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保榮 羅麗儀[肇慶學院文學院, 廣東 肇慶 510632]
“物之雅”與“物之哀”
——梁實秋與周作人散文文風之比較
⊙黎保榮 羅麗儀[肇慶學院文學院, 廣東 肇慶 510632]
梁實秋和周作人均是現代散文大家,以平和沖淡的小品文著稱。但是梁實秋的文字里透露的是風雅,對人對事的一種樂觀、闊達、坦然,是為“物之雅”。而周作人的文字里更多的是透露出一種淡淡的憂傷、淡淡的惆悵,是為“物之哀”。
梁實秋 周作人 物之雅 物之哀 生活環境 留學背景
梁實秋和周作人均是現代散文大家,以平和沖淡的小品文著稱。無可置疑,兩人的散文不約而同地以生活瑣事為題材,訴說著淡淡的心情,散發出智者的風范。如寫“食”,梁實秋有《吃相》《饞》《吃在美國》《豆汁兒》《關于蘋果》等,周作人有《喝茶》《吃菜》《談酒》《關于苦茶》《故鄉的野菜》《羊肝餅》等;至于“行”,梁實秋有《電車與讓座問題》《旅行》《汽車》《排隊》等,周作人有《石板路》《十字街頭的塔》《烏篷船》等;在寫“人”方面,梁實秋有《孩子》《男人》《女人》《詩人》《乞丐》《醫生》《房客與房東》等,周作人有《尋路的人》《初戀》《若子的病》《太監》《希臘女詩人》……然而,細細品味,雖然兩人的散文都是集文人散文與學者散文的特點于一體,但彼此的風采卻有著細微差異,梁實秋的文字里透露的是風雅,對人對事的一種樂觀、豁達、坦然,是為“物之雅”①。而周作人的文字里更多的是透露出一種淡淡的憂傷、淡淡的惆悵,故稱之為“物之哀”。
周作人在“五四”熱潮中退避隱居起來,在自己的苦雨齋中過著閑適的生活,他參禪說道,看起來相當閑適,但實際上周作人還沒真正從內心逃脫出來,他的內心一直懷著一層深厚的憂患意識。因此他的文字在閑適之中又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哀傷,顯得格外青澀、哀愁。《雨天的書》《自己的園地》最能體現出周的物哀思想,淡淡的哀情浸透了整篇文字。而在梁實秋入蜀后,避開了政治風云,但他始終對生活充滿著信心,他熱愛人生熱愛生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生命是充滿活力而精彩的,很少有周作人那樣的青澀和哀愁,因此他的散文更展現出清雅、闊達的性情,而在藝術上,主要表現為風雅幽默。例如《雅舍小品》的“雅”表現在其作品的知識性、思想內容上,也表現在文筆的優雅秀麗以及幽默感上。
到底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他們之間的差異呢?有這樣一種說法:“大多數感人至深的文學都與童年的憂傷和青春的躁動密切相關,那種表現中年的沉寂和老年的空虛的作品,如果不與少年的孤獨和青年的激情聯系在一起,便會顯得貧乏無味、了無生趣。”②這種強烈深刻的人生體驗在作家往后的人生經歷中不斷被強化,被深層化,伴隨他們終其一生的寫作活動中,像幽靈一樣難以擺脫!而周作人和梁實秋文風的不同,歸根結底是源于他們的生活環境、留學背景、思想性情的差異。
梁實秋生于1902年,懂事于混亂而多元的民國初年,自小生活在一個家境富裕且書香氣息極其濃郁的官僚家庭。因為家境富裕,他的身體一向康健,直到六十歲時才在臺灣做過一次手術;而其父親受過良好的西式教育,但骨子里仍然是一個舊派讀書人,對中國文化愛不釋手,他曾經每天都吩咐下人把舊書搬到庭院中晾曬。這樣的文化氣氛對他以后的人生觀的形成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梁實秋曾經寫過一篇《曬書記》,他不僅曬書,而且認為“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其灑脫闊達的心態可見一斑。后來他養成了他情感豐盈、朝氣蓬勃的青年式的性格特質,這一切都對他將來的一生產生了深刻而久遠的影響。
周作人生于1885年,成長于混亂卻高壓的晚清時代,隨著他長成少年,家道卻中落了。如果說家道中落讓他體會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那么國道中落則讓他初步感受到國之將亡的憂患意識,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各個階層都在積極探索救亡圖存的道路,但多以失敗告終。西方國家的入侵,特別是文化思想上的入侵,使得中國一步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了。另外,周作人的身體狀況也不佳,1920年底到1921年初,他大病一場,對他的精神打擊甚大,此后耽于佛經,文章也除盡火氣,沖淡其外,悲哀其中。這一切使他深沉的哀愁始終難以拂去。
1923年,剛滿二十歲的梁實秋于8月畢業后赴美留學,在哈佛期間,梁實秋從白璧德那里接受的首先是一種新人文主義的人生哲學,由此開始了他思想上的一大轉折,他在白璧德的課堂上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使得他的精神達到了一種內在的契合。那么這是一種怎么樣的精神契合呢?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青年人對于現代文明產生了一種迷茫和失落,他們無法對資本主義的文明做出批判性的思考,他們急切需要一種信仰,而這種信仰必須要讓人性回復寧靜,要讓這喧鬧的世界重新回到古代的寧靜中,要讓“無限制膨脹的人欲得到真正的斂收”③。這時候,白璧德的思想哲學滿足了種種的要求。這無疑給千千萬萬個迷茫的青年一條清晰的引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注重理性,主張讓人的情欲得到了理性的疏導和調節,使其在精神和物質的兩端中取得平衡,白璧德的思想至少在表面上與中國儒家中庸思想待人接物采取不偏不倚、調和折中的態度是極其接近的,“也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契合點上,梁實秋才接受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④
同是二十來歲的周作人于1906年考取了官費留學日本資格,和哥哥魯迅、好友許壽裳等人留學日本。在日本留學期間,他受到日本文化與文學的影響,接受了日本以“禪”為主的物哀思想。他的散文,洋溢著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學(尤其是六朝與晚明文學)與東洋文學之美,充滿著平淡如水、自然如風的語言色彩。“在周作人的精神結構里,一切強烈的東西都沒有地位。他提倡中庸……和諧、均衡、寧靜之美。……他把一切熱情都混同于狂熱和虛華,他說:‘我的理想只是那么平常而真實的人生,凡是狂熱的虛華的,無論是善或是惡,皆為我所不喜歡。’”⑤其沖淡平和的散文風格展現出空靈的人生境界,可說是中國現代散文的一個高峰。
從以上留學背景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為何他們的行文思想和風格有著如此細膩的差異了。
受白璧德哲學思想影響而形成的獨特的中庸思想,使得梁實秋的文章里處處展現出他的優雅,如《醫生》一文中寫到醫生看病,雖然也對庸醫進行了調侃,但是文章的重點是分析人們不尊重醫生的原因,“不病時以醫生為不祥,既病則不能不委曲逢迎他,病好了就一腳把他踢開。”(本文所有梁實秋的引文均出自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梁實秋集》,以下不注)所以在整篇行文當中,梁實秋并沒有單方面地批判醫生,而在同時也批判了忘恩負義的病人,由此而顯得全面,公正而中庸,他既沒有偏袒病人也沒有偏袒醫生,可見這一種態度這一種精神最能使人坦言,處處散發出優雅的氣息,與人無尤,的確值得向往之。
梁實秋的雅更體現在他對待物質生活的態度上。一是物質的雅,例如“舍”。他所居住的“雅舍”實為“陋室”,因為它“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而且地處荒遠,室內高低不平,更有甚者是不斷受到鼠蚊的騷擾。但他卻總能找出如此“雅舍”的優點來。他說:“‘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復有趣。”這樣的環境讓梁實秋在精神上享受不已,“雅舍”又何陋之有呢?梁實秋說:“我有一幾一椅一沓,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已不復他求。”足以看出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他的清高淡雅,不為浮云富貴所迷惑,只為精神財富所著迷。艱難的歲月,在梁實秋心中卻因“雅舍”而變得有情有趣起來。無人來訪時,他就鉆進小書房里,通宵不眠不休。在這里他以悠然超脫的筆調寫下了著名的《雅舍小品》。“梁實秋關注生活、關心人類,對身邊事物總是懷著一種平和心態,保持樂觀曠達的態度。無論是重慶的‘雅舍’,還是臺北的小貓,都是隨緣而遇,絕對不刻意追求。作家認為有緣便有情,隨緣相遇報之以愛心,但也不偏執;情感有度,凡事隨緣,對身邊的事物態度是溫馨而又曠達的。”⑥二是日常活動的雅,例如下棋。《下棋》中描寫一個人觀棋時怎么也憋不住要說,挨了下棋人的耳光后,“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實在令人忍俊不禁。又例如寫一個人要悔棋,另一個人不許悔時,他們“在門后角里扭做一團,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車呢。被挖者不敢出聲,出聲則口張,口張則車被挖回,挖回則必悔棋,悔棋則不得勝,這種認真的態度憨得可愛”。寥寥幾筆,形神畢現,趣妙橫生。此文通過描寫下棋中發生的各種場景,深入地挖掘了人的心理,棋格即是人格,有的人是為了消遣,有的是為了發泄好斗的本能。總體上,這篇散文可謂小處著筆,大處著眼,語言細致幽默,生動傳神。
周作人大病之后于1923年出版了第一個散文集《自己的園地》,接著在1925年又出版了《雨天的書》。這兩部散文集真正代表了周作人小品文的風格,不僅因為作者的整個社會思想和文學思想都融進了這些散文當中,更因為這些文字是周作人生命思想的見證。周作人的散文集可以借他曾經寫過的一句詩來形容“惜無白粥下微鹽”。意思是一碗下了少量鹽的白粥,稀得甚至看不到鹽,或許未必每一粒米都沾上了鹽,每一粥汁里都含有鹽,但是那一撮鹽的確溶在這碗白粥里頭,每嘗一口,都能感覺到淡淡的咸味。而這里的淡淡的“咸味”則是指周作人的文風,蘊含著一層淡淡的哀傷、淡淡的憂愁,這就是“物哀”風格。
周作人一生當中研究日本文化五十余年,深得日本文學理念的精髓。錢理群指出周作人散文存在著一種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情”(調),“氣味”,或者“境界”,“這種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情’(調),‘氣味’,或者‘境界’,是周作人散文的藝術生命所在,它正是與日本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周作人的散文是更接近日本的。”⑦而這種難以言傳的情調或者境界,就是“物哀”。細讀周作人的文章,字里行間,深深淺淺的情思當中總是涌動著一股淡淡的“物哀”思緒。“對日本文藝中的‘物哀美’,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悲哀美’。悲哀只是‘物哀’中的一種情緒,而這種情緒所包含的同情,意味著對他人悲哀的共鳴,乃至對世相悲哀的共鳴。”在不同的層次里,“物哀”可能是悲哀的消解、超越或深化。正如葉渭渠所指出:這種無常的哀感和無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⑧
“物哀”在周作人的作品里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其一是關于“人”的哀。《雨天的書》收錄了周作人1921年至1925年創作的雜感隨筆,當時的周作人剛進入不惑之年,他先是經歷了一場大病,有九個月的時間是在病床度過的;隨后又與自幼保護、指導自己的大哥魯迅永遠地決裂,遭遇了精神上的巨大幻滅;而愛女若子又患流行性腦脊髓膜炎,幾近死而復生……這些切身體驗帶給周作人情感和心靈的震動是強烈而持久的,而他尚存的社會責任感亦使他陷入彷徨與苦悶之中。這里悲痛的人生經歷無疑讓周作人身上的“物哀”思想愈發強烈。他于是談病,談死,談愛羅先柯,以及被屠殺的尸體。
其二是關于“物”的哀。例如“雨”,在《自己的園地 雨天的書》里面,周作人說:“今年冬天特別的多雨。……想要做點正經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出了氣的燒酒,一點味道沒有,只好隨便寫一兩行,并無別的意思,聊以對付這雨天氣悶的光陰罷了。”⑨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道出了書名的由來,也把自己心中對雨所生的感情抒寫到書中來,在他纏綿悱惻的文字間滲透著雨天的陰沉,皆因“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將變成雪霰了。但在晴雪明朗的時候,人們的心里也會有雨天,而且陰沉的期間或者更長久些,因此我這雨天的隨筆也就常有續寫的機會了”⑩。這實際上是周作人內心的一種哀情,他把陰雨幻化成自己內心的陰沉。“從佛學心性思想入手致力于人格修養,周作人特別推重佛家‘忍’的精神。周作人認為,佛家的所謂‘忍’,其實是一種歷盡磨難而終不為所動的強韌意志的表現,所以對他人是寬和,對自己是堅忍。”?于是他懂得了在陰冷的雨天里用筆去抒發自己內心的苦悶和焦慮,把磨難當成一種磨練。他的所謂“苦雨齋”者,其實是佛教的苦諦、堅韌的苦忍與以苦為樂的苦趣的復雜交合罷了。
“與傳統文人之游心佛老相近,周作人最早接觸佛學是以解脫內心苦悶為目的的。南京就讀期間在‘人生無常’情緒支配下,他偏于接受‘生本不樂’的佛教生命觀,這成為形成他一生苦質情結的起點。”?正是這樣的周作人,才能在他沖淡的筆調下“哀而不怨”地談到蒼蠅的傳說、江南的野菜、北京的茶食以及平安的吻,更在憂傷的筆調下談到水鄉的烏篷船以及被屠殺的尸體。在這些或深或淺的闡述中,周作人用他憂傷的筆調向世人展示了深刻的意味及其一生的苦質情結。
如果說,前期的憂患意識給周作人散文的“物之哀”添上某種貌似相近實則相悖的色彩的話,那么可以說越到后期,周作人的隱逸的思想更為濃厚,隱逸的風格更為明顯,其散文的“物之哀”越發脫離社會現實,脫離斗爭,轉入個人的內心與自己的園地,一變為純粹,也變為狹隘。
由此可見,周作人身上的“物哀”情結不單單是建立在日本的文化熏陶上,而是在各種各樣復雜的環境條件下產生的。而梁實秋的“物雅”也一樣,都是各種各樣復雜條件下形成的獨具個人特色的文學風格。
① “物之雅”是黎保榮的說法,正好與“物之哀”相對應。
② 朱壽桐.文學與人生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43.
③④ 徐靜波.梁實秋——傳統的復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2:78,80.
⑤ 舒蕪.周作人概觀[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97-98.
⑥ 廖鴻靈.絢爛之極趨于平淡——梁實秋《雅舍小品》藝術特征論[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2).
⑦ 錢理群.周作人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86
⑧ 出自http://baike.baidu.com/view/654997.htm?fr=ala0_1
⑨⑩ 周作人.自己的園地 雨天的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223.
? 顧瑯川.周作人文化性格的佛學底蘊[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5).
? 顧瑯川.周作人與佛學文化[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4).
作 者:黎保榮,文學博士,肇慶學院文學院教師,主攻中國現當代文學;羅麗儀,肇慶學院文學院本科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