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陜西/雷三行

山里人家

陜西/雷三行

臘月二十以后，寂寞的山村一下子熱鬧起來。男人們陸續回來，有的興高采烈，有的一臉疲憊。但不管怎樣，歸家后的男人，第二天一定歡歡喜喜置辦年貨了。

水秀在村口，伸長脖子，等著歸來的丈夫張狗狗。丈夫正月十五到礦山，中間回一趟收麥子。今天臘月二十四，水秀給丈夫打了電話，丈夫說再等等，老板說要發工資呢。

公公婆婆急，水秀啊，給狗狗打電話，讓他路上走快些！水秀又急又怨，說，死到山外了！該回來的男人回來了，水秀羨慕著村里的小媳婦們。早晨，水秀喂豬，上院小媳婦桂蓮過來，驕傲地說，你家狗狗咋還不回來？水秀看著桂蓮滋潤的臉，沒好氣地說，不回來才好！

所以，當臘月二十八張狗狗出現在門口時，老娘高興得張開豁牙的嘴巴，說狗狗回來了，回來就好；老爹在床上使勁咳，大聲說回來就好；水秀把一張臉黑著，說你個張狗狗還知道家里有兒子有老娘！

丈夫一張疲憊的笑臉，倏地比門神的臉還難看。丈夫硬邦邦地說，不是給你說了嗎，老板不給錢！水秀此刻倒忘了丈夫提著腦袋下礦山的目的，錢的問題好像與她無關，她依舊不給好臉色。

半天了，水秀的臉還很黑。丈夫終于忍耐不住，說你有本事你有能耐，你咋不出門掙錢，你以為出門掙錢像你打豬草，隨便哪片山坡上一伸手，就是一背簍豬草……

丈夫說這些話時，忘了一個丈夫應該有的寬厚胸膛，他簡直像一頭被激怒的獸。水秀默默地不做聲，眼中噙滿了淚水。

或許是水秀擺了不該擺的臉，或許是丈夫說了不該說的話，這個年，氣氛很淡。正月初六，村里人家還在宴請親朋好友，水秀不見了。

水秀跟著上院張百富的媳婦去了西安。水秀走時，留給婆婆話語，說女人也能出門掙錢。走了媳婦，張狗狗只好守著這個家。兒子剛上一年級，每天需翻過一道山梁上學。老爹患著高血壓心臟病。老娘走路顫顫巍巍，不能干重活。

張狗狗恨恨地想，水秀你以為西安的錢好掙，像你打豬草！恨歸恨，張狗狗安心留在了山里。每天，太陽還在東面山后睡大覺，張狗狗背著兒子上學了。一天，張狗狗一身大汗爬上山梁，兒子扯起了嗓子大喊，張狗狗一把捂住兒子嘴巴。遠方一黑乎乎的東西朝這邊移過來。兩人閃到大樹后。是野豬，野豬黑黑的毛發像鋼針般的生硬張著。張狗狗著實嚇一跳，大氣不敢出一口。

野豬去后。張狗狗問兒子，去年和你媽上學看見野豬沒？兒子驚恐地點頭。張狗狗此時恨起自己，倒想念起水秀了。

張狗狗從學?；貋?，給老爹熬藥。久病的人，性情似乎變了，有時因藥湯太熱，有時因藥太苦，老爹無端地大喊大罵，在病床上歇斯底里，折騰自己，也折騰家人。

張狗狗悄悄問老娘，水秀在家伺候，老爹也罵？老娘癟著嘴巴嘁嘁喳喳說，誰都罵，只是不理他，一陣子就好。張狗狗想念起水秀了。

老爹吃了藥，張狗狗該下地了。張狗狗平整著準備種玉米的土地，這點活不累，比起礦山，像在歇息。張狗狗手中干著活，腦中卻想著以前礦山的生活——

從礦洞出來，洗臉洗腳吃飯后，工友們便說起笑話來。一河南漢子愛說，礦山下的集鎮上一家旅館里，有個叫菊花的女人，交五十塊就行，嗨，奶子好大！屁股好大！河南漢子涎著臉，說著，雙手還比劃著。于是男人們就有了更多的話題。

張狗狗急忙給水秀打電話。水秀回話，在飯店里干活。張狗狗安心了。忽然有一天，在西安打工的柱子回來，悄悄對張狗狗說，看見水秀了，在旅館里，干著那皮肉事情。張狗狗腦袋哄地大了。以后，張狗狗會無端沖兒子發脾氣，有時老爹倔強不吃藥。張狗狗沒好氣地說，不吃藥，死了才好！

時間又到了臘月，山里媳婦盼著各自的男人。張狗狗在村口等著他的女人，臘月二十四那天，水秀提著皮包回來了。水秀的臉白了，眉細了，頭發黃了。張狗狗心想，像個妖精?？谥袇s是淡淡的話語，回來了，回來就好。水秀白了他一眼，遞給兩個包。張狗狗提著包，一前一后兩個人進了門。

婆婆擺著一張黑臉，淡淡地說，回來了。水秀回來就忙著收拾屋子，忙著置辦年貨，給兒子、公公婆婆買了衣服，給丈夫買了很貴的羽絨服。水秀每天不說話，悄無聲息地忙著，張狗狗也不多說話，跟著水秀悄無聲息地忙。公公不在床上折騰了，整日除了吃藥就睡覺，只是不讓水秀給他熬藥端藥。

年貨倒很充盈，然而這個年實在是沒生氣。年夜飯，誰也不說話，安靜吃飯。飯后，張狗狗打牌，水秀和兒子看電視，老爹老娘睡覺。

正月初五晚上，水秀一個人在房里悄悄收拾衣服。張狗狗輕輕走進來，看著水秀，嘆口氣說，別到西安了，我們男人，有的是力氣，下礦山雖危險，但運氣好，一個月也能掙三兩千塊錢……

屋子里有了輕輕的啜泣聲。丈夫輕輕拍著水秀的背，說，別去了。水秀轉身伏在丈夫腿上，亮開嗓門，嚎啕大哭，那肩一上一下亂顫著。

水秀哭夠了，擦干淚水說，飯店一個月六百塊錢，我只想多掙點錢，在你面前能站著說話。張狗狗說，我知道，我知道，以前你在家也不容易。我犯渾！

水秀把衣服放回衣柜，說，你放心出門吧，我送兒子上學，我照看公公婆婆。丈夫說，在山梁上看到野豬，一定躲在大樹后。水秀一下子笑了，說，我知道，我又不是沒去過山梁。

正月初八，丈夫張狗狗下礦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