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啟友
(程啟友:湖北城市建設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建筑工程應用文寫作。)
宋祁和張先是北宋初年兩位著名的詞人,他們曾相互酬唱。宋祁戲稱張先為“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天仙子》),張先亦稱贊宋祁造句煉字的本領,并取其詞句,稱之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宋祁《玉樓春》)。雖是戲稱,可見這兩句詩在當時影響之大。正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評:著一“弄”字,“鬧”字而“境界全出”。古詩詞里的名篇佳作,象這樣“以一字為工”的例子不勝枚舉。
(宋)洪邁《客齋詩話》卷六載:“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又改為‘入’,旋得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黃魯直詩:‘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用’字,初曰‘抱’,又改為曰‘占’,曰‘在’,曰‘帶’,曰‘要’,至‘用’字始定”。
(明)楊慎《升庵詩話》卷六有:“孟集有‘到得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之句,刻本脫一‘就’字。有 擬補者,或作‘醉’或作‘賞’,或作‘泛’,或作‘對’,皆不同。后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奇妙。”
“只一字出奇,便有過人去”,這出奇之字,看似為妙手偶得,偶然渾成,實則是經過冪搜、苦思、錘煉之后的語言精華。正如香菱品王維詩時所說:“‘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象有幾千重的一個橄欖似的……”(《紅樓夢》第48回)這“一字”耐人咀嚼,令人回味無窮,仿佛有幾千斤重的境界。這“一字”顯示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內在生命力和獨特的審美張力,是作品中點睛傳神之筆。由于有了這個字詞或句子,而使形象鮮活,神情飛動,意味深長,引人深思,富于藝術魅力,因而稱為一篇詩詞的眼目。
一、早在劉勰《文心雕龍?煉字》篇中云:
“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綴字屬篇,必須練揀。”這可能是有關“詩眼”的始論。“詩眼”的定名大概在宋代,清人毛先舒《詩辨坻》卷一中記載:“自宋人詩眼之說……”。(宋)范溫《潛溪詩眼》直接以“詩眼”命名。(明)謝榛《四 溟詩話》卷四有“能用戴帽法,則詩眼靡不工矣”中也提到過“詩眼”。
先秦詩騷,兩漢古詩里,詩人們追求的是“辭,達而已”(孔子)《論語》)的自然境界。如謝榛所評:“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畫”,(《四溟詩話》卷三)。“平平道出”,即是“不以力制”、“無用工字面”,“詩眼”也便無從凸現了。詩歌發展到魏晉,因受漢賦華美雕飾的文風和清淡玄學的學風的影響,詩風發生巨大變化,走上了“有意為之”的道路。這場變革的突出代表是東晉的謝靈運,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謝靈運輩始以對屬為工,已為律詩開端。”“對屬”不僅強調詩歌在對仗、音律等形式上的追求,而且表現了在意象上的刻意“為工”。此時的詩歌語言不再是不經錘煉脫口而出的“天簌之言”,而是經過詩人苦心慮智打磨練揀的“人工之美”了。“拂衣/遵/沙垣 /,緩步/入/蓬屋。近澗 / 涓/ 密石,遠山/映/疏木……(謝靈運《過白岸亭》)共意義節奏與語言節奏是何等的同步與和諧,完全有別于像“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曹操《觀滄海》)這樣的漢魏詩歌的質樸文風。
二、山之眼在水,人之眼在目。那詩之“眼”在哪里?我們首先看一看下邊這些優美的詩句:
“輕云紉遠岫”(吳均);“濤似連山噴雪來”(李白);“綠陰生晝靜”(韋應物);“清風弄水月銜山”(蘇東坡)。“紉 ”、“噴”、“ 生”、“銜”一字而使整句別開生面,耐人尋味,鮮活起來。李調元《雨村詩話》卷下云:“作詩須用活字,使天地人物,一入筆下,俱活潑如蠕動,方妙。杜詩‘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肯‘是也……”郭兆麟《梅岸詩話》亦云:“詩中虛字用得妙時,直使全篇幅精神踴躍而出。老杜‘劍外忽傳收薊北,一詩是也……”宋代范仲淹曾說:“虛活字極難下,虛死字猶不易”(《對床夜語》卷二),宋范溫也曾指明“好句要好字”。(《潛溪詩錄》)。
“詩眼”就是詩中的“虛活字”、“好字”,古代詩話論述得很多了,但并未指明它們在句中所處的位置。通過分析,我們不難發現“詩眼”在一句詩中常居謂語部分,且作謂語的中心語。近體詩不像現代詩那么自由,它力求在規定的格式中(一般寥寥幾十字的篇幅)表達出豐富的意蘊,句子常常省略成份(如主語)和詞語的超常搭配。但“謂語仍是句義的核心成分,一般是句子的謂語動詞或形容詞”(李宇明《理論語言學教程》)。由此可見,“詩眼”常是處在謂語部分的動詞或形容詞。
三、詩是最精煉的語言藝術,“詩眼”是詩的“靈魂”。
對動詞或是形容詞的“推敲”工夫將是“詩眼”得以凸現的關鍵所在。任何一個詞,都不是另外的詞可以完全代替的。相近或相似的詞,有的范圍廣一些,有的則狹一些;有的詞感情色彩重一些,有的則輕一些;以及在色彩、音韻、聲律等方面,都有一些哪怕是細微的差別。清人錢澄之《詩說贈魏丹石》中曾說:“情事必求其真,詞不達意意必求其確,而所爭只在一字之間。此一字確矣而不典,典矣而不顯,顯矣而不響,皆非吾之意所需也。”可見“選擇”的困難。古今中外的大作家,對文學作品的用詞須精挑細選,都有深刻的論述。法國著名文豪福樓拜就說:“我們無論描寫什么事物,要說明它,只有一個名詞;要賦予運動,只有一個動詞;要區別它的性質,只有一個形容詞。我們必須不斷地推敲,直到獲得這個名詞、動詞、形容詞為止。不能老滿足于差不多,不能逃避困難,用類似的詞句去敷衍了事,”這同我國古代詩話中的一些觀點是極為相似的。
四、一句詩中“詩眼”之字的選用如果恰到好處,便可使靜態的物象活泛起來,使毫無生氣的事物染上鮮活的生命力,如一幅平庸的圖景上,撒上了迷你的面幕,讓人驚奇、詫異,仿佛“洞天石扉,別有天地”了。香菱品王維詩云:
“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似的,若說再找兩個字來換這兩字,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只有這一“直”與“圓”兩字,才真正把握了大漠曠遠凄清的意境,化腐朽為神奇,“靈丹一粒,點石成金”,又似乎無理而理在其中。景與情、情與理在詩人的審美視野里被獨一無二的完美組合起來,構成了“有口說不出來,卻又是逼真”的審美意象。“這個字”是“唯一”的,是詩人審美體驗中的 獨特發現。
正如“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若不著“鬧”字,“紅杏”、“枝頭”、“春意”所構成的意象是稀松平常的,不會引起人們的太多興趣。但用一“鬧”字,“境界”確實“全出”。中科院院士、當代著名科學家楊叔子先生運用拓普的原理對此作過精辟的全新的闡釋,他說:“,在小的空間里描述春天的特征不變最只有一個‘鬧’字”。一個“鬧”字,從“紅杏枝頭”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折射出春天這個大的時空中特有的勃勃生機。”在“紅杏枝頭”這個可直感的形象實體背后,不知還隱藏著多少層我們看不到的畫面,我們需通過想像、聯想,才能感受到這些“象外之象”只此“一字”,便合使人感受到了“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嚴羽《滄浪詩話》);只此“一字”化實為虛,化靜為動,概括了整個秦天的本質特征,涵融了巨大的信息量。
可以說,“詩眼”是使作品中具體的形象實體得以擴大和延伸的橋梁,是化“死”為“活”,化“實”為“虛”的媒介;對“詩眼”的不斷提煉,實質是詩人們對“意境”的不斷拓展,是近體詩之所以能產生的“含蓄蘊藉,興象玲瓏”等美學特征的重要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