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華[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0632]
論梁啟超小說批評的學科建構
⊙廖 華[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0632]
當今學術界紛紛標舉王國維為學科性小說批評理論的奠基者。其實,梁啟超小說理論較早體現了學科建構的自覺意識,已經具有了小說批評的學科性特征。一是首次提出“小說學”一詞,并且帶頭撰寫和組織小說專題論文;二是率先引進西方文論術語,并融入傳統的批評話語;三是開創西方哲學、心理學、佛學等多學科綜合的研究方法。
梁啟超 學科性 小說理論
晚清以來,西方哲學思想、科學方法紛紛介紹到中國,中國學術隨之發生嬗變。小說批評的學科性意識就是在這一學術文化革新的語境中產生。當今學術界紛紛標舉王國維為學科性小說批評理論的奠基者。其實,梁啟超小說理論較早體現了學科建構的自覺意識,已經具備小說批評的學科性特征。作為晚清小說理論引領人的梁啟超,不僅勇于突破傳統的小說觀,而且率先轉變傳統的批評模式,于1902年發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可以說是我國近代第一篇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專論;同時借用西方批評術語,力圖融匯古今而創成新格;至于批評方法,則采用有別于選本、詩詞話、評點的學科綜合方法。
“小說學”一詞由梁啟超在《譯印政治小說序》首次提出:“然則小說學之在中國,殆可增七略而為八,蔚四部而為五矣。”①表明梁啟超將小說提到了學科建設的高度。之后,他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從文學地位、社會功用及藝術特征等方面系統論述小說價值。中國古代的小說理論往往以序跋、批注的形式存在,罕見集中探討某一方面的專題論文。1897年,嚴復和夏曾佑發表《本館附印說部緣起》,被認為是近代第一篇用新觀點專門討論小說價值意義的文章。然而,當時還沒有大量輸入西方文藝理論,人們對于新小說的形式還比較陌生,小說理論并沒有因此得到充分發展。直到《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出現,才打破這種消沉的局面,以單篇論文形式發表小說理論見解的才漸漸多起來。這不能不歸功于這篇奇文的效力,因為最初的小說理論文章都在模仿此文。如狄葆賢《論文學上小說之位置》、老棣《文風之變遷與小說將來之位置》、亞蕘《小說之功用比報紙之影響為更普及》、老伯《曲本小說與白話小說之宜于普通社會》、天儔生《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系》、陶佑曾《論小說之勢力及其影響》、啟明《小說與社會》、耀公《小說與風俗之關系》等等。這些文章的寫作思路都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相近甚至相同。
除了小說社會作用及藝術特征的探討外,其他專題論文也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蔚為大觀:有的重新總結和評價中國古典小說,如燕南尚生《〈新評水滸傳〉序》;有的具體評論當時小說作品,如儒冠和尚《讀〈閨中劍〉書后》;有的研究小說發展史,如天儔生《中國歷代小說史論》;有的研究作家修養,如管達如《說小說》;有的就某一小說類型進行論述,如程公達《論艷情小說》;也有對小說原理進行系統化論述,如呂思勉《小說叢話》運用西方美學觀點分析了小說興盛的原因、小說創作與批評的主要方法及小說與社會的關系等多方面問題。②這些文章已不再是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所經常采用的評點、筆記和序跋等形式,而是一些篇幅較長的小說專論。它們既是我國古代小說理論的總結和發展,又是從古代小說理論到現代小說理論之間的一個過渡橋梁,標志著我國小說理論已經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至明清,小說評點得到長足發展。這些見解雖然不乏真知灼見,但大都依賴小說文本,且往往恣意發揮,欠全面性。小說批評模式作為小說理論形式的一個方面,它的現代轉化還必須具備一種理論的自覺,即將若干小說觀點疏理成一個體系,上升為一門學科的自覺意識。《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的發表,表明梁啟超對小說理論有了高度自覺,已從依附于小說作品本身的較為局限的理論批評中解放出來,進入小說發展規律的系統性探索。
為豐富小說研究內容,梁啟超還組織專題論文,在《新小說》雜志特設“小說叢話”專欄,把小說作為確立的、科學的批評對象,這是我國批評意識的一大飛躍。當時像楚卿、平子、曼殊、松岑、定一、俠人、浴血生等許多名家,紛紛在欄目附和梁啟超提倡的小說理論,并在各方面加以充實和發展。如曼殊通過舉證中外皆發生過的讀小說而自殺的事例,說明小說強大的感召力。可以說,真正進入具有一定學術體系,對我國小說理論進行系統、自覺的研究,是自梁啟超開始。從這個意義看,說他是近代小說理論的奠基者并不過分。
中國古典文論的思維方式大多是經驗的、直覺的,與此相聯系的是理論術語富有形象性、鑒賞性。如脂硯齋《紅樓夢》的評點:“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通過“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直覺,把握文字背后的“象外之象”、“韻外之致”。這種術語方式在解讀作品時,有助于傳達會心之妙,更體現了鮮明的民族特色。然而,中國古代文論話語也存在弱點。一是概念的含義難以確定。如“比興”一詞,鄭玄、鍾嶸、劉勰、皎然、朱熹各持一家之說。二是分體文論不平衡,詩論浩如煙海,小說、戲曲理論則鳳毛麟角。
恩格斯指出:“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著這門科學術語的革命。”③梁啟超對術語革命不僅有明確的認識且走在同時代人的前端,在《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對中國傳統學術的病癥做了尖銳的批評:“中國傳統學術的第一個毛病就是思維的籠統,它表現為‘標題籠統’、‘用語籠統’和‘思想籠統’。”④尤其是“用語籠統”,梁啟超深感必須進行話語改革,話語應隨時代的發展而發展。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這篇論文,梁啟超首次用“理想派”與“寫實派”的理論術語劃分小說流派。如今學術界紛紛標舉《人間詞話》所提出“理想與寫實”兩派的劃分。其實,《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寫成于1902年,《人間詞話》的發表要晚其好些年。盡管這兩個術語并沒有被梁啟超做進一步闡述,但卻是20世紀中國文論的核心范疇“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鼻祖,對20世紀中國理論批評產生深刻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雖然采用西方文學理論術語將小說分為兩派——理想派和寫實派,但仔細考察,不難發現他對這兩個術語的一大段內涵解釋卻是中西融匯的。睡鄉居士《二刻拍案驚奇序》認為“點綴域外之觀”可“破俗儒之隅見”⑤,“域外之觀”就是超越現實的幻想世界,這與梁啟超稱“導人游于他境界”不能說沒有相當的聯系;《二刻拍案驚奇序》還批評了明代小說家過分追求新奇而失去藝術真實的通病,指出這些小說家“舍目前可紀之事,而馳騖于不論不議之鄉”,是“知奇之為奇,而不知無奇之所以為奇”⑥。“目前可紀之事”與梁啟超的“現境界”可以說一脈相承,“無奇之所以為奇”的意思是寫“目前可紀之事”也可以產生“奇”的效應,這種說法到了梁啟超那里變成了寫“現境界”的寫實派小說也能令人拍案叫絕,感人肺腑。
再如“理想”、“寫實”、“想象”來自西方,“極其妙而神其技”中的“妙”、“神”源于“妙悟”、“神思”等傳統概念;“移人”則因襲了“神與物游”、“身與竹化”等古典文論范疇,如“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此外,梁啟超還自創“熏”、“浸”、刺”、“提”四個批評術語,在闡釋“浸”時運用了“空間”、“時間”等西方概念,而論述中所表現出來的“入而與之俱化”等理念又是中國的:“入人也深,化人也速”(荀子《樂論》)。可見,梁啟超并非完全拋棄本民族傳統而唯西方馬首是瞻,而是融匯中西文論中的概念范疇,并納入自己的理論體系中,對內涵做出富有新意的闡釋。力圖在中西二者“結婚”的基礎上形成新的理論形態重新解讀小說,梁啟超走出了可貴的第一步,對當今文論話語的重建仍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王國維的《紅樓夢的評論》,以康德非功利主義美學論觀照文學藝術,開辟了小說理論的新天地。也許梁啟超小說理論因種種不足而無法達到《紅樓夢的評論》的美學高度,然而在跨學科方法的綜合運用方面,卻是我國小說批評史上前不見古人的第一聲。
1.西方哲學方法的借鑒。梁啟超發現文學與西方哲學之間的密切關系,倡導從哲學視角入手研究文學藝術。他在《小說叢話》就從進化論的角度堅信書面語向口語靠攏是大勢所趨:“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為俗語之文學是也。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靡不循此軌道。”⑦中國傳統文學觀念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奉文言為正宗,摒棄通俗化的口語。晚清之時,社會的發展與進步,使得口語日益活躍,備受歡迎。外強入侵也使有識之士意識到言文分離極大阻礙民智的開發。梁啟超以時代發展的眼光呼吁俗語取代古語文體,適時提出文學語言的大眾化問題。以往說到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人們大多把它歸功于“五四”文學革命,然而,提倡白話文運動實際上發端于“小說界革命”。可以斷定,沒有近代知識分子的大膽開拓,沒有近代文學的改良,新文學便不能在五四時期獲得成功。
2.西方心理學方法的運用。作為一位善于吸收與化合的思想家,梁啟超較早運用西方心理學方法進行藝術研究,在我國文學史上開拓了文學創作和審美感受的心理學分析,為中國文學藝術研究帶來新視閾。他在《譯印政治小說序》論及小說繁榮的原因時,從“人情”出發,提出“厭喜諧”說:“凡人之情,莫不憚莊嚴而喜諧謔,故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靡靡而倦焉,此實有生之大例,雖圣人無可如何者也。”⑧這實際上觸及讀者閱讀心理的問題。至于小說如何感染讀者,梁啟超更以審美心理為中介,提出“熏、浸、刺、提”四個概念范疇。“熏”是作品給審美主體提供再創造的闡釋空間,“浸”強調蘊藏于作品即審美對象中的情緒濡染作用,“刺”是讀者與作品“俱化”后所產生的一種共鳴心理,“提”則意味著審美欣賞活動進入了極致狀態,審美人格在“他境界”中得到實現。“四力”說突顯了讀者心理在藝術活動中的重要作用。
3.佛學思維方法的深化。首先,以佛家“境界”說劃分小說種類。梁啟超認為小說提供了讀者所期待的“現境界”與意料之外的“他境界”,因此被分為“現實派”和“想象派”。這里的“境界”顯然來自中國佛學。其次,以佛典解釋“四力”說。所謂“熏”,本是佛經《成惟識論》:“依何等義,立熏習名?所熏能熏,各具四義、令種生長,故名熏習”⑨;梁啟超據此說明,人讀小說后,小說之境界在腦海里“成為一特別之原質之種子”;所謂“浸”,借用釋迦佛苦行后頓悟的故事,比喻讀者浸染在小說中也可以提升到一個新境界;所謂“刺”,指讀者的頓悟,故用禪宗的哨頭棒喝作例子;所謂“提”,則與佛家心外無佛的大乘精神相一致。最后,以佛法“心力”比附小說藝術感染力。在梁啟超看來,佛典作用于信徒與小說作用于讀者是相通的,它們的中介就是“心力”。“心”不僅是“三界”的締造者,而且是大千世界的動力。小說能讓讀者產生“忽然情動”等情緒,正因為小說具有“支配人道”的巨大力量。梁啟超以佛論小說是立足于讀者的接受心理。正是將中國佛學與西方心理學相融匯,使梁啟超在理論上發現小說的價值,看到新小說改良群治的巨大潛能。
綜上可見,梁啟超自覺以現代西方學術范型為參照,對于中國傳統小說批評的思維模態、概念范疇、理論范式、研究方法等進行深入拓展。盡管作為先驅者,其理論建設在諸多方面存在不足與局限,但在客觀上卻呈現出毋庸置疑的學科性特征,對于中國小說批評理論的創新與發展起到重要的引領與示范作用。
①④⑧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72,4008,4017-4018.
② 呂思勉.小說叢話[A].見: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 (1)[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438-479.
③ 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4.
⑤⑥ 睡鄉居士.二刻拍案驚奇序[A].見: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267,266.
⑦ 梁啟超.小說叢話[A].見: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1)[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82.
⑨ 太虛.成惟識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309.
作 者:廖華,文學博士,暨南大學2009級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戲曲。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