴族的斗爭并未結束。平民日漸貧困,政治上無權,經濟上亦無資格分配適用國家征服掠奪來的公有地,他們只能與貴族展開激烈斗爭,最終兩方達成協議。該妥協主要表現為《十二銅表法》的頒布,該法典涵蓋民法、刑法和訴訟程序等多方面的內容,明文公示、按律量刑,彰顯了羅馬的法治精神,改變了以往貴族隨意解釋法律的狀況。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貴族濫用權力,規范了社會生活。
無論是雅典還是古羅馬,其民主法治的初現均應歸功于物質資料生產的發展。在此之后,經歷了中世紀、近代直至現代社會,西方社會的法治文化成為了世界法治文化的范式。換言之,西方法治文化可以說是金屬器與生產工具相結合而產生的技術革命的產物。隨著物質資料生產的發展,宗族組織崩壞,氏族內部的親屬關系直接轉化成政治國家的組織形式,國與家逐漸分離。同時,物質資料生產亦引起了階級的發展及對抗,由此帶來的是,法治文化在此過程中的產生。
中國在夏商周時期之前就已出現青銅器,但考古發現,青銅金屬在當時并不用于制造生產工具。這一時期生產工具仍多是由石、木、角、骨等原料制造,青銅器大多為兵器和禮器。換言之,青銅器主要是用于戰爭和祭祀。
廣闊的平原和適宜的氣候使得黃河流域成為中華文明的搖籃。農業文明的興起使遠古中華文明經歷了從母系氏族衰退到父系氏族日漸興盛的歷程,以氏族血緣為基礎的胞族、部落不斷發展,漸次演變為部族即部落聯盟。同時,鄰近部落的財富刺激了各部族的貪欲,部族間的征戰便是獲取財富的手段之一。為自己部落能爭奪到更多的利益,這時部落的人們形成了極強的群體性,集體的意志高于一切。維護這種群體制度的就是禮儀即傳統和習慣,以及基于習慣形成的對氏族成員有嚴格的約束禁忌制度。禁忌制度雖不是法律,卻有法律一樣的效力。部族征戰逐漸轉變為族姓之間的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統治者內部給予血緣的分層就漸漸具有了國家組織的內蘊。[1]15“夏鑄九鼎”王權建立,家國天下的傳統拉開帷幕,“九鼎既成,遷于三國。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4]。可見王權的更替不過是族姓統治的更替,而一族一姓始終是以血緣為基礎。
可以看出,通過戰爭這一中介,物質資料生產間接地影響到中國古代法治文化的形成。但這種所謂的法治文化,實際上乃是禮治或者說是人治。在古代中國,這種通過氏族團體之間的爭戰而不是技術革命促成的文明,產生了族姓之間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而青銅兵器、青銅禮器則分別從不同方面強化了這種秩序。氏族內部的禁忌制度及用來對付異族和本部落內部忤逆者的刑也借助部族征戰這一形式逐漸形成。隨著社會的演進,其適用范圍漸趨擴大,形成了有重刑傾向的法。在中國古代一直是以人治為基礎的,法律不過是作為人治的手段而存在。
西方古代利用金屬器與生產工具相結合產生的技術革命形成了國家,國家和家庭相分離,法律保護個人的私有財產。一個人的物質享受取決于他的消費能力和消費欲望,加上國家重視商業的發展,就造成政治特權集團與另一些在政治上無權但擁有大量財富的社會集團之間的對立,導致階級對抗、競爭乃至社會革命。在國家的組織管理中,氏族組織原有的血緣關系被地緣關系所取代,社會分工日益細化,原有的宗族組織不復存在,代之以社會地位劃分的階級。不管是在法律上還是在精神上,西方將個人從家庭中解放出來。
首先,在法律規定上將個人從家族中解放出來,《十二銅表法》第四表第三條規定:“家長如三次出賣其子的,該子即脫離家長權而獲得解放。”[5]在這一條款中顯然國家的權威是在家父權之上的,正如羅馬法中格言所說:“家父權不觸及公法。”公法是社會公共權力存在的標志,著重于法律與國家事務或社會公益相關的方面。法律賦予為國效力的個人在國家獲得酬勞并且不受“家父權”的制約,個人便漸漸從家族中解放出來。在這一過程中,“大量的個人權利和大量的財產從家庭審判庭移轉到公共法庭管理權之內,政府法規逐漸在私人事件中取得同在國家事務中所有的同樣的效力”[6],私法在此過程中發展發達起來。
其次,在精神上也實現了個人從家族中的解放。公民賴以安身立命的東西是城邦,是城邦的宗教。羅馬基本上實現了古代的個人主義,本質上是個人主義的基督教實現了靈與肉的分離,強調每個人在上帝面前平等,強調精神自由。雖然關于肉體的外在活動方面,人必須對人服從,但在涉及締結婚姻或誓守貞操等取決于意志的內在活動的事情上,人并無對人服從的義務,奴隸毋需服從主人,子女也毋需服從父母。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分工日益細化,城市成為交換和手工業的中心。在人與人的關系中,親屬關系愈加不重要,社會分工的擴大逐步瓦解了舊有的血緣組織,新的以職業標準劃分的社會集團漸次出現,社會各階級組成代表不同階級的利益的政黨或黨派。總體上看,在西方,不論是法律上還是精神上,個人皆已從家族中解放出來,地緣團體早已完全取代親緣團體,國家依照地域原則施行統治。
在古代中國,國家建立在族姓統治的基礎上,按照氏族部落統治的方式由宗族組織管理,以血緣親族關系為基礎進行社會的分層。
首先,在法律上,這一時期的法律是統治階級制定的,用來鎮壓被統治的異族,維護族姓統治的,是以集團為本位的法律制度。在一定意義上中國古代可以稱為宗法制國家,個人被壓抑在宗族組織關系中,法律基本上不提供對個人權利的保護。
其次,在精神上,建立起了以“家”和家族、宗族為基礎,以“孝”為宗教的禮。殷的祖先神崇拜是適應于宗法制度產生的,由此形成了“孝”的觀念。周進一步使祖先的世界與神的世界分立,復以“德”、“孝”兩種基本的倫理觀念把它們聯結起來。德以對天,孝以對祖,從這里生出“天人合一”的觀念。周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宗教觀念上的敬天、尊祖,在倫理觀念上就延長而為敬德、宗孝,即“以祖為宗,以孝為本”。如此,將個人完全置于宗法倫理之中,在家庭和國家的結構中,就沒有個人的地位。
春秋戰國時期,孔子繼承發展禮的內容,注入了更多的道德因素,堅持禮法結合,認為禮是道德也是法律,包羅萬象,沒有家與國、內與外、私與公的界限,維持家國一體的信仰正是建立在此基礎上。正是禮這一囊括社會生活各領域的單一行為規范,使一個人的物質享受同他所處的社會地位相一致,從而形成了以貴統富,貴至富隨,上下有等,貴賤有差的等級名分制度。這是一種政治——道德本位的態度,一種政治特權對于財富的壓倒優勢,以及一整套圍繞著貴賤、義利、君子、小人建立起來的價值觀念。中國歷史上沒能產生出真正意義上的平民階級,沒有出現過擁有財富的社會集團對政治特權集團發起真正有力的挑戰,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中國古代國家并非階級對抗的產物,而是政治性的親族集團之間征服的結果,這導致家國合一的族姓統治。中國古代社會的狀況不允許社會的各階層組成為政治上的各個階級,代表不同階級利益的政黨和政派。可以說,中國古代人自身的生產完全被一種倫理秩序所控制,個體在團體或者社會中的地位從一開始就被表現為習慣的禮所支配,個人本位的思想因而無從產生,由此導致的結果只能是:個體人格獨立闕如,意思自治的理念被淹沒于團體本位之中。
中西法治文化的生成經歷了一個迥異的過程,在有關法治、人生觀、價值觀等許多基本問題上,古代中國人和西方人都存在著不同的看法。中國許多古老的傳統,中國人以道德為依歸的處世態度可以從“家”的特殊地位中得到說明,家國合一的大一統格局可以在“禮”這一宗法倫理秩序體系中得到最好表述。中國古代歷朝歷代的更迭都未曾打破這一格局,古代法的精神孕育其中,左右著政治制度的安排。今天,我們構建和諧社會,建設中國特有的法治文化應對此有清醒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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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錢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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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1605(2011)03-0072-04
陳閣(1986-),女,山東農業大學文法學院2008級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法治實踐;李春華(1964-),女,山東農業大學文法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民商法;李文穎(1986-),女,山東農業大學文法學院2008級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法治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