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偉



司馬遷花了六千多字,為一群亡命之徒立傳,尤其細致地描寫了矢志刺殺秦王的荊軻的生平和性格。為了阻止秦王嬴政吞并其他國家的軍事行動,荊軻決定接受燕國太子的邀請,前去刺秦。他花了很長時間為暗殺行動做準備,仔細設計接近秦王的方式,但始終不能穩操勝券。眾所周知,刺客面前是一條不歸之路。荊軻動身赴秦的時候,燕人在易水邊為他送行。他的音樂家朋友高漸離擊筑,荊軻唱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滿座衣冠似雪。太史公說,送行者聽了荊軻的歌聲,“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多年后,岳飛提筆寫下悲壯的《滿江紅》時,“怒發沖冠”這個著名的開篇,正是從這個典故中來的。
不管易水之別是歷史上真正發生過的事情,還是出于司馬遷的想象,都無疑是一座文學的豐碑。與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高漸離等著名刺客一樣,荊軻只是個大時代里的小人物,是最終未能逆轉形勢的失敗者。荊軻的故事充滿了不幸。政治刺客的下場總是很悲慘——他們刺殺的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所以必定橫死。但歷史的諷刺卻在于,借助司馬遷的不朽史筆,小人物和失敗者獲得了不朽。2000多年過去了,偉大的帝國一次次在同一片土地上形成又潰散,曾經像神話一樣的帝王業績都已經灰飛煙滅,幾名刺客的故事卻進入了中國文化的基因。
“暗殺時代”與“改革時代”
僅從人性的角度看待暗殺,充斥在20世紀第一個10年里的暗殺行動,和《史記》記載的暗殺故事沒有什么分別。但對20世紀的革命理論家來說,“暗殺時代”的暴力活動,和之前歷史上一切因爭奪權力而發生的流血事件,有根本上的不同。
孫中山為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寫的發刊詞中,總結了不惜訴諸暴力的三個目標——后人總結為“三民主義”。民族主義之排滿,民生主義之平均地權,民主主義之自由平等,哪一樣不需要流血犧牲? 有人統計過,《民報》鼓吹暗殺的圖畫文字,占全部圖文的20%以上。
自從接受了民族主義的信條,吳樾覺得,值得自己關心的只有排滿。“排滿之道有二:一曰暗殺,一曰革命”,他寫道,“暗殺為因,革命為果……今日之時代,非革命之時代,實暗殺之時代也。”
他們不惜赴死,是為了——用孫中山的話說——驅除韃虜,恢復中華。
“暗殺時代”其實也是“改革時代”。1905年,僥幸逃過吳樾炸彈襲擊的五大臣游歷歐美十余國,回國后向朝廷提交了一份觀察報告——其實是流亡日本的梁啟超起草的。報告的結論是,必須實行君主立憲,進行政治改革。
對改革的目標,當然有不同看法。富國強兵是其一。端方告訴慈禧太后,立憲還能保證“皇上可世襲罔替”——天下還是愛新覺羅家的。在端方這樣的掌權派、康梁這樣的改良派和各地的立憲派士紳看來,保中國和保大清并不矛盾,兩者是一體的:只有改革才能保國,只有國家保住了,才能保住大清的統治;反過來,大清政權的延續,有利于社會穩定,降低改革的成本。
但孫中山、黃興這樣的革命家并不作此想。革命黨人覺得,中國亡國滅種的最大危險,不是別的,正是清朝的統治。中國的富強和清朝的統治不能兩全。革命黨人的首要任務,是將保中國和保大清切割開來——所有有利于清朝統治延續下去的措施,哪怕是進步的、符合時代潮流的改革措施,都必須無條件地反對。
孫中山并不是生來就激進的。1894年,孫中山懷著滿腔報效國家(當然也是報效大清)的熱情,通過同鄉唐紹儀的關系得到了盛宣懷的書信推薦,專門到天津,向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獻折子。折子里洋洋灑灑上萬言,都是富國強兵的建議。可惜,李鴻章當時忙著應付朝鮮危機,無暇顧及這個寂寂無名的小人物。孫中山一肚子保國(也是保大清)的計劃,就這樣流產了,由此對朝廷的辦事效率和個人的上升機會產生了懷疑,開始有了以暴力改變現狀的念頭。
但暴力革命即便在甲午之戰慘敗后也不是主流。戊戌變法時,舉國士氣受到新氣象的提振,讀書人幾乎都是改良派,改革共識前所未有地強大、堅定——可惜,等待人們的只是六君子的一腔熱血。接著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攻進北京。由于朝廷倉皇西奔,愛新覺羅家族統治的合法性,已經所剩無幾。這越發堅定了激進的看法——清朝的腐敗是中國富強最大障礙;改變現狀的第一步,不是立憲,而是改朝換代。暗殺時代由此發端,并且逐步升級,愈演愈烈。
細節決定成敗
長江向東南流至九江,在鄱陽湖區拐了一個深深的U形大彎,由此流向東北。安慶只是個小城,但因為坐落在九江和南京之間,地理位置重要。天平天國時期,安慶是太平軍拱衛南京的防線上最重要的據點。1860年,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所部湘軍在距離安慶不遠的太湖和懷寧兩縣各設一座大營,圍攻安慶。雙方血戰數月,湘軍最終打敗了太平軍。這是戰事的重要轉折點。曾國荃奪取安慶之后,由這里順江而下,進擊南京,就可以與江蘇的李鴻章和浙江的左宗棠互成掎角之勢。4年后,曾氏兄弟終于攻進了南京。
比起吳樾的炸彈襲擊來,徐錫麟的計劃要復雜龐大得多。刺殺恩銘只是一個開頭。殺掉恩銘后,他將策動會黨起義,奪取安慶,并由此南下。作為呼應,秋瑾會同時在浙江起事,奪取杭州,然后溯江而上;按照計劃安排,徐錫麟和秋瑾將在南京會師,革命黨將掌握整個中國最富庶的長江中下游地區——這個雄心勃勃的安排似乎是曾國藩戰略的一個翻版,可惜省略了無數細節,也忽視了計劃實施中可能出現的種種不測,最終根本沒能展開。
但徐錫麟的行動仍然轟動了全國。在“暗殺時代”發生的所有暗殺事件中,徐錫麟刺殺恩銘無疑最有代表性:不但因為行動取得了成功,也因為整個計劃功虧一簣。這次行動完美地驗證了吳樾的理論:暗殺只是因,革命才是果。但是,要將暗殺的成果通過革命鞏固下來,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天的研究者對徐錫麟的成功嘖嘖稱奇。雖然同志們傳說他“槍法入神”,但此事有頗多可疑之處,因為他的視力很不好。其實,他之所以能夠成功地殺死恩銘,并不是因為槍法好,而是長期策劃的結果。
徐錫麟出生在紹興。紹興是一座古城,戰國時期就是越國的首都。這里上演過著名的臥薪嘗膽的故事。到魏晉時期,紹興得到了高度開發,變得非常繁榮,并成功地將這種繁榮保持了一千多年。只是到了近代,由于夾在通商口岸寧波和省會杭州之間,紹興的地位才急劇下降,變成了一個不太重要的城市。
和吳樾的家鄉桐城一樣,紹興的文風鼎盛,出過很多著名的文人。近代浙江是激進思想的搖籃。一些著名的浙江文人同時也是革命家——比如著名的章太炎(他是余杭人),而紹興人蔡元培考中進士之后,本來在北京的翰林院里擔任編修,卻做出了一個極其離經背道的舉動:辭官回鄉,組織會黨,醉心于試制炸彈和組織暗殺團體。
浙江文人大膽的議論和出格的舉止,吸引了很多年輕人仿效。吳樾就是章太炎的粉絲,遺書中對章太炎的擔憂和期許,遠勝過他對妻子的關切。徐錫麟生前的名氣當然比不上這些名動全國的鄉賢,但也并非默默無聞。有很多關于他的軼事流傳。徐錫麟的家境比吳樾好,但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他的朋友中的確有些富家子弟,一直默默無聞地在背后贊助他的革命事業。徐錫麟很早就和會黨有往來,加入了蔡元培組織的光復會。光復會的名稱是章太炎定的,意思當然是要驅除滿人,光復漢族的統治。
光復會、華興會、興中會,分別以浙江人、湖南人和廣東人為主,1905年在日本共同成立了同盟會。同盟會是一個松散的統一組織,但老會黨的資源沒有得到有效整合,實際上各行其是的成分更多。興中會的發展重點在兩廣,華興會深耕兩湖,光復會的人脈和動作,就主要集中在江浙,尤其集中在紹興。
紹興在浙江的重要性不及杭州和寧波,但正因為如此,政府對民間的控制也要弱得多,蔡元培、章太炎都希望能夠在紹興建立一個反滿的基地,作為聯絡會黨、策動反政府暴動的中心。具體的工作就落到了徐錫麟身上,地點就在徐錫麟創辦的紹興大通師范學堂里。
大通學堂創建于1905年,是一間訓練兵操的民辦學校。籌備時缺乏經費,蔡元培的弟弟蔡元康和徐錫麟準備搶劫錢莊,因為陶成章的反對而作罷,最終出錢的是徐錫麟一位有錢的朋友。為大通學堂去省城辦手續的是陶成章。章太炎忽悠省城官員說,學校的目標是培養團練的骨干,他們回鄉后既能組織民團,一旦政府需要編練新軍,還可以提供兵源,于是順利拿到了各種許可。大通學堂學制半年,一開始招收不到學生,于是紹興、金華、處州各地的會黨紛紛前來充數。所以這所學校的紀律,向來是頗受紹興人非議的。
徐錫麟辦學時間不長。他有一個更大的計劃,準備通過捐官的辦法,混入官場,掌握一支軍事力量。這個思路也很常見;辛亥革命前,同盟會對新軍的滲透很厲害——大家都知道槍桿子里出政權的道理。徐錫麟的第一步是到日本學習軍事。
1905年冬天,徐錫麟帶著家眷和一批學生抵達日本橫濱,浙江籍的留日學生紛紛前去迎接,孰料他已經在神戶上了岸。魯迅把這段故事寫進了《范愛農》一文。范愛農是徐錫麟的學生,負責為老師保管行李,過海關的時候,日本海關官員從行李中檢出一雙繡花鞋——魯迅不知道這是徐錫麟太太的衣物,以為范愛農有怪癖,心里很是不滿。
徐錫麟由神戶乘車到東京,秋瑾在東京等候他們。秋瑾留給后世的形象是英風爽烈的“女俠”形象,卻對徐錫麟夫婦卻關懷備至,親自安排他們在日本的生活起居,就像在異國他鄉重逢的鄰家小妹。
徐錫麟在日本投考軍事學校,但沒有被錄取,原因很可能是因為近視。他進過幾所短期學校,先是學習日語,后來學習警察知識,但時間都不長,中間還因事回國一趟,在日本前后待了不到半年時間——這段鍍金的經歷至關重要。回國后,徐錫麟用朋友資助的錢捐了個道臺。時任湖南巡撫的俞廉三是徐家的親戚,把徐錫麟推薦給自己的學生、安徽巡撫恩銘。徐錫麟隨即被任命為安徽巡警處會辦和巡警學堂的監督。
1906年,秋瑾步徐錫麟后塵回到國內,1907年初,徐錫麟帶著兩名學生赴安徽上任,走前將大通學堂托付給秋瑾,請她整頓學校的秩序。此后,安慶和紹興之間的書信往來不斷,商議于當年夏天(農歷五月),由徐錫麟刺殺恩銘,然后浙江和安徽兩地的會黨同時起事。
計劃漏洞百出。浙江各地的會黨根本無法協調行動。預定日期未到,好幾個地方的會黨蠢蠢欲動,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警覺,兩江總督端方隨即查辦此事,拿到的名單上不但有浙江黨人,連打入安徽內部的黨人姓名也在其中——其中就有徐錫麟本人,只不過用的是假名。
恩銘死于不慎,也死于對部下的信任——他居然把這份名單又交給了徐錫麟,讓他主持查辦。事已至此,徐錫麟來不及與秋瑾商議,倉促發動了暗殺。1907年農歷五月二十六日,恩銘前往巡警學堂參加畢業典禮, 徐錫麟發表演講后,和兩名隨從掏出槍,對著恩銘一番攢射。
重傷恩銘后,徐錫麟按計劃帶領學生前去占領軍械庫,但到了軍械庫,發現槍炮都不能使用。清軍將他們包圍起來,徐錫麟抵抗一陣后被俘。負責處理此案的是兩江總督端方。徐錫麟在口供中說,他想殺的滿人有恩銘、端方、鐵良和良弼——都是滿族中主張新政的當權派和改革派。徐錫麟的暗殺名單和吳樾的暗殺名單很近似。和吳樾一樣,徐錫麟要殺這些改革派,不是他們不開明,不是因為他們的存在對國家不利,而恰恰是因為他們開明,是朝廷依賴的重臣,勢必延長滿族人的統治。和吳樾一樣,徐錫麟是個民族主義者——說漢族主義者當然更準確一些。
徐錫麟在安慶被捕,旋即被殺,恩銘的衛兵和侍妾殘忍地分食了他的心和肝。在遙遠的紹興,秋瑾沒能成功地發動暴動。徐錫麟的死訊傳到紹興之后,秋瑾的同志們勸她趕快離開,幾次為她安排了出走的路線,但秋瑾不為所動。她默默坐在大通學堂里,一動不動,坐等官兵破門而入,將她捕獲。第二天,秋瑾被殺于紹興軒亭口——如果人死后靈魂不滅的話,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和徐錫麟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