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寂寂吹楊柳

遼寧/王 開

春風寂寂吹楊柳

遼寧/王 開

一

崇德三年，皇太極站在盛京皇宮的鳳凰樓上，俯瞰這座年輕城市的全貌。如今想來，他由衷佩服父親的遠見卓識，父親不顧群臣反對，硬把國都從遼陽東京遷回，是相中了盛京四通八達的地理位置。它的東面，就是賴以發祥的故鄉；西部是遼河、渾河的沖積平原，直抵遼東重鎮遼陽；北面控制開原、鐵嶺，乃至蒙古；南面物產豐饒，面臨大海。四方勾連，盛京剛好處于這大片領土的中心。

越細細揣摩，皇太極越覺得這片土地的重要——由此往東，興京、吉林、黑龍江，是祖輩生活的老家，滿洲的根據地，再沒有比滿洲人更親近和熟悉那里，不到萬不得已，滿族絕不容他族染指。怎樣守住廣袤的土地呢，皇太極手扶欄桿，在心里琢磨，慣于握戰刀的手輕輕揉捏著太陽穴，猛然，腦殼里火花一閃，他立即抓住細若弦絲的靈感——圈禁，像明長城一樣劃地為界，不許漢人及其他異族踏入故土半步。

我們從皇太極并不算長的執政期看到，他是位雷厲風行的帝王，擅長像老爹那樣捕捉機會，一旦做出決定，即著手交辦。于是，1638年起，中國東北的崇山峻嶺、河川溝谷，蔓延開一道翠綠的屏障——柳條邊。

這道屏障比灰突突的長城養眼多了，長城的色彩過于陰郁，像一條凍僵的巨蟒，一動不動附著在山巒之巔。更具嘲諷意味的是，在一些皇帝夠不著的地方，百姓扒倒城磚，運回家砌了豬圈。本應抵御來犯之敵的炮火的青磚，噴濺上臭烘烘的糞水，供豬們蹭癢癢。與此相反，皇太極別出心裁的作品落地生根，長出枝葉，活潑潑亮相在世人眼里，繁衍出一道綠色的長城。

二

柳條邊與明長城的修筑意義背道而馳。農民皇帝朱元璋建國伊始，為防御漠北草原的蒙古，就花費很大氣力修繕長城。他是吃一塹長一智，認為金王朝沒有擋住蒙古大軍的馬蹄，是因為長城不夠堅固。而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父子建立橫跨歐亞大陸的元大帝國，產生麻痹思想，兩位帝王驕傲再沒有哪個游牧民族能戰勝他們。所以，長城在蒙古父子眼里毫無用處，兩代人的精氣神，全部用在民族壓迫上。結局是不幸的，元朝很快滅亡，英雄的草原之鷹犯了歷史性的大錯誤，給自己下絆馬索，不可一世的蒙古大軍折戟沉沙。

盡管草原之鷹的翅膀斷了，但朱元璋農民式的狡黠警告他，斬斷鷹的利爪收效更大。基于戒備的動機，朱元璋從1368年啟動了修繕長城的浩繁計劃。別看朱元璋小摳，修葺長城來真不含糊，幾十年當中，修建了居庸關、嘉峪關、雁門關、山海關、偏頭關、紫荊關、倒馬關等著名關隘。總而言之，朱元璋為防著蒙古殘余勢力是不惜血本。

老皇帝死后，朱棣奪權篡位，他對北方少數民族的防范心理甚于老子，先后五次深入漠北，迫使瓦剌和韃靼接受冊封。使明王朝的北部邊防線推進到大興安嶺、陰山、賀蘭山以西以北一帶——說白了，明長城是在北魏、北齊、隋長城的基礎上修復拓展，主要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但很顯然，明王朝持續百余年的龐大軍事工程是失敗的，按下葫蘆起來瓢，蒙古蒼狼銷聲匿跡，女真民族悄然崛起，以摧枯拉朽般的氣勢鯨吞朱氏江山。

皇太極的軍事才能比他老爹努爾哈赤高，一繼位，就大刀闊斧地施展身手。1635年，他派多爾袞西征河套，滅察哈爾林丹汗，還把林丹汗的老婆娶回家。皇太極喜歡疾風驟雨式的做事風格，僅隔一年，分兵出擊，千里奔襲，征服了朝鮮，統治了東起日本海、庫頁島、鄂霍次克海，北達外興安嶺，西北抵貝加爾湖和南近長城的廣大地區。同時，他還不忘關照老對手明王朝，好幾次越過長城偷襲，雖未得手，但明王朝如驚弓之鳥，只有依靠那堵瓦灰的大墻防衛。

三

長城的目的是防御，柳條邊則在于保護。皇太極不愿意漢人在故國這只大杯子里分一勺羹，植柳為墻，全面封禁。如此一來，無數嬌媚多姿的柳樹，便搖曳著獨斷霸權的氣息。皇太極的金點子在兒孫那里得到發揚，他死之后，順治接著干這項空前絕后的工程，然后康熙，祖孫三代歷經四十三年告捷。這道“人”字形的綠色長廊，總長一千三百余里。撇捺交點位于遼寧開原縣北威遠堡，威遠堡至吉林市北法特東亮子山為北段，威遠堡向西南至山海關，構成“人”字的一撇，威遠堡向東南至海，構成“人”字的一捺。花四十三年心血培植出來的翠綠的“泥人”，比不了雄偉壯觀的前代杰作，也沒有孟姜女哭倒秦長城的凄苦傳說。但作為一項劃時代意義的工程，耗用的勞動力不是小數，它需要成千上萬人的不懈努力。那么，勞動力從何而來？最合理的解釋是——來自流放的囚犯。據閻崇年先生提供的數字，滿族入關后，東北人口平均每平方公里僅1.7人，可以說勞動力嚴重不足，千頃良田棄耕。在這種情況下，反清的囚犯就被流放到荒涼之地，其中比較著名的是黑龍江寧古塔，再就是開原尚陽堡。史載，康熙七年尚陽堡聚集的流放犯人不下一萬。區區彈丸之地，竟然擁擠著上萬人口，真是蔚然。但這些人不是來這片土地墾荒，而是充作植柳的苦役。他們在官兵嚴密的看護下，使用最簡陋的工具，分段挖溝，溝呈倒梯形，底寬五尺，口寬八尺，深八尺，然后在溝外筑堤，堤上植柳，柳與柳結繩連成籬笆。日復一日的機械式勞動，給東北大地栽下一片帝國的蔭涼。但這片帝國的蔭涼并不好乘，它設置了很多邊門，每個邊門都是嚴格的軍事化管理，設防御衙門，派駐文武官員，轄全副武裝的士兵三十至四十名；另外還有邊臺，每個邊臺千總三至四人，士兵一百五到二百人。這些人的主要任務是看守，及負責柳條邊的日常維護。他們還建立了一套嚴格的出入邊門制度，每個出入邊門的人，必須持政府核發的通行證，上面寫明持票人姓名、年貌和膚色。如果沒有特殊的身份證，想出入關比登天還難，守邊的軍警將把你抓起來投進大獄。

四

柳條邊因修筑時間分為“老邊”和“新邊”，興京境內的汪清門屬老邊。我去的時候是2008年夏天，下午兩點的陽光要把人穿透，眼鏡和遮陽傘成了矯情的裝飾。邊門廢弛早在預料中，所以一見之下，心態平和，既無激情，又無慨嘆。也或許，多年奔波興京的清史古跡，見多不怪了。

汪清門在汪清門政府東一華里，通往吉林的公路南，沒有門，沒有柳，視線內只是正在生長的稻田、玉米和豆子。跨過荒草叢生的水壕，踏著稻埂往地中央走，平坦的稻田突然凸起一道土堤，隔著稻田沒法靠近，看不清豆子覆蓋下的土堤狀況，但外端暴露大小不一的石塊。向導說，這個位置是邊門遺跡。我問這段柳條邊的走向，他手指對面山的埡口，又指身后高低起伏的山脈，說，柳條邊從埡口過來，穿越稻田，直奔正北再折向西。他還說，夏天來看不到柳條邊的痕跡，只有在秋天，樹葉落盡的時候，北山上能尋覓到清晰的土堤。要是你愿意，他說，秋天再來，我陪你爬山，幫你找到柳條邊。但現在，你看到的是虛擬的輪廓。

這倒不打緊，我此來是把脈歷史，觸摸到它的粗線條足夠，無須像史學家那樣戴著放大鏡苛求。至少，我有了意外收獲：弄清楚埡口是吉林與遼寧的分界線，以東歸吉林省管轄；以西歸遼寧省管轄。沿這條分割線下來，山下流淌著富爾江，兩省又以江為界，江上游歸吉林，下游歸遼寧。1538年以后的新興女真政權從興京到達這里，收復江東各部，實在是不遠的路程。

紙上敘述讓人頭暈，但實地看頗有意趣：在我正前方的村莊叫東江沿，這個村莊是汪清門政府的轄區；與東江沿村隔江而居的兩個屯子，是吉林省的轄區。三個村莊雞犬相聞，同飲一江水，卻有著各自的籍貫，彼此不相往來。

追溯到清初，汪清門是“禁中之禁”，如果說，興京以西至開原乃至遼沈地區是清帝國的皇家禁地，那么，興京以東的吉林則是禁區中的禁區，它絕對不許漢民隨便進入破壞資源。清帝國對大后方感情深厚，他們知道自己從烏蘇里江和松花江走出來，更知道那里出產大馬哈魚、東珠、人參和貂皮雄鷹。在他們的心目中，這是私產，只能歸滿洲的上流社會享用。所以，這道柳條界令一直維系到乾隆乃至嘉慶以后。而乾隆皇帝對祖籍地的封禁，較歷朝尤為嚴厲。

五

站在稻田埂上，望見吉林百姓的人參一口氣兒種到陡峭的山頂，這種蓄意破壞植被的行徑，莫說生存環境日趨被重視的現代看不過眼，放在乾隆朝，定死罪無疑。公平地說，清初政府對東北的封禁多半雷聲大，雨點小，就像在莊稼地里插個穿衣服的假人，搖搖擺擺嚇唬偷嘴的雀子。

康熙一輩子執行仁政政策，雖然屢有嚴懲私自越關挖人參者，但大體上是睜只眼閉只眼。甚至招募內地百姓開發東北。雍正更加放寬尺度，視私挖人參為芝麻蒜皮的小事，據記載，1724年，也就是雍正二年，他剛剛出任皇帝職務的第二年，曾曉諭刑部：“禁止私刨人參舊例，不論已得未得俱解送刑部，往返拖累，故于盛京刑部監禁。每年差官前往審理，朕思伊等俱系圖利窮民，春夏時被獲至九月十月方得審結，延挨月日，身受寒暑，多致疾病死亡。甚屬可憫。寧古塔有將軍、辦事御史，盛京有將軍、刑部，并副都御史永福，嗣后，將各地方所獲者，即行審理作速完結，年底匯齊具本啟奏。自今將審理偷刨人參之部院衙門堂官停其遣往，如此則案內之人無久禁凍餒之苦果矣。”

這部手諭，讓我們看到雍正皇帝悲天憫人的一面，他旗幟鮮明地道出自己觀點：私自越邊挖人參的犯人，以后不用再千里迢迢送刑部了，黑龍江一帶的歸寧古塔結案；遼寧一帶的歸盛京結案，就地查辦算了，這樣的話，犯案人就少受監禁的苦楚，早些釋放回家。

父子倆的態度表明，柳條邊是一個形式，至少，這兩朝沒有太多苛刻，對犯案的人網開一面。而并非像有人以偏概全，痛罵野蠻民族為實行殖民統治奴役和歧視漢民族。其實，對歷史的解讀，站在客觀角度才好，“左傾”和“右傾”都要不得，輕則給民族團結帶來負面傷害，重則損毀國家利益。解讀歷史，在于冷靜、理智、誡勉，公正地還原，抽取精髓古為今用——歷史不是扇面，而是線性的，這個鏈條環環相扣，頻于更換的是表層色彩，其質地守恒——像網絡QQ，變來變去的皮膚令人眼花，但僅僅是程序軟件的部分更新，原理還是那個原理。與一個國家來說，再怎么皇帝輪流做，其民族氣質、精神一脈延續，前者對后者，所謂前車之鑒，以史為鏡。

誠然，柳條邊的修筑，在維護統治者利益的同時，給人民生活生產造成不便，阻礙了東北地區的社會發展，這都是賴不掉的弊端。但統治者在國家利益與民族利益之間走鋼絲，權衡得失，常常做出妥協讓步，使封禁政策彈性執行也是事實。

六

乾隆上任第一年，就對松懈的封禁政策收口。首先，他下令停止往東三省發配漢族人犯，管你幾級官職還是下等賤民，統統改發煙瘴之地，也不管條件惡劣能否生存，反正是東三省你別去了。容不下你。光改發人犯還不放心，還得改建制，加強邊卡的軍事力量。第三年，他降旨把包括威遠堡在內的六個關口的文官改成武職。乾隆皇帝的緊箍咒一道接一道，第三道，應刑部右侍郎韓光基、工部右侍郎索柱等人請求，諭旨山海關官兵，嚴查出入關的閑散人等。第六年，下令嚴禁吉林等處的八旗官兵招募民人耕種。

乾隆繼承了皇太極式的行事風格，對查辦流民不利的官員果斷制裁，而且出手生猛，被降職調任或卸任的官員一個接一個。奉天府尹霍備，因核查四萬七千余口流民出關案責任心不強，敷衍懈怠，“請將霍備解任來京，交部議處”。這位奉天府尹是省級的高官，還有倒霉的吉林界內的武將，因禁止流民不利步霍備的后塵。

清政府眼中的流民，多數從汪清門偷渡到吉林，挖人參，墾荒地，填飽肚子養家糊口。即使現在，也有不少山東人帶著老婆孩子專門到吉林種人參，我同事有個親戚，從山東搬過來十幾年，十幾年光景沒干別的，就年復一年種人參，掙了大錢。聽說馬上要歇手，準備遷回老家享受——山東人闖東北這條路，是多少代人踩出來的，他們開發了東北，也穩定了社會局勢。但山東人的到來，確實改變了滿洲人的風俗，使關外的滿洲人迅速漢化，二百年前清統治者處心積慮設法阻止漢民出山海關，怕的就是這一手。

乾隆中期，為解決八旗兵生計和屢禁不止的漢民出關問題，他不得不大批移植京旗返遷拉林和阿勒楚喀等大部地區。但他的規劃如遇天災，在國家利益的需求下，就只能讓步了。乾隆八年、九年，天津、河間大旱，關內人民流離失所，大量涌向關外。這時候想禁也禁不了，乾隆于是下道密旨，告訴守口官兵說，如果有災民出口，不必阻攔，即時放出。但一定要慎重，防止消息走漏，或者有人趁機魚目混珠，帶來更大的難民潮。

乾隆末期，山東直隸大旱，災民如蟻，紛紛涌向關口。但山海關查驗甚緊，乾隆皇帝得知，一反五十多年戒嚴的政令，斥責道：“貧民攜眷出關者，自可籍資口食，即人數漸多，斷不致滋生事端，又何必查驗禁止耶”。別說皇帝嘴大，金口玉牙說什么是什么，他是迫不得已——災民沒了生路，滋生事端，甚至造反都有可能。當皇帝的，不就為讓老百姓吃飽飯忙活嗎。民不聊生，豈不昏庸無道？乾隆晚年雖然好大喜功，本質上卻不想背負罵名。

正是一次次的水災旱災，使柳條邊廢弛十幾年。清末，內憂外患的清帝國再也提不起心氣兒，去管一管柳條邊。一任綠色長廊刀砍斧劈。而東三省廣袤無垠的沃土，移旗屯邊和闖關東的漢人人口遠不成比例，尤其汪清門以東的吉林、黑龍江，在《北京條約》和《璦琿條約》簽訂后，俄羅斯熊割去了黑龍江北、烏蘇里江東一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即使這樣，俄羅斯熊還占了便宜賣乖，說什么和清政府簽訂“無主土地”條約。這所謂的“無主土地”，就是因為人口真空投入熊腹的。

嘗著甜頭的俄羅斯嗅著蜂蜜的味道繼續推進，以經商筑路的借口跑到東北內地，跑到盛京陪都的大殿，跑到興京赫圖阿拉和永陵，這頭笨重的劫匪，它要的可不是那點供器，它的胃口在東三省！其實咸豐和光緒都看出門道，兩個晚清帝王不得不開禁，招募流民對黑龍江墾荒——保護國土，一樣要遵循以人為本的策略。

但向東北大規模移民要歸功張氏父子，張學良父子為穩定東北，整火車的從關內往關外移民，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東三省的人口已高達三千萬，巧妙破解了日本為使東北成為無限期殖民地的移民計劃。雖然它也移來幾百萬，卻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東北人口的構成。人多勢眾，這個成語在民族危亡的時刻解析得悲壯、悲愴。

柳條邊阻擋了國人的腳步，卻向侵略者敞開了大門，直接導致的后果，是中國失去東海的出海口。皇太極地下有知，一定后悔當初個人認識的局限性；康熙大帝的魂魄巡視遼東故土，還會吟哦出“春風寂寂吹楊柳，搖曳寒光度遠空”的禪意和得意的詩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