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葉青
(湖南女子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施蟄存小說中的女性形象
王葉青
(湖南女子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在施蟄存的作品中,女性形象呈現兩極化,一類是“魔女”與“夜叉”系列,一類是“善女人”系列。在“魔女”與“夜叉”系列文本中,女性作為他者而存在,被妖魔化,變成不可知的象征性符號,是一種都市人的不寧靜情緒的產物。在“善女人”系列作品中,作者描繪了一大批循規蹈矩的良家婦女,成為傳統“善女人”內心隱秘、內心痛苦的代言人。
施蟄存;女性想象;文化理想
在現代海派小說家的筆下,“女性”作為城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種符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敘述,他們創造了一批令人目眩的摩登女性形象,構建了一個由感覺化和情緒化組成的光怪陸離的兩性世界。在海派小說家中,以心理分析著稱的施蟄存可以說是一個標志性的存在,在女性的創造性構想方面,他也是頗具特色的,這種特色來源于他不同于劉吶鷗、穆時英等兩位海派小說家的創作背景。在劉吶鷗、穆時英筆下,女性以“摩登”的方式來講述兩性故事,作家盡情上演情欲游戲,來實現他們對新生活的熱衷與渴望。與之相比,施蟄存的“女性想像”具有自己的獨特魅力。在他的作品中,女性形象基本呈現兩極化,一類是“魔女”與“夜叉”系列,一類是“善女人”系列。在前一類敘述中,主人公多為男性,主要以男性心理作為分析對象,女性形象被異化。在后一類敘事中,作者從女性角度來著眼,以女性心理作為解剖對象。透過作者的這種女性想象,我們可以感受到海派小說家施蟄存的精神焦慮,理解作者的創作因緣,觸摸作者的精神內核,發現作者文化理想與這些女性形象真實的聯系,某種程度上還原作者的創作初衷。
“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疏離,人們紛紛向自己的內心收縮”,從秋日的閩行追蹤,到梅雨之夕的詩意同行,從跟蹤月光與細雨中的美麗少女,到跟蹤傳說中猙獰的夜叉。在《梅雨之夕》小說集中,作者延續了現代志怪小說的敘事方式,塑造了一種現代跟蹤型人格,跟蹤對象皆為女性。在作者所構筑的以女性為對象的男性欲望敘事文本中,主人公與女性的關系是非常值得探討的,對具有蠱惑力的女性,施氏一般不會正面描寫她的狐媚之態,而是將她們妖魔化,采取一種巫術行動,使其變成一個不可知的象征性符號,將年輕貌美變成蒼老,把渴望中的佳人變成超乎主體把握之外的生靈,即“魔女”與“夜叉”系列,《魔道》、《夜叉》與《旅舍》即屬于這種類型。
《魔道》中的主人公去鄉村度周末,在現實中遭遇到一些偶然性,主人公在潛意識里渴望遭遇不尋常,對王妃陵墓的超現實主義幻想,說明他在夢想著一種能夠滿足自己被壓抑的欲望的生活,而這一切都被龍鐘的老婦人徹底摧毀,愿望落空之后深深的厭惡使之演變為一場變形的“艷遇”,“老婦人”成為妖婦的象征,她一會兒是騎著笤帚飛行在空中捕捉小孩的西洋妖婦,一會兒是聊齋志異隔著窗欞在月下噴水的黃臉妖婦,一會兒又是古代陵墓里那個美麗王妃的木乃伊……不僅僅是老婦人使他戰栗,一切的女人都變成了誘惑、死亡與夢魘的使者,幻想的荒誕進犯現實的天國,鬼魂在人間行走,無處逃離的惡的恐怖與磨難在黑色、白色的征兆下蔓延,“我”被恐懼與顫栗打垮了。《夜叉》中主人公的遭遇也是類似的,他到鄉下去做墳,順便在鄉下休養,在游山玩水的過程中也遭遇到了一些現實的偶然性:不論是在船上、寺廟里、小山、竹樹間,還是在漁翁的單舍中、花朵的蕊里、瀑布以及每一簇蘆中都有著一個白衣女人的身影在搖曳,在逃離鄉村的小路上的、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的,從火車車窗里探出頭的以及在永安公司門口的依舊是那個白衣女人。《聊齋》里諸多篇章浮現眼前,他開始跟蹤這個已經被稱為“女妖”的女人,在極度恐懼中先下手為強,掐死了她。
施蟄存曾說:“在《魔道》這一篇中,我運用的是各種感官錯覺,潛意識和意識的交織,有一部分的性心理的覺醒,這一切幻想與現實的糾葛,感情與理智的矛盾,總合起來,表現的是一種都市人的不寧靜情緒”[2]。“魔女”與“夜叉”即是都市人“不寧靜”的產物,在身心疲憊與無奈的現代人的內心深處,他們都有著對愛情飲鴆止渴般地渴望,愛情其實已經失去了最單純和天真的意義,變成了一次精神的旅行,變成了探索生命本質的試金石,他們在尋愛的過程中尋找著一種極端的體驗,尋找著一種生活中無法實現的叛逆欲望。在《魔道》、《夜叉》等文本中,在種種怪異聯想背后都潛藏著一個深度的心理秘密:性狂躁。主人公承載著無法宣泄的個人情感,驅使自己到恬靜的山水田園中尋覓自己的愛情,這種愛情已經剝離掉了它的古典莊嚴和溫情脈脈的面紗,而且,對愛的病態要求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精神上焦慮的個體為了緩解自己的抑郁癥和孤獨感,產生了對愛的過分要求,時時刻刻都有一種荒誕的欲望,渴望經歷一場艷遇,想從異性身上尋找一種刺激,一種麻醉,一種宣泄,一種自身處境的片刻的遺忘。當這種需求由于現實的力量而無法實現時自我便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失望感和冷落感,由冷落感就會順其自然地導致一種強烈的敵意。當然,個體因害怕失去這種愛而又不得不壓抑這種敵意,持久的壓抑最后會造成一種彌漫性的憤怒,憤怒終會導致“惡”的對象的產生。
在這一類敘事中,女性的地位是耐人尋味的。主人公將女人變成妖怪,由于自己的特殊位置而無法實現對女性的幻想,因而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這種失落感又導致了一種強烈的彌漫性的敵意的產生,因而主人公開始將女性推至自己對立性的位置,女性成為他者,成為自己控制力量之外的神秘人物,同時,他開始否定女性的自主性,無視她的感情,推毀她的內在生命,通過這種心理過程來突顯自己不可替代的存在,使自己的境遇由軟弱不堪的失敗者一躍而為擁有絕對權利的勝利者,即使有毀滅性的行為,也將自己變成騷擾的受害者,而不是潛在的罪犯,個體就是以這種方式來緩解自身的焦慮和抵制欲望。
在這類敘述中,主人公毫無疑問被一種強制性懷疑所驅使,用虛弱的心、緊繃的神經、空虛的靈魂尋找確定性,其結果是墮入極度的混亂中,導致一系列超現實主義的幻覺和一幅幅悲劇的攝影:大自然的綠野、田野的新香變成了神秘的黑黝黝的恐怖竹林(《魔道》);偶然的相逢變成了臆造的奇遇(《梅雨之夕》);美麗的戀情也變成了可恥的背叛(《幻月》),《巴黎大戲院》和《旅舍》更是把都市人的不信任心理發展到了極至,在《巴黎大戲院》中,全篇都是懷疑的“?”,主人公自我沉溺于疑神疑鬼的侮辱和心神不寧的惶惑中;沉溺于茫然若失的悵惘和如夢如煙的期待中;沉醉在不信任感和無力感中不能自拔。《旅舍》中的主人公驚慌于在自己的世界里失掉了秩序,不想陷入絕望中,所以暫時拋棄自己的世界,脫離自己熟悉的軌道作一次內地旅行,希望孤寂與平靜能治愈心靈的焦躁,但是旅途的拙陋和自己的神經衰弱癥候卻使他可憐的自我流轉于現實與噩夢的邊緣,隨處都沒有確鑿的地方,進入徹底的妄想和麻痹狀態。
這種強制性的懷疑是與“都市”有關的,也體現出了作者對都市的一種態度。在施氏的筆下,都市人的生命像虛飄的浮萍,從鄉村流浪到都市,從都市逃離到鄉村,被城市拋離了軌道,又失落自己的精神家園,在雙重壓力下,個體失去了固定的方向和支點,茫然失措,“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標準,規律、價值全模糊了起來”[3],在這樣的世界里,個體感到的是萬念懼焚的幻滅感,是極度的疲乏和不安,是誠惶誠恐的心理危機,有條不紊的傳統被打破,確定不疑的希望被粉碎,隨之而來的是孤立、疑惑、悲哀到處徘徊;在這樣的世界里,個體感到迷失與孤立無援,這是一種歷史延續性喪失的結果,個體喪失了“向后可以追溯到過去,向前可以展望未來的那種世代連續的歸屬感”[4]。喪失了以成熟的愛的方式與別人建立聯系的能力,這導致了人的存在性安全感的喪失;在這樣的世界里,無意義是一個本體性的精神現象,是一個飄忽的幽靈,無意義顯示為唯一的實在,不可解救的焦慮即自我的惟一生存態度。
在《善女人行品》的一些小說如《獅子座流星》、《港內小景》、《殘秋的下弦月》、《妻之生辰》、《莼羹》中,作者描繪了一大批善女人形象,她們都是循規蹈矩的良家婦女,從不曾想過離開丈夫,脫離家庭,扮演著溫柔善良的受人尊敬的傳統女人形象,她們也有著激情的幻想,由于外在空間的封閉性,她們各人在自己心里建造了一個小宇宙:竊竊地做著想要孩子的夢,默默地進行著對美麗年輕人的懷想,一心一意地把嘗丈夫的菜作為愛的美好欲望,或者借美好的回憶來獲得心靈的慰藉……但是這幻想都只是一瞬間的,只有現實才是唯一的歸宿,女性意識顯然與她們不沾邊,她們是城市里精神喑啞而寂寞的一族,是作者對傳統寄托的一點思古幽情,留下的一抹凄美而繚繞不去的余音。
施氏所描繪的這類善女人,也包括像《霧》與《春陽》這樣的女性,她們縱然有一些激情與理想,也逃不了隱忍與被現實束縛的命運。《霧》所描寫的是一位美麗多情的佳人,在漁人的環境里,命運是無情的,她要么嫁給一個漁人,要么以老處女終其一生,這都是有著堅定自信和驚人造詣的素貞小姐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她帶著希求碰到一位既能做詩又能作文說體己話的知心美男子的夢想踏上了去上海的尋夢旅程。在濃霧般的幻夢里,她一度離自己的夢想那么接近,和自己擬定的理想丈夫那么吻合的人就在身邊,素貞小姐甚至戰勝嬌羞,變得主動大膽起來,想象的可能性有實現的趨勢。但是,濃霧中的幻夢經不起一點現實的推敲,素珍小姐的守舊心理使她的理想瞬間崩潰,她只能無奈地向這美好的一切做一個蒼涼的手勢,歸咎于霧大看不清。《春陽》中的嬋阿姨的自我渴望在現實中是苛刻的,選擇吝嗇來保持犧牲畢生幸福獲得的產業,孤獨地眈視別人幸福的家庭。買一條毛巾手帕,在冠生園吃頓飯,去銀行取錢,乘黃包車去北站,核算用過的錢,這些就是嬋阿姨的自我在現實中計劃做的事。春日和煦的上海南京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么輕,那樣美麗,置身其中,嬋阿姨的自我產生了反叛心——想沖破這現實的寂寞。她幻想著與一個文雅的男子交往,并把年輕的行員當成戀愛的對象,在嬋阿姨構筑的夢幻世界里,“她孤苦無告的心靈得到了一絲歡欣和快慰,她找回了自己失落的尊嚴”[5],回銀行再見年輕的行員一眼是想繼續自己的夢,然而一聲“太太”的稱呼便擊碎了她的心。夢想如此孱弱,一遇到現實便如彩色的肥皂泡一般迸裂了,嬋阿姨帶著憤怒和被侮辱的感情在可惡的天氣里回鄉下去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在這一類敘事中,妻子借回憶得到可憐的心靈平衡(《殘秋的下弦月》);和氣的太太在幻想中保有不敢對別人說的秘密,獨自咀嚼心里深深的寂靜(《獅子座流星》);周少奶奶的一場春夢最終只剩如《茵夢湖》般惘然的惆悵;倔強的阿秀也只能在欺騙與無奈中獨吞人生的一次錯誤的撮合(《阿秀》),在這些看似安靜的容顏之下,有著一種不是怨、不是輕蔑、不是悲哀,而是一種絕望的孤獨感的情緒在緩緩流淌。作者在繁華與喧囂背后尋覓這樣一批渺小卑微的孤獨者,挖掘她們的人生蹤跡及其受傷的心靈,在現代都市生活里埋葬那最令人動容的古典的詩意,成為傳統“善女人”內心隱秘、內心痛苦的代言人。在施氏筆下,這一類女性被生活拋出了軌道,成為精神上的被放逐者,他們迷失在熙熙攘攘的的世界里,被人群推搡著,曳著沉重的腳步,卑微地貼地而行,朝后看,只有幻滅和苦難,而前面只有一場無畏的騷動,沒有慰藉,孤獨成為自我的牢獄。作者所著力描繪得“善女人”的這種孤獨與無奈,實則也是作者的一種傳統文化理想失落的孤獨與無奈。施蟄存本人也曾經自白過:“我一向生活在孤寂中”[6]32,“現代人的悲哀啊!現代人的苦悶啊!即使是濃艷的春光,也非但抹不了這種創傷,反而在春天格外的悲哀,格外地苦痛起來”[6]73。
施蟄存身上存在著兩種創作源泉,現代意識與傳統心態此消彼長,作為《現代》雜志的編輯,施蟄存聲稱自己是世界文學的“同代人”,是關注世界各地最新、最先鋒的文學動態的人,他也被稱為可能是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派作家[7]。他以翻譯作為文化幹旋,大膽借鑒弗洛伊德、顯尼志勒、薩德等人的理論,把意識流、心理分析、蒙太奇等各種新興創造方法,把大量的關于病態心理、神秘主義等主題納入自己的小說實驗,即使如此,他本人仍舊是一個具有典型中國傳統人格的作家,早年的舊學熏陶,給他后來的文化生活留下了一種曠遠而幽深的意境,也給他的小說創作留下了一種含蓄蘊藉的古典風韻,他是一位哀婉的浪漫抒情詩人,繼承了自我抒情小說作家的浪漫氣質。正是這兩種創作源泉影響到了他的女性形象構建方式,所以,他能夠同時創作出“魔女、夜叉”系列與“善女人”系列。
施氏的女性想象承載著他的文化理想,卻又都不是他理想的歸宿。“魔女、夜叉”系列與“善女人”系列實則都展現了作者對城市與鄉村、現代與傳統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光暗交織的都市處處都閃耀著它的誘惑,但這種都市在個體心靈的投影上并不親切,更多的是陌生與可怕,像魔女與夜叉一樣定格在城市人的心中。在都市討生活的人都產生了被急行的人生列車拋棄在鐵軌上的感覺,他們都期望回到夢魂縈繞的故鄉,找回初戀的溫柔。作者在1933年寫道:“假如有一天能使我在生活上有一點夢想的話,那么,我是很知足的,我只想到靜穆的鄉村去居住,看一點書,種一點蔬菜,仰事俯育之資粗具,不必再在都市中為生活而掙扎,這就滿足了”[8]。懷念鄉土成為一種永恒的情結,但是作者的美侖美奐、柔滑如水的鄉村記憶的落腳點仍是“可煩惱的中年”,都拖著一個悵惘、灰色的尾巴,“回家家不在,尋夢夢難圓”[9],進行都市大逃亡的個體也并沒有與自然進行真實的相遇,鄉村反而成為魔鬼般的他者。在強大而嚴峻的現代文化與城市威壓面前,傳統的世界顯得蒼白脆弱,作者有如“善女人”一般痛苦與無奈,既不能在舊夢中安放自己的靈魂,又不能與現實相妥協,這種無法安置的苦痛正是施氏的真實處境!處于歷史的“夾縫感”中,體驗到精神被放逐的苦痛,站在急劇變遷的文化的交錯點上,施氏的內心動蕩不安。通過他的女性想象,我們真實地觸摸到了這位兼具多重身份的小說家的的文化焦慮,這種焦慮是價值觀得不到承認的惶惑,是找不到自身位置的苦惱,是失去歸屬感的荒涼,是一種獨特的屬于那個年代的精神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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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M].北京:三聯書店,1998: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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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施蟄存.北山散文集:一[C].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1.
[7]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68.
[8]施蟄存.新年的夢想.北山文集:一[C].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01:412.
[9]黃獻文.論新感覺派小說的鄉土、傳統情結[J].福建論壇, 1999,(5):30.
An AnalysisoftheFemaleImagination ofShanghai Novelist—ShiZhecun
WANG Ye-qing
(Hunan Women’s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04)
In Shi Zhecun’s works,the female images have been polarized,one being"the witch"and"dragon", the other being"the good woman"series.In"the devil"and"demon"series of texts,women exist as the others. They are demonized,turning into unknown symbols,which is a product of restless cities.In the"good woman''series of works,the author depicts a large group of good women following the conventions who have become the secret painful spokeswomen.
Shizhecun;female imagination;cultural ideal
I206.6
A
1674-831X(2011)06-0116-04
2010-08-10
王葉青(1980—),女,湖南常德人,湖南女子學院教師,碩士,主要從事女性文學與文化、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葛春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