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麗藻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趙元任先生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研究的開山鼻祖,開啟了中國現代方言研究的新紀元。在其豐碩的研究成果中,隨處可見趙先生對家鄉常州話的鐘愛。1926年,趙元任先生發表了中國語言學史上第一篇從現代語言學角度用比較法研究漢語語法的論文——《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常州方言從此進入語言學工作者的視線。趙先生對常州話的關注與研究涉略諸多方面,察其總體,對常州話語音的研究最為深入與全面,成果最豐富。趙元任先生研究常州方言,有的是專篇專著專論,有的則似一顆顆閃光的珍珠布綴于其他研究之中。趙元任對常州話語音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從趙元任先生的研究成果和吟誦聲中,可以強烈感受到常州方言近百年間的傳承與變化。
常州位于東經119°08′~120°12′,北緯31°09′~32°04′,是一座具有兩千五百多年文字記載、歷史悠久的江南文化古城,底蘊深厚。公元前547年的春秋時期,建邑立邦,始稱延陵。常州是春秋時期吳王壽夢的第四子季札的封邑,為季子故里。城名先后更迭為毗陵、毗壇、晉陵、蘭陵、常州、南蘭陵、嘗州、武進等,“常州”之名始于隋。秦代置縣,西晉以后,向為郡、州、路、府治,清雍正四年(1726年)起,常州府轄武進、陽湖、無錫、金匱、宜興、荊溪、江陰、靖江等8縣。清末,城內尚有一府(常州府)兩縣(武進、陽湖)治所,得“三吳重鎮、八邑名都”之美稱。趙先生不無自豪地稱自己是陽湖桐城文派的陽湖人。1912年廢常州府,陽湖縣并入武進縣。在《現代吳語的研究》里,調查點地名則“武進”“常州”都用了,在趙先生心目中,武進就是常州,常州就是武進。解放初,常州專署轄常州市和無錫、江陰、武進、宜興、溧陽、金壇6縣;1953年1月常州市定為省轄市。
常州方言屬于吳語太湖片常州小片,也即毗陵小片。趙元任先生在《吳語對比的若干方面》中說:“在江蘇,只有東南部是吳語區。我的家鄉常州幾乎是吳語區西端的最后一個城市,跟南方官話區接壤,中間夾著‘吳頭楚尾’的丹陽。”①
趙元任學會家鄉話與眾不同,他是因誦讀而學會的。趙先生五歲進私塾念書,教書先生是祖父特地從常州老家請來的趙元任的大表伯、常州北鄉人陸軻軒,趙元任跟從陸軻軒學會用常州方言誦讀,此習慣多年不變。因為念書才用常州話,也使得趙元任覺得常州話要比其他話“高出一等”。
趙元任9歲回到常州,住在城中青果巷48號趙家老宅,開始學用常州話交流,進新式學堂溪山小學學習,念書還是用常州話,他的國文老師歷史學家呂思勉用常州話教書。1959年3月趙元任到臺灣講學,他邀請家鄉人趙叔誠和程滄波吃飯,與程先生用常州方言對話,談自己的生平往事,講了一個多鐘頭,中間提到呂思勉。節選如下:
程:呂誠之(即呂思勉)先生學問很好,很博的,博而精么——根底非常深。他從前在常州中學教地理——他歷史地理都教咯——他就拿這個《嘉慶統一志》來教。后來一直在上海光華大學教,教歷史,他寫過兩部歷史書,是商務出版的,叫《本國史》、《高中本國史》。
趙:有一回我從外國回來在京滬火車上看見了呂先生。多年沒說常州話了。講到外國情形,用常州話講外國事情真不容易。
程:他恐怕還是說常州話?
趙:他還是說常州話。②
趙元任在常州生活讀書前后九年光景,之后便去國離鄉,其間回常州探訪四次。1981年,趙元任最后一次踏上故土,深情地說:我以前寫過常州方言,別人以為常州話不好聽,我卻以為很好聽。對家鄉話的研究貫穿趙元任先生的一生,不僅因為常州話是鄉音,對這位語言學大師來說,他深諳處于南北方言交界處的常州方言的重要研究價值。
對常州方言的語音作深入詳細調查并整理出常州方言語音系統的,趙先生是第一人,因為它是隨著《現代吳語的研究》的誕生而誕生的。趙先生對常州話音系的描述先后有三次。第一次,1927年10月,趙元任先生組織開展吳語方言調查工作,家鄉常州話被列入33個調查點之中,成果見于1928年出版的《現代吳語的研究》;第二次,1961年發表《常州吟詩的樂調十七例》,開篇列出常州話語音的聲調表、聲母表和韻母表;第三次,1968年元月應美國東方學會之約,撰寫《常州方言》一文,1970年發表,英文版③。
三次發表,雖然時間跨度大,側重點各有不同,呈現方式也各異,但調研結論本質上非常統一,因為發音人后兩次均為趙先生本人,第一次的發音對象是一個35歲的教員,與趙先生同齡。趙先生長期生活在國外,所以他的常州話沒有“與時俱進”,始終保持原有的風貌,趙氏常州方言音系單字聲調7個,聲母30個,韻母45個,表格樣式采自《常州方言》,但原表注音為羅馬字母,無例字,為了清晰起見略加改動,本文改用國際音標,添加例字,所涉例字均來自趙先生的研究成果(見表1~表3)。

表1 常州方言聲調表
注:趙先生在《常州方言》中說明:“上表的冒號用來表明前面的數字代表的是實際調值。”

表2 常州方言聲母表

表3 常州方言韻母表
在調研出常州方言音系的同時,趙先生對其時的常州方言語音特點作了深入詳盡的描述,開創性的成果為后人的學習與研究積淀了豐厚的基礎。
趙先生發現,相比其他吳語常州方言有許多特別的地方:
趙先生發現了ei韻母在吳語內部的變化:“從杭州沿著大運河經蘇州、無錫、常州、江陰有一條方言帶,在這條帶狀形的方言區里,相當于官話ou的韻母出現為[ei]或其他發音部位靠前的韻母。例如官話owjow howtou de goou(歐洲后頭的狗)在我的常州話里是[eitseieidei kkei]。”④
[i]韻摩擦是現在常州方言的一大特點。在《現代吳語的研究》里記錄:“i韻大都是很緊的一個i音,有幾處舌尖伸前而得一種iz音,也有地方舌不向前而讀音發生一點摩擦得ij音。”⑤書中記錄常州周邊地區的金壇、溧陽、宜興、丹陽都有前伸或摩擦成分,但常州方言里的[i]是一個標準的元音,我們聽趙先生的吟誦可以充分感覺到[i]韻的圓潤。
趙先生在《常州方言》中列出了常州方言雙音節詞語的連讀變調表。趙先生是對常州方言進行連讀變調研究的第一人。趙先生對常州方言兩字組49種不同聲調組合進行了變調研究,指出“常州話的聲調系統根據社會地位的不同,可以分成‘街談’與‘紳談’兩類。街談是常州城里人大多數人的方言,紳談僅僅限于來自城東南的一些鄉紳和讀書人的方言”。趙先生講的是紳談,研究的連讀變調是“以紳談口音為準的”,指出“街談音還有一套跟紳談不同的兩字組連讀變調”。另據《趙元任年譜》記載,1981年89歲高齡的趙元任先生在5月初又完成了一篇關于常州方言變調的文章,國內尚未見正式出版。1988年汪平教授發表《常州方言的連讀變調》,研究的就是常州方言的街談連讀變調,填補了這一空白。
有兩方面的重要結論:
第一,趙先生在《現代吳語的研究》第四章《聲韻調總討論》里寫道:“有些開齊字(猜,尋,蒼|蠅)讀合撮。”⑥《常州方言》音節表里的“津、秦、筍、晉”與“訊、殉”同韻,為y。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語音現象。一些開齊字在老常州話里讀合撮,其中開口韻對應為合口韻,如“猜、采、彩、宰”等字韻為ui,齊齒韻對應為撮口韻,如“尋、津、秦、晉”等字韻為y。沒有明顯的規律可循,這種讀法只存活在少數老常州城里人的口中。一般地,在現代常州人口中,那些合口韻已變讀為開口韻,如“猜”(ts‘ai),撮口韻變讀為齊齒韻,如“津”(ti)。
第二,趙元任時代的常州方言有明晰的尖團音之分。區分尖團曾是吳語的標志之一。從趙先生的著作看,百年前的常州話尖團區分鮮明,目前,七十歲左右的常州人大都已不說尖音,年輕人更是沒有了尖音的概念。
蘇金智在《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里說:“在嚴格意義上的社會語言學出現之前,對語言與社會關系進行研究的外國學者如德國的洪堡特,瑞士的索緒爾,法國的梅耶,美國的薩丕爾;中國的學者如趙元任和羅常培。”⑦
趙先生對常州方言語音變異的研究構成其社會語言學研究成果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進行吳語調查的時候,趙先生發現了常州方言存在兩個“次方言”,即紳談和街談,兩個次方言反映出言者社會階層的不同;之后,趙先生對常州方言里的“切口”和“語音變態”作了研究,為人們呈現出常州方言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作為一名偉大的學者,他忠實地記錄下了那個時代常州方言的面貌,使后人有機會領略家鄉話曾經的別樣姿態。
趙元任先生調查得出20世紀初的常州話有紳談與街談之分,在《現代吳語的研究》第四章《聲韻調總討論》里,趙先生對常州方言的特點說了兩個方面,其中用絕大多數筆墨總結了紳談與街談。這個調查結果成為我國社會方言的經典案例,被眾多學者引用。如周振鶴、游汝杰教授在《方言與中國文化》中說:“社會方言是語言的社會變體,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因職業、階層、年齡、性別等等不同,口音、措詞、言談也會有差別。例如20世紀初年之前的常州方言有街談和紳談的區別。”⑧
趙先生在《常州吟詩的樂調十七例》中說:“作者說的是一種所謂‘鄉紳話’,是一種少數派的口音,大概占城內人口的百分之一二十。多數派的口音,所謂‘街談’,陰上是35:,近似北平的陽平值。……至于次濁上聲,街談一律當(陰)上聲,紳談是文言當(陰)上聲,白話當陽平,例如‘馬’字白話讀若‘麻’。在吟詩時候取文言音。”⑨在《常州方言》里寫道:“街談是常州城里大多數人的方言,紳談僅僅限于來自城東南的一些鄉紳和讀書人的方言。隨著1900年代以后新式學校的興起,社會活動也多了,于是街談音就更加的普遍了,那種含蓄點的鄉紳音也慢慢兒地少了,兩種口音出現了明顯的混并。一個人可以既說街談口音,又說鄉紳口音。”
不過,“常州人在語言上采取了從俗如流的態度,選擇了市井街談,街談依仗人多勢眾群眾基礎牢而得以承續。而那少部分鄉紳貴族沒能堅守紳談的榮光,使之慢慢消失在了常州歷史的煙云里,最終成為少數人記憶中的一抹光亮。‘隨著歷史的發展和社會的變遷,當年不登大雅之堂的鄉談,取得常州城里話的正統地位,而少數舊時官紳的口音卻被認為有些鄉下口音了。’”⑩
由此而看,趙先生當初關于紳談與街談的調查成果無比重要,它記錄了一座城市語言變化的珍貴足印,也為人們探討語言深層次的變化因素提供了寶貴資料。
反切語是秘密語的一種,各地反切式秘密語是用各地方言進行反切,具有很強的地域性和封閉性,趙先生認為“最有系統,在音韻上也最有意思的是用反切的秘密語”。先生的《反切語八種》論著分總論、分論和附錄三部分,分論第四部分論述常州反切語,從聲韻調三方面系統、詳盡地分析了“常州m-lɑ式反切語”。這種快失傳的語言現象在論著中得到復活,使我們了解到常州反切語的反切規律。趙先生總結分析出了常州反切語的定則:
1.聲母字韻母字的次序是順的。趙先生指出蘇州話里的反切語聲母字和韻母字次序就是倒的。
3.唇音聲母跟舌尖中的聲母(t、t‘、d‘、n、l)跟u本韻拼時,u音不歸聲母。如“布”為p-lu,不能是pu-lu。
5.韻母字附加聲用l。
各規則趙先生都列舉了例字,清晰地描述了常州方言反切語的規律。趙先生在文中把常州的這種反切語叫打“字語”。
一切的秘密語,包括反切語,離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遙遠,正如趙先生在論著中所說:“這種語言完全沒有永久性,在同一團體有時候過過就會變,而且團體散了,它就死了;但間或有些字和詞給多一點的人知道,它或者就升為土話或slang的資格,它的生命就比較的長一點。”所言極是,趙先生從社會語言學角度精確地詮釋了秘密語生存的環境與土壤。比如現在常州仍有一些人還會打“字語”,與趙先生研究的定則進行比較,發現至今沒有變異,但年輕人如果不專門去學習的話,“字語”必將面臨消亡。
“《方言性變態語音三例》是趙元任先生在方言語音研究中對語言變異現象進行理論性系統性闡述的佳作。”趙先生論述了一種非常特殊的語音現象——語音的變態,這種語音變異具有方言性。文章對“發育未全的北平話”二例和“發育不全的常州話”一例進行研究分析,對兒童語言習得的過程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文中“發育不全的常州話”是指一個十三歲到成年不變的常州人說的常州話。年滿十三歲,他的語言習慣已經養成,很難再改變。趙先生對這個個例進行調查研究后發現,這個人的聲調與其環境語(即正常的常州話,趙注)沒有差別,但在聲韻方面存在9處不同。與發音未全的語音相比,發音不全的語音“代表一種更成熟的習慣”。“大舌頭”或“叨嘴”是發育不全最常見的例子。
趙先生認為:“方言之所以有比較的穩定性是由于社會的勢力。……在發育未全的語言,是因為小孩子的語言的行為(連同一切別的行為)還沒有完全社會化,它的社會環境,如大人的教話,大同伴的譏笑,生人懂話的困難,不單不像真方言的環境維持它的穩定,并且還催著它改變,所以它本身雖然像一種方言而在時間上變起來,在最快的時期,差不多一年就等于語史上的一世紀。”認為發育未全的變態語音在一定環境作用下也會轉化成發音不全的變態語音。
近百年里,常州方言語音發生了一些變化,從聆聽趙先生的吟誦,從趙先生的常州方言語音研究成果里可以鮮明地感覺到。這些變化主要有:
聲母的變化較小,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聲母喉塞音逐漸弱化,所以現在的音系已經忽略不記,直接標為零聲母。
韻母變化最大。
第一,復合音單元音化。“瓜、掛、花、畫、話”等蟹攝字韻母由[u]變為了單元音[],與“巴、沙、啞、家”等假攝字同韻。
第三,趙氏常州方言有入聲韻10個,現在常州方言里只有9個入聲韻了,因為[u]演變為[],如“沃、郭、擴、霍”等字與“綠、俗、陸、谷、剝、作、學、墨、國、桌、竹”等字同韻了。[u]韻現在有分化現象,20世紀初“闊、活、骨、忽、獲、說、出、述、入”等字都是同韻,但現在不一樣了,聲母是舌根音的讀法不變還是[u],而聲母是舌尖音的就變為單韻母[]了,如[s](說)、[ts‘](出)、[z](入)等。
單字調沒有變化,趙氏常州方言有街談與紳談兩套,現在只有街談一套了。不過90后孩子受普通話聲調影響,連讀變調情況有些改變,但還在“動蕩”變化中,沒有趨于穩定與成熟。
趙元任先生對常州方言語音的研究成果遠不止這些,還有許多精要論述等待我們學習、研讀。
注釋:
②趙元任:《趙元任全集》(第15卷下冊),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880頁。
③此文尚未見中文翻譯正式出版品,文中所引資料由鄭偉博士翻譯,譯文在2008年第五屆國際吳方言學術研討會上交流。鄭偉,常州人,供職于上海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
⑤⑥趙元任:《現代吳語的研究》,科學出版社,1956年,第70頁,第80-81頁。
⑧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頁。
⑩金麗藻:《常州話紳談與街談之離合融變》,《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08年第3期,第78頁。
[參考文獻]
[1]汪平.方言平議[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3:138.
[2]趙新那,黃培云.趙元任年譜[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37-527.
[3]秦德祥,鐘敏,柳飛,等.趙元任 程曦吟誦遺音錄[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4.
[4]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江蘇省志·方言志[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