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松濤 黃雪飛[西南科技大學, 四川 綿陽 621010]
作 者:尹松濤,碩士,西南科技大學國際合作處講師;黃雪飛,碩士,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杰羅姆·大衛·塞林格是和索爾·貝婁、菲利普·羅斯等生活在同一時代的美國猶太裔作家。與其他猶太裔作家關注猶太人的生活狀況和書寫猶太意識不同,塞林格似乎被美國社會所同化,忘記了自己的猶太裔身份。這不僅反映在其作品中主人公猶太身份的缺失,而且表現在塞林格對千年傳承下來的猶太倫理觀的唾棄與抨擊。塞林格的代表作《麥田里的守望者》講述的是一位十幾歲的叛逆少年霍爾頓因忍受不了學校中的“假模假式”偽君子,故意考試不及格被學校開除,離校后去紐約希冀能覓一方凈土以便躁動的心靈得以平息的故事。《麥》是一部自傳性很強的小說,主人公霍爾頓在很大程度上可與作者等同。小說中,霍爾頓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鄙視學校的精英教育觀,厭惡體現社會主流文化價值觀的成功人士(以他的父親和捐建學校公寓的校友為例),憎恨成人世界的虛偽。霍爾頓拒絕社會主流文化價值觀隱喻了塞林格對猶太傳統倫理的揚棄與反叛。
猶太民族經受了近兩千年的流浪與散居、隔離與驅逐、迫害和屠殺,卻保留了獨特的文化傳統和倫理思想,使猶太人在失去國度之后仍能保持猶太性。在長期的流散居住的生涯中,猶太人形成了不屈不撓的堅韌精神,為了生存而拼命賺錢,通過財富來提升自己在客居國度的社會地位。猶太倫理的重要方面是以金錢為重的利己商業倫理觀和尊重父母、重視親情的家庭倫理觀。
由于歷史、宗教、種族、文化和社會諸多方面的原因,猶太民族比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更看重金錢。和其他傳統不同,猶太教把“利己主義”放在首要被考慮的位置之上(當然那不是唯一的因素)。猶太人將金錢財富看做上帝恩寵的標志,財富是上帝對義人的祝福(《圣經·箴言》10:22;22:4)。對猶太人而言,金錢不僅僅意味著生活水平的高低,更決定著生存和生活的權利,所以他們往往將金錢看做生命的一種根本性的保障力量。而在漫長的流散過程中,猶太人作為外來居民,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爭取著生存的權利,包括物質生活和精神信仰的權利①。從倫理的角度看,猶太人崇尚金錢,用金錢購買生存權和社會地位。霍爾頓的父親不惜花錢把霍爾頓送進培養社會精英的私立學校,以期他“出人頭地,以便將來可以買輛混賬的凱迪拉克”,然而霍爾頓對父親的社會價值觀并不認同,他以消極的不合作態度抵抗父母輩的猶太金錢觀:他總是做出違規的事情,被學校開除,從而背離父母的期望。小說開始時,他已是被第四所學校開除了。霍爾頓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抵制父母的社會價值觀。塞林格通過書寫霍爾頓的背叛來隱射自己對傳統猶太價值觀的訣別。
盡管小說對霍爾頓的家庭著墨不多,也沒有點明霍爾頓生在猶太家庭中,但從這有限的文字中,不難發現小說中的父親和哥哥卻是猶太金錢價值觀的忠實擁躉。霍爾頓的父親具有猶太人典型的不屈不撓的精神,為了后代的前程,一心想要兒子接受良好教育。小說一開始就告訴讀者霍爾頓這已是第四次被學校開除。從霍爾頓回到紐約偷偷跑回家與妹妹菲的交談中提及“他至多再痛罵我一頓,然后把我送到那個混賬的軍校去”②可以得知,父親一心想要兒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以便將來能出人頭地,實現物質上的富有。
霍爾頓的父親是律師。在霍爾頓看來,他父親當律師只是為了“掙許許多多的錢,打高爾夫球,買汽車,喝馬提尼酒,擺臭架子”③;父親把職業當成掙錢的工具,提升自己社會地位的途徑,而不是盡律師的職責去“搭救受冤枉人的性命”④。即便是恰巧救了人的性命,其動機也是為了“當一名紅律師”,等“記者全向你涌來,人人在法庭上拍你的背,向你道賀”⑤。霍爾頓對父親的那種唯利是圖的利己主義金錢價值觀很是排斥,他認為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因而拒絕和他交流,拒絕聽從他安排。
小說中另一個體現為了生存,奉行金錢至上的猶太商業價值觀的人物是霍爾頓的哥哥D.B.。D.B.秉承了父親的猶太金錢價值觀。這主要表現在他放棄當一名普通作家,為了掙更多的錢而離開家鄉到好萊塢為電影寫作。霍爾頓對哥哥這種追名逐利的行為極為不滿,罵哥哥是“進了好萊塢當了婊子”⑥。在霍爾頓看來,哥哥為了金錢可以違背自己的職業道德,他成了猶太職業價值觀的代言人,這也是在幾個兄弟姊妹中,霍爾頓與他的關系最為疏遠的緣故。
《舊約》是猶太教經典。所謂的“約”,相傳是上帝與猶太人立的三次“約”。與上帝立約是猶太教的核心思想。它以神人契約的方式表現人人契約的實質。這種契約思想體現在世俗生活中就是人與人之間必須按一定的規則行事。然而,塞林格對這種猶太商業倫理觀不屑一顧。在《麥》中,塞林格借霍爾頓之口直接表達了對這種猶太商業倫理觀的看法。當霍爾頓在被潘西中學開除前,校長找他去談話,告訴他“人生是場大家按照規則進行比賽的球賽”時,他對此嗤之以鼻。“球賽,屁的球賽。對某些人說是球賽。你要是參加了實力雄厚的那一邊,那倒可以說是場球賽,不錯——我愿意承認這一點。可你要是參加了另外那一邊,一點實力也沒有,那么還賽的什么球?什么也賽不成。根本談不上什么球賽。”⑦
猶太教是世界上所有宗教中最重視家庭生活和親情的宗教。由于失去了國度,猶太民族反而非常重視親情。在猶太人流散生涯中,始終保持著家庭生活的凝聚力⑧。“摩西十誡”中的第五誡“要孝敬父母”。父母與子女兩代人之間通過孝順可以維持和睦的關系,以保證生活的穩定,這意味著以家庭為紐帶使個人、家庭乃至民族的生活保持長久的穩定。在猶太傳統倫理觀念中,家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家庭不僅能給個人以幫助,而且能給人一種歸屬感和自我認同感。家庭的和睦和團結能保持民族的凝聚力⑨。
親密的家庭關系在猶太文學中占據重要的位置。然而塞林格似乎拋棄了這一文學傳統。在《麥》中,霍爾頓的家庭既不能給予他幫助,又不能給他帶來歸屬感。他和父母之間幾乎沒有交流,他從不告訴父母自己的真實想法。母親在弟弟艾里死后,就變得歇斯底里了。父親除了掙錢供他花以外,似乎他們之間就沒有聯系了。霍爾頓父子倆關系并不融洽。霍爾頓的父親特別“容易生氣”⑩,霍爾頓每被學校開除一次,都會遭到父親的一頓痛罵,然后把他送入到下一所貴族學校。父親一廂情愿望子成龍的決心與愿望并沒有得到霍爾頓的理解與接受。相反,他一次次地被學校開除,父子倆的關系糟糕到了極點。因此,在霍爾頓第四次被潘西中學開除后,因為害怕父母的責備,回到紐約后不敢直接回家,而是在外面鬼混。霍爾頓和父母之間沒有愛與尊重,有的只是責任和義務。
《圣經·創世紀》中有關人類始祖亞當與夏娃的故事是一則典型的男性神話。女人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創造的傳說體現了猶太人男尊女卑的父權意識。然而猶太人傳統的性別意識被塞林格顛覆了。在《麥》中,塞林格構建了一個新的男卑女尊的虛擬現實。在霍爾頓的家庭里,由父親和哥哥構成的男權社會標志遭到了霍爾頓的冷落。他們代表著猶太價值觀和父權意識,然而他們與霍爾頓之間的關系都非常疏遠。家中唯一與他親近的男性成員是弟弟艾里,然而弟弟因肺病早逝了。弟弟的死隱喻塞林格對男尊女卑的猶太性別意識的拋棄。相反,以妹妹菲苾為代表的新女性受到了霍爾頓的歡迎。這表現在整個家庭中,霍爾頓與妹妹菲苾的關系最為融洽。他非常喜歡菲苾,在他回到紐約后,他到妹妹經常去滑冰的地方去等她,并為她買了一張唱片;在他決定離開紐約到西部去后,他到學校去找她,帶她去玩旋轉木馬;他還告訴菲苾學校發生的事情,暢談自己的理想與抱負等等。而家庭中的另一位重要女性成員是母親。母親是父權制下女性的典型代表。母親軟弱無能,在弟弟死后更是變得歇斯底里,不能顧及他的感覺,因而他與母親也并不親近。
盡管塞林格對猶太倫理價值觀的某些方面進行了揚棄,然而,猶太倫理意識在塞林格身上或多或少留下了烙印。在小說中,塞林格采用傳統的猶太宗教儀式讓主人公獲得重生。在故事的結尾處,當霍爾頓在游樂場看妹妹玩旋轉木馬時,天空中下起了傾盆大雨,其他人都躲到屋檐下避雨,而他仍待在雨中,全身濕透,然而他并不沮喪,相反,他覺得“心里實在快樂極了”?。霍爾頓的淋雨含有特別的寓意,它象征著猶太宗教靈魂潔凈儀式。雨水沖走了他在紐約流浪時的種種劣跡,爾后大病一場,象征他的死而重生。
猶太教對基督教影響甚大。《新約》是對《舊約》的延續,猶太教的“愛鄰如己”倫理思想被基督教傳承發展為上帝的仁慈與博愛。在小說中,霍爾頓明確表示他不信教,對《圣經》不感興趣,但他喜歡耶穌。在他看來,耶穌是仁慈的,具有博愛的精神。當他與胡敦中學的教友會信徒同學討論時,他堅稱出賣耶穌的猶大在死后能進入天堂,因為耶穌是仁慈寬容的,他絕“不會將猶大打入地獄”?。耶穌的博愛與包容對霍爾頓的影響較大。像耶穌一樣,他對冒犯自己的室友斯特拉德萊塔非常寬容。他不喜歡斯特拉德萊塔,還為昔日戀人琴·迦拉格和室友打了一架,然后離開了潘西中學。但是在小說結尾霍爾頓卻說“我很想念我所談到的每一個人。甚至老斯特拉德萊塔和阿克萊”?。不僅如此,他自己還決心當耶穌似的人物,以博愛的胸懷對待他人。這主要體現在他的理想上。他想當一名麥田里的守望者,守望那些在懸崖邊玩耍的天真活潑的孩子們;就像耶穌守望他那些無辜的信徒們,甘愿為他們受苦受難。霍爾頓甘為猶太民族贖罪日上的“替罪羊”,自己飽受成長、情感的折磨,而希冀他所守望的那些孩子們能永葆純真,遠離虛偽的現實世界。然而他的理想被殘酷的現實擊碎。當他意識到自己成不了耶穌時,他決定離家出走,去無人認識的西部。他的這個計劃也因菲要跟去而泡湯。
如果說在小說中,塞林格并沒有明確告訴讀者他最終的倫理價值取向,那么他以后的生活經歷卻向世人宣告了他的倫理偏向。從1956年塞林格開始過退隱的生活。退隱是佛教禪宗的一個重要理念。塞林格最后皈依東方的佛教,遠離塵世的喧囂,在寂靜處修行。其實在《麥》中也有東方倫理的體現。比如,小說中霍爾頓一直備受成長、情感折磨,這體現了東方的倫理思想:人生就是歷難的旅程。
塞林格是一位與眾不同的猶太裔作家。他對猶太倫理既有繼承亦有揚棄,同時還接納了東方倫理。塞林格的倫理價值取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這表明了作者走出民族狹隘,上升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諧融洽的世界大同的境界。塞林格的倫理價值取向充分地體現了他的猶太性,即猶太文化與世界文化的融合。
①劉洪一:《猶太文化要義》,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220頁。
②③④⑤⑥⑦⑩???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譯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頁,第160頁,第160頁,第160頁,第1頁,第7—8頁,第1頁,第197頁,第93頁,第198頁。
⑧李萍:《東方倫理思想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77頁。
⑨潘光,陳超南,余建華:《猶太文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0頁。
[1]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
[2]劉洪一.猶太文化要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3]李萍.東方倫理思想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潘光,陳超南,余建華.猶太文明[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5]劉兮穎.“如煙往事”中的猶太倫理敘事[J].外國文學研究,2008(6).
[6]張世君.外國文學史[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