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衛強[江蘇大學, 江蘇 鎮江 212013]
作 者:毛衛強,英國蘭卡斯特大學訪問學者,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在讀,江蘇大學外語學院教師,研究方向:英美浪漫主義詩歌、美國黑人文學。
對早期為躲避宗教迫害而逃到美洲的歐洲清教徒來說,“美國為《圣經》中上帝所承諾的‘應許之地(Promised Land/Land of Promise)’,它給他們帶來物質上的繁榮和精神上的自由”;但對同是上帝選民的猶太民族來說,美國更像個美國卻更像“隔都”,盡管“像歐洲清教徒一樣充滿期盼地移民到美國,猶太民族依然是幾千年來猶太法典中所描述的受迫害的群體,并且希伯來《圣經》中并不包含基督教中所謂的任何‘希望’”①。
作為美國主流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浪漫主義詩人朗費羅在其文學作品中極力再現主流意識形態。在其敘事詩《新港猶太墓地》中,朗費羅實踐了一種反猶太主義。通過詩歌想象,朗費羅極力重構1852年夏天他和家人在新港市所游歷的猶太墓地。相對于以清教主義為基礎的美國主流文化,猶太墓地則代表了一種異域民族文化。在《論其他空間》一文中福柯指出,墓地(或公墓)是一個“異托邦”場所,是一個文化空間中的異域。②作為一種物質空間,猶太墓地打破了傳統時間的屬性,把現在與過去以及未來并置在同一時空體。作為一種異域民族文化,猶太墓地則表征了不同于奉行清教主義的主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觀。通過墓地“異托邦”空間的建構,朗費羅把美國猶太民族異化為一個文化上的他者并將其置于主流文化之外。
朗費羅對猶太民族的“他者化”不單體現在猶太墓地這一異質文化空間的構建上,而且體現在對不同時空中猶太民族命運的敘事中。在《走向敘事的空間理論》中,佐倫將空間分成地志學、時空體與文本等三個層次,其中地志學的空間為靜態實體的空間,時空體為事件和運動形成的空間結構,而文本的空間則是由語言、敘事順序和敘事視角所決定的文本表現空間。佐倫指出,空間的再現并不是眾多單一場景的組合,而是由一系列流動場景建構的復雜、精細的空間復合體組成,涵蓋了地志的、時空的和文本的多種因素。③在《新港猶太墓地》一詩中,浪費羅以猶太墓地為“地志空間”,以猶太民族在世界各地流散的歷史為“空間結構”,通過“戲仿”重構猶太民族命運的“文本空間”。運動的命運空間和靜態的墓地空間交織在一起,構成文化主體在“彼在空間”、“此在空間”和“未來空間”等不同時空中命運的跨位,進而反映命運時空在現在、過去和將來間的流變。
《新港猶太墓地》全詩共由十五節組成,每節四行。在前七節里,朗費羅通過墓地這一“異托邦”地志空間的構建再現了猶太民族命運的“此在空間”即猶太民族現時生存空間。在第八節到第十四節中,作者則借助文化想象,以墓地空間為背景,再現了猶太民族在“彼在空間”中命運的流變,即猶太民族在歷史各時期的命運空間。在最后一節,詩人先對猶太民族現在和過去的命運進行了總結,然后對猶太民族在“未來生存空間”中何去何從做了一個帶有濃厚種族主義色彩的展望。
《新港猶太墓地》中墓地“異托邦”的建構主要體現在墓地地志空間的定位、墓地實體場景的描述以及與墓地的文化定位等三個方面。朗費羅借助敘述“焦點(focalization)”的轉換將墓地空間的各個生產過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首先,詩歌的標題“新港猶太墓地”將作為“異托邦”的墓地明確無誤地定位在美國羅得島州的新港市。接著在詩歌第一節和第六節,詩人將墓地的地理位置進一步限定在“繁華港口街道旁”和“大門緊閉、聽不見贊歌和布道的猶太教堂”旁。根據福柯在《論其他空間》中的論述,墓地和教堂等異域空間集合體在18世紀西方文明中多見于城市中心地帶,它體現了生者對死亡的看法。④所以,朗費羅在對猶太墓地“異托邦”空間地理定位的同時也在時間上與之確立了某種關聯,表明《新港猶太墓地》一詩不僅將記敘詩人游歷該地志空間時的景況,而且也將追憶猶太民族作為一個外來民族在美國命運的變遷。
然后,詩人將敘述視角轉移至墓地實體場景上,展示了詩人所感知的墓地空間。在表征墓地空間時,通過“安息在像波浪起伏般墓中的希伯來人”的“靜”與“永不停息的波浪”的“動”的對比,詩人突出了墓地死一般的寂靜。接著在詩歌第二節和第三節中,詩人通過墓地“積滿白塵的樹林”和鋪設墓地“古老褐色的石板”的描述,強調了墓地空間的蕭瑟。在詩歌第六節中,敘述焦點移至墓地旁“大門緊閉、聽不見贊歌和布道的猶太教堂”,進而突出墓地空間的荒涼與冷寂。
在墓地空間的文化定位上,詩人描述了一個在他看來異己的文化主體。詩歌的第一行“看起來多么奇怪!”把猶太墓地與整個新港市的不協調性與這一物質文化空間的怪異性表露得一覽無余,從而奠定了全詩異化美國猶太民族的基調。接著在第二節最后兩行,詩人運用典故和暗喻,將《圣經》中猶太人離開埃及回“應許之地”迦南地帶比作為死亡之旅,進而把猶太人對自由的追求歪曲為對死亡的崇拜。并且,詩人似乎樂此不疲,在詩歌第五節中將死亡稱作上帝的杰作,是安息與和平的象征,給生命以永恒,從而把對死亡的追求丑化為猶太宗教的本質。在詩歌的第三節,詩人通過引用《圣經》中的典故,把猶太民眾背叛上帝耶和華后被摩西砸成碎片的石制法版與鋪設墓地的片片石板做類比,意在表明那些埋葬在猶太墓地里的猶太民眾也背叛了上帝。接著在的第四節中,詩人對鐫刻在墓碑上的猶太名字甚感驚異:
墓碑上刻著的名字多怪呵!
異國情調的讀法代表異域風情;
古老猶太名字雜合
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名。
通過“怪”、“異國情調”和“異域風情”詩人突出美國猶太民族語言文化的異己的特性。此外,詩歌對墓碑上猶太名與外來名雜合現象的分析也深化了詩人關于猶太民族宗教信念不堅觀點。
可以看出,在構建墓地“異托邦”空間的同時,朗費羅更關注著這一異域文化主體的現時生存狀態。通過墓地“異托邦”空間,朗費羅將猶太民族在此在空間的命運與墓地空間緊緊捆綁在一起。墓地所在的地理位置即“繁華港口街道旁”,限定了猶太民眾生活的場所。生活在此地的居民則是那些“安息于像波浪一樣起伏的墓群永遠沉寂的希伯來人”(詩歌第一節,第一至四行),因為“活著的那些人永遠離去了”(詩歌第七節,第一行),所以墓地相鄰教堂大門緊閉,聽不到任何頌揚上帝的贊歌和“猶太教拉比用圣經中先知所用的古老語言向猶太民眾傳播摩西十誡”(詩歌第六節)。借助這靜態的異域文化空間,詩人突出了“此在空間”中猶太生命的缺失和不在場。
《新港猶太墓地》中,墓地“異托邦”的建構與猶太民族此在命運空間的再現體現了空間批評學者關于空間生產過程的“空間實踐”、“空間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間”三部曲。⑤其中“空間實踐”為空間的感知,“空間的表征”為特定的構思空間的方式,“表征的空間”為體現個體文化經驗的空間,包括組成這一空間的符號、意象和象征等。在《新港猶太墓地》中,“空間的實踐”為詩人感知的墓地空間,“空間的表征”為詩人種族主義思維定勢下蓄意異化的猶太民族及其文化,“表征的空間”則指由墳墓和死亡為主要意象的猶太墓地空間和猶太民族命運的“此在空間”。
對猶太民族“此在空間”中生命缺失的原因,朗費羅絲毫不感興趣;相反,他對構成猶太墓地這異域文化空間的主體的如何到來卻意趣盎然,并對此做了一些貌似同情的歷史追問:
他們是怎么來到此地?何種突發的基督教憎恨?
何種盲目無情的壓迫?
驅使人類中這些如以實瑪利和夏甲般的人,漂洋過海,穿越那無人煙的沙漠。
通過三個并列的疑問句式,詩人對猶太民族“彼在空間”中的命運極為關注。通過“盲目無情”,詩人再現了自己與家人游覽猶太墓地時的情感立場,似乎對歷史上受基督教徒迫害的猶太人深表同情。然而把猶太人比作《圣經》中因背叛猶太祖先亞伯拉罕之妻撒萊而受其驅逐的埃及異教徒夏甲及夏甲之子以實瑪利(伊斯蘭教穆罕默德的祖先),⑥詩人影射了《圣經》中猶太民族背叛了基督耶穌的這一事件,從而認為猶太人受基督教譴責罪有應得,應該受到猶太人對以實瑪利和夏甲一樣的驅逐。這種宗教思維邏輯明確了詩人反猶太的宗教立場,也決定了“彼在空間”中猶太人不斷被驅逐和流散的生命軌跡。
在《新港猶太墓地》中,猶太民族在“彼在空間”中的命運重構主要是通過詩人對《圣經》中從猶太人先祖亞伯拉罕至出賣基督耶穌而受驅逐歷史的再現而體現出來。在重構過程中,詩人打破了時間的邏輯關聯,將猶太民族受基督教驅逐的歷史置于其民族發端史之前。接著,詩人重現了摩西率領猶太民族逃離埃及法老的迫害,渡過紅海,穿越沙漠的歷史。而這一歷史又前置于猶太祖先亞伯拉罕授權其妻撒萊驅逐以實瑪利和夏甲的歷史。在詩歌第九節,敘述焦點又移回猶太民族出埃及之前如何生存在貧窮、黑暗的“隔都”中。
可以看出,在猶太民族命運的“彼在空間”中,過去先于過去的過去而存在。從本質上來說,這種時空的再現是對古猶太民族敘事文本空間的一次戲仿。從右往左書寫的書寫方式打破了空間的順序,而《新港猶太墓地》對猶太歷史的書寫則打破了時間的順序。把猶太民族背叛基督置前意在給讀者造成猶太民族生來就是叛徒的思維定勢,讓讀者覺得猶太民族受驅逐和流散為歷史的必然,從而為詩人自己的宗教立場提供依據。通過戲仿,詩人表明古猶太民族敘事方式是猶太民族從上帝和先知預言中二次感知世界的結果,認為這種感知世界的方式只會導致猶太民族崇拜死亡,把對自由追求的流散的一生變成對死亡的追求。
把對死者歷史的追索變成對死亡神話的追求,詩人朗費羅再現了猶太民族命運的“彼在空間”。打破時間邏輯關系的敘事方式也再現了福柯關于墓地“異托邦”空間的時間標志“異托時”。由于公墓里埋葬了許多出生在不同地點和不同時間的人,所以作為“異托邦”的公墓又和一些奇怪的或交錯的時間連接在一起,和“異托時”連接在一起。⑦鑒于這個原因,《新港猶太墓地》中猶太民族命運的“彼在空間”中不同的過去以一種非邏輯的方式雜合在一起,與猶太墓地一道共同構成了一個“異托邦”。
因對基督耶穌的背叛而遭驅逐,這不僅決定了“彼在空間”中猶太民族命運的運動軌跡,而且也預設了猶太民族“此在空間”乃至“未來空間”中的命運。歷史上歐洲猶太民族多次離開原來居所而流浪至其他地方均是由于這種或那種的宗教迫害。美國境內猶太民族的流散也是如此:第一批美國猶太人因宗教迫害而從南美逃到新阿姆斯特丹(現紐約),而構成新港猶太墓地主體的猶太先祖因其他殖民地清教徒的迫害而逃到宗教政策較為寬松的羅得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新港猶太墓地》中“此在空間”中猶太民族生命的缺失是“彼在空間”中猶太人被驅逐或流散的結果。沿著這種宗教邏輯思維,朗費羅在詩歌最后為猶太民族構設一個沒有前景的未來命運空間:
但是,啊!歷史永不復返!
在陣痛和呻吟中大地母親
生育了各民族,但絕不拯救
滅亡的民族國家將永不復興。
在這四行中,詩人通過“不復返”和“不復興”斷然抹殺了猶太民族在未來命運空間中的任何希望。在朗費羅看來,猶太民族在其國家覆滅后絕無復興的希望,因為這一民族只從上帝和先知預言中二次感知世界,缺乏民族主見和民族生機。通過“絕不拯救”,詩人再次強調猶太人背棄了基督上帝耶穌因而也被耶穌所遺棄。因其國家的覆滅和無法重建,“未來空間”中的猶太人注定要被所寄居國家的人民驅逐,從而也注定要繼續流散。
朗費羅在《新港猶太墓地》中對猶太墓地“異托邦”和猶太民族命運空間的建構表明,空間可以按照特定的思維方式被建構,并且體現這種特定的思維方式。這里所說的特定思維方式是指宗教或政治立場,它決定了被建構文化空間的主體在這特定宗教和政治框架下的生存方式和命運軌跡。在朗費羅所建構的墓地“異托邦”空間和命運空間內,猶太民族被描述成背叛基督的宗教異己,他們的生命則被束縛在不斷被放逐和對死亡追求的框架內,沒有任何前景可言。可以看出,空間按照權力意志被重構。
①Korman,Gerd.“Jews as a Changing People of the Talmud:an American Exploration”[J].Modern Judaism.Vol.21.1(2001):23-24.
②Foucault.M.“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 16(1986):22-27.
③Zoran,Gabriel.“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J].Poetics Today.Vol.5:2(1984):309-335.
④Foucault.M.“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 16(1986):22-27.
⑤Lefebvre,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M].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Massachusetts:Blackwell,1991.
⑥讓·米歇爾.圣經故事[Z].王立娜譯.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31.
⑦Foucault.M.“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 16(1986):2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