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運元
從郁達夫身份觀其作品的獨特性
孫運元
郁達夫的文學地位在某種意義上似乎已有定位,他出色的文學才華和驕人的成就也一直為后來者所贊譽。筆者認為,郁達夫的杰出的文學成就,來源于他作品的獨特性,而他作品的獨特性又來源于他獨特的個性身份,他那不俗的文學姿態確乎達到了超凡的境界,同時也透出陣陣低俗的氣息。
一位作家的先鋒性大都來源于他的叛逆性、挑戰性和不可低估的獨特性。據美國當代著名精神分析批評家霍蘭德關于一個人的個性身份與其文學經驗之間關系的核心理論,個人的風格是由人體、文化和個人獨一無二的歷史造成的,亦即人的身份造就風格。人的個性身份由三個方面構成:人體身份、文化身份和歷史身份。而個性身份,霍氏認為,往往決定一個人的閱讀反應。筆者認為這種影響應為雙向的;作為一個作家,他既是讀者又是作者。一個人的獨有個性身份不能不對作家構成影響,如果這種獨特性程度足夠高的話,就會形成巨大影響。郁達夫具有天生獨特的個性身份:天才的鑒賞力與識別力,敏感細膩的審美能力,個體的生動性、內心活動的豐富性和人性的深刻性,同時他兼具大家所具備的睿智悟性,深厚的文化功底,深邃廣博的歷史感和與眾不同的坎坷經歷,這一切都成為造就一座文學大廈的塊石。
郁達夫的人體身份是非常特別的。身體纖弱,神經脆弱而敏感,多疑而憂郁、猜忌而沖動;他又有著不一般的歷史身份,雖然是郁家幼子,卻無嬌生慣養的資本。郁家歷代書香門第,到郁達夫出生的時候,家道已經破落。3歲喪父,不知父愛為何物,寡母獨自挑起生活的重擔,經常奔波在外而疏于理內,不能給予郁達夫以母愛。6歲的姐姐也被迫送給人家做童養媳。郁達夫比一般人過早地受到了人間磨難。童年的孤獨生活使他逐漸養成了孤僻、內向、自卑、自憐又自戀的性格。
郁達夫有著超常的“里比多”沖動。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這種沖動一經壓抑就容易扭曲變態。12歲時這種沖動下的所謂初戀隨著他考入嘉興中學而告終,但卻給少年的郁達夫初次埋下了春愁的種子。從嘉興到杭州再到之江大學預科,郁達夫一直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惜花之情、懷鄉之意時時泛起,使他寂寞難當,倍感孤獨;于秋風乍起、荷花凋落、碧水悠悠、殘蟬哀鳴的無奈中,暫時把此種沖動壓下,轉而對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正所謂文人情懷,無非花月;才子牽掛,皆關風情。到了日本留學時,經濟上的窘迫,舉目無親的孤單,作為外國人所遭受的冷遇,再加上其貌不揚,使他在尋求女性呵護的失敗過程里,對痛苦、失敗、無奈體驗得異常深刻。以上諸多因素養育了郁達夫變態的情欲、綿綿孤獨和虛無的情緒,從而成為他在作品中得以表現的主要內容。
這獨特的“身體身份”和“歷史身份”使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女性為主角,或與性有關,有些作品甚至寫變態的性欲。在筆者看來,郁達夫的某些作品基本上是他個人心靈史、個人心理體驗的寫照,非得要把他的一些個性身份處處跟社會、國家、民族聯系起來,從而去闡釋、剖析他的作品,以揭示出其中“大義”,這種做法在某種意義上似乎處于人們自覺的善意:“勿以惡意觀人”,認為唯其如此,才能起到正統的教化作用,不至于貽誤青年,才能于世有補。其實,把他的某些作品與國家民族精神聯系起來解讀有失牽強。由于超強的性欲,受壓抑后變態的“里比多”沖動,使他擅寫情,而這種變態讓他往往置社會道德所要求的“至善原則”于不顧,一味遵循“快樂原則”,形成了他作品里常有的景象。此時實在是他人性中原始的東西、壓抑后的東西展示較多,社會的、至上的內容極少。如《銀灰色的死》中的Y君,暫時的沖動、暫時地尋求情感寄托并不是愛,他恐怕也深知是不能娶她為妻的,而靜兒也不可能真的跟了他去,其原因恐怕也不能簡單地歸為中國的落后,因為Y君的愛的出發點本來就不夠厚重真實。
郁達夫的另外一些作品如《空虛》《人妖》等似乎專門寫無意識的原始沖動,對無意中邂逅的素不相識的女子,便能蕩起他的非非之想。在這些作品里,我們委實沒有看到郁達夫有甚高尚的東西,只不過是純粹的動物性沖動。我們雖然欽佩他驚人的才華和天才的想象力,但其格調無論如何算不上高尚,此低俗之謂也。
當然,郁達夫的獨特性還在于他更多的作品都是依賴于其“文化身份”和“歷史身份”的融合,亦即脫俗之處。童年環境的影響(家道破落、父親早逝、貧富差異的極端影響),青年時代中國的黑暗凋敝——政治腐敗、經濟落后、民不聊生、列強蠶食,這一切使郁達夫深感報國無門、濟生無望。他又從根本上擺脫不了封建士大夫式的情結:自詡有扶社稷、濟眾生的雄偉抱負,但實際上僅為“一介書生、百無一用”,從而憤懣而至于萬般無奈。萬般無奈下轉而投入女性世界,即便是這個美好世界也是自我幻想的虛擬世界。在異國他鄉遭受的冷遇、經濟上的拮據、祖國的落后、政府的黑暗、軍閥的傾軋、國民素質低下,使他骨子里傳統士大夫的狂傲、清高和雄心大志顯得異常虛妄、不堪一擊。正如低產和無產人家免不了低三下四、卑微茍且一樣,政治地位的低下,經濟上的窘迫往往使人的血性慢慢萎縮進而僵化。正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小如一家,大至一國,其理相近。試想,當時中國若為一強國,鄰國不敢小覷,該強國的臣民們即使身處異國他鄉亦當心高氣昂、眼界遠大,也自然會放開心胸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既如此,何來心胸之塊壘、心中之郁結?什么消沉、什么苦悶、什么沉淪皆可化為烏有!在國內亦復如此,倘若國內政治清明、經濟發達、社會開放、國人進步、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郁達夫也不會有那么多的憂郁。這樣一來,郁達夫的“沉淪”就有了它的普遍性和時代性,否則祖國的衰落則成為他表現自己獨有的超常性欲的借口。在這里,郁達夫找到了使自己人格升值的安全而高貴的地帶,使人們終于在之后的年代里不復斥之以“急色兒“和”“色情的羔羊“,而稱其“世界觀復雜然不啻為一進步的好作家”。
郁達夫的“文化身份”也算得上是較為獨特的:他天資聰慧,識記能力強,感受力特別強,這使他日后在廣泛深入汲取中外文化方面顯得游刃有余,他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和同樣深厚廣博的西洋文學基礎。在中學、大學里文理科成績皆優,在大學里學的是統計學,卻偏又對文學情有獨鐘,通曉英、日、德、法等語言,可以直接閱讀研究原文著作。他涉獵非常廣泛,他自己曾回憶:在高等學校里住了幾年,共計所讀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說,總共有一千部內外。成仿吾稱郁達夫在帝國大學讀過三千本以上的書。由此,郁達夫奠定了雄厚的文學基礎,深受西方文學思想和作品的影響,這種影響要有其獨特性,他喜歡并主動閱讀的往往是與他本人的經歷、氣質、個性相似的作家的作品。這樣最能引起他的共鳴,理解和吸收得也更到位,比如俄國的屠格涅夫和法國的盧梭對他的影響就非常大。
郁達夫身份的獨特性還在于日本憲兵在南洋宿命般地給了他一個及時而完美的結局,當然這跟抗日精神無關,之所以如此論說,絕非故作驚人語,正如有人曾提出假若建國后魯迅生命尚存,他會如何創作的問題,這問題同樣可以對郁達夫提出。假如郁達夫“安全登陸”,試想他會在“反右”中怎樣?在“文革”中會怎樣?以魯迅如此之地位和思想傾向,就有人說他會在監獄里寫作,而郁達夫恐怕在監獄里連握筆都不能。獨特的他最后的作品將是絕筆或者絕命。坦率地講,一位有著獨特精神和藝術追求的作家與其創作精神被扼殺,不如與日本人對立而喪于日本人的槍下,成其英烈壯名,在一個“有進步傾向的好作家”的名徽上又加了一個“有革命傾向的”和“民族的不屈者”的稱號,由此看來身份獨特的郁達夫最后“作品”的格調還是不算低的。
孫運元,四川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山東省菏澤學院初等教育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