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翰



“愛情都會老的,怎么會有不老的愛情?”這是史蜀君在談到自己與丈夫嚴明邦的愛情經歷時,說的第一句話。“愛情其實很脆弱,這種情感襲來之時很強烈,但會很快退去。所以,愛情和婚姻都需要用心去經營。我時常把我的婚姻想象成一朵花或者是一棵樹,你要持續地注入情感,去澆灌它,它才能夠不斷發榮滋長……”
用現在年輕人的眼光來看,史蜀君與丈夫的結合充滿了許多無法想象的阻礙。特殊的年代,風雨飄搖的人生,愛情面對浩劫,依然頑強地破土而出。一切的艱難坎坷,讓這感情來得既單純又奢侈。
人生初見
這世界繁華太多,人影交錯擦肩而過,她走過,唯獨她走過,讓你停下了腳步,沉默的兩顆心不再沉默……
——《金粉世家》片尾曲《讓她降落》
回憶起自己與丈夫嚴明邦的初次相遇,年逾古稀的史蜀君難掩臉上奕奕的神采,眼神中閃爍的明亮,使我仿佛看到了那個內心情愫剛剛開始萌動的雙十年華的女子。
“那是我上了大學后的一次假期,上海市青年宮組織以前的文藝骨干聚會,因我在上海讀高中時曾多次參加青年宮的文藝活動,所以受邀參加了那次聚會。就是在那次聚會上,我認識了我的丈夫嚴明邦。”
那次的聚會,史、嚴二人幾乎可說是一見鐘情,在聚會的眾多年輕人中,他們唯獨只注意到了對方。后來史蜀君形容,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有一種化學物質,能夠釋放出無形的能量來吸引彼此。她始終相信,在兩個人第一眼看到對方時,在還沒來得及進行語言交流時,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承載著難以言傳的信息波“瞬間穿透雙方”。
那時候,愛情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張籍《秋思》
那時的嚴明邦還是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的一名研究生,而史蜀君則就讀于中央戲劇學院的導演專業。北京、上海兩地間的距離,使二人成為了彼此心目中一份遙遠的牽掛。
“我有時也會從北京跑到上海來看他,看到我們的人,都說我們有夫妻相!”說起這些,史蜀君臉上洋溢著甜蜜。“有一次我去上戲找他,跟傳達室的老大爺說,找嚴明邦。那老大爺打量了我一下,問我‘嚴明邦是你哥哥吧?我開玩笑說:‘不是,是我弟弟。老大爺頓時感嘆,‘怪不得呢,我說怎么這么像!”
長期的兩地相隔,使偶爾的相聚愈發顯得彌足珍貴,可縱然有千般不舍,史、嚴二人更多時候,仍要面對離別。在那段遙望天涯寄相思的日子里,給彼此寫信是他們唯一的溝通方式。
仰望鴻雁,等待傳音,這種感受是每一個曾經依靠書信寄托情思的人都深有體會的,同時又很難表達。難以想象,在那個通訊極不便利的年代,沒有手機,沒有網絡,甚至沒有宿舍電話,愛情是怎樣被一張張小小的郵票承載,通過一封封來往于兩地的信箋維系?
史蜀君與嚴明邦就是靠著這樣的方式傳遞著感情,并且一傳就是十余年。從1962年相識,到1975年史蜀君被調回上海任上影廠導演,二人歷經了13年的分別,這期間所有的通信加在一起,甚至可以寫幾本厚厚的長篇小說。也許愛情就是靠這一張又一張郵票的堆積,一不小心,便積累出了一生一世。
結婚后,愛情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經》
在史蜀君看來,每一段愛情,之所以能夠得以維系,都一定要有一個或抽象或具體的平臺來承載。而她和嚴明邦的愛情平臺,則是滬上著名渡口上海十六鋪碼頭。
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后,史蜀君并沒能如愿回到上海和嚴明邦團聚,而是被分到了武漢的湖北省歌劇團。用史自己的話說:“洪湖水浪打浪,一個浪把我打到了那里,并且一去就是10年。”這期間,二人的感情經歷了最艱難的十年浩劫。
“我們家的成分不好,有一段時間,我的父親經常挨批斗。有一天父親留下一封遺書出走了。明邦得知此事,當天晚上就騎著自行車四處尋找,找了整整一夜。所幸第二天,父親自己回來了。”雖已事隔多年,想起那天晚上嚴明邦為自己徹夜尋父,史蜀君仍會禁不住流露出感動之情。
后來,嚴明邦也在“文革”中被定為保守派,遭遇批斗。就在那段充滿陰霾的日子里,史蜀君決定與他結婚。
“因為要與一個‘老保結婚,我那時還被上面的人背地里調查。甚至有人專門從上海跑到我工作的武漢,向我們歌劇團里的人詢問我的政治背景。”寧愿相濡以沫,絕不相忘于江湖。在凄風苦雨的歲月里,唯有執子之手,才能獲得能量,鼓足勇氣面對生活中的滿目瘡痍。
“我們那時候結婚很簡單,我去上海找他,兩個人一起去辦了結婚登記。之后他就要把我送回湖北了。回湖北的途中經過廬山,他采了五個松果送給我,說我們以后要生五個孩子。后來,因為長期的兩地分居,我們只有一個孩子。”從史蜀君淡淡的話語里,可以感受到一份平實的幸福。沒有香車寶馬的隆重儀式,就連洞房花燭夜的婚床,也只是宿舍里的兩張單人床拼湊而成。而就是這樣一個在現在人看來簡單到寒酸的婚姻,卻在后來的風雨洗禮中被歲月證實為永恒。
婚后的日子,對于史蜀君來說,就是二人每年各十五天的探親假。來往于上海、武漢兩地的渡船,成為了那段歲月的見證。愛情是一張窄窄的船票,她佇立船頭,他佇立碼頭。
每次與丈夫見面之前,史蜀君都要在長江上經歷三四天的漂泊。每次渡船即將靠岸之時,看著逐漸映入眼簾的碼頭,以及碼頭上那張漸漸變得清晰的面孔,史蜀君的心里都會涌起一股難以言表的深情。而在即將分別時,碼頭上長長的汽笛拉響,心中則又是另外一種難以名狀的空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看著渡船載著心愛的人漸行漸遠,嚴明邦的心里大概也只能希望自己視線所及,能夠遠些,再遠些吧。
這種兩地分居的情況,直到他們結婚后的第十個年頭才得以改變。在這期間,碼頭是唯一的交點,連接此岸和彼岸間的愛情。
許多年后,史蜀君依然對碼頭一類的眺望平臺有著特殊的情結。2010年的一天,她從世博會場館作完指導回家,途經盧灣區體育中心時,看到嚴明邦帶著家里的小狗,站在那里的木板平臺上等候自己。一瞬間,時光仿佛又穿越到了幾十年前,丈夫佇立碼頭的情形歷歷在目。
后來,
愛情是平實生活中的點滴溫暖
青山相待,白云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宋方壺《山坡羊·道情》
身為影視藝術家,不論是在戲里還是戲外,史蜀君都看到了太多始亂終棄的愛情、分道揚鑣的夫妻。而作為別人眼中的模范夫妻,史、嚴夫婦二人也多次規勸過身邊婚姻出現危機的朋友。
“愛情很浪漫,但婚姻很俗。談戀愛時,是兩人面對面,眼里只有對方,所謂執手相看兩不厭。但結婚后,兩人由面對面變成了并排坐,要共同面對家庭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這就需要智慧。”當史蜀君總結起與丈夫婚姻美滿的經驗時,她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
“對于婚姻,每個人有不同的理解。在我們分居兩地的日子里,我甚至覺得,即使一輩子我們永遠靠每年十五天的探親假見面,這樣的婚姻,我也能夠接受。”聽著史蜀君的講述,很多人大概都會覺得,這應該是上古時代流傳下的愛情傳說。如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如許仙在雷峰塔外二十年如一日的守候。
“婚后的第二年,我們有了自己的女兒。女兒6歲之前,一直是跟我生活在武漢,后來要上小學了,才被他接回上海。記得有一次,他要帶著女兒來武漢看我,我當時手里有一張指甲蓋大小的肉票,上面寫著‘二兩肉。去碼頭接他們之前,我滿心歡喜地帶著肉票去買肉,想招待一下他們,結果這張肉票就在途中遺失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場景,自己一邊在草叢里四處尋找,一邊就控制不住地哭了。那一張肉票,承載著我心里的全部溫情啊,是我可以拿出來款待遠在天際的丈夫和女兒的唯一一點心意,可是它被我弄丟了。”在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史蜀君對丈夫和孩子的感情,就寄托在一張二兩的肉票上。很多時候,感情的分量是不能完全靠物質的多寡來衡量的。
反觀身邊的其他人,在史蜀君工作的湖北省歌劇團,一個女演員嫁了一個在當時經濟條件非常優越的男人,那男人送給她一個單人沙發,全團的人都蜂擁著去她家里看稀罕。一個單人沙發,在今天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那時,卻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奢侈品。所以說,物質方面的東西會漸漸褪色。當浮華落盡,唯有那些相守時不經意流露出的點滴真情,才是歲月河流沖刷后留下的金子。
在史蜀君和嚴明邦的生活里,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史的腳很寬,常常買不到合適的鞋子。嚴明邦就拿著寫有她的尺碼的紙條,騎著自行車滿上海兜,一家一家鞋店去問。經常是老板接過紙條,看了一眼便扔還給嚴明邦,附加一句“太寬了”。時隔多年后的今天,嚴明邦每次買鞋,史蜀君都一定要陪同,并堅持要買價格較高的好鞋子,這樣丈夫會穿著更舒服。延續多年的習慣,誰說不是出于當年心中的感懷呢?
現在,愛情是枕邊的幾朵白蘭
當汝老去,青絲染霜;獨伴爐火,倦意淺漾;請取此卷,曼聲吟唱。
——葉芝《當你老去時》
今年是史蜀君與嚴明邦結婚44年周年,在上海的影視圈里,他們的愛情經歷早已被傳為佳話。在史蜀君家的書櫥里,一張張美滿的全家福正向來訪的人們訴說著這個家里的溫馨與甜蜜。從最初的兩人天各一方,到后來夫妻在事業上的相互扶持,再到現在的退休在家安享晚年,夫妻倆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現在我們的樂趣就是一起在天臺上澆澆花、種種菜。偶爾夫妻之間有點小矛盾,互相覺得不好說話,就都去跟家里的小狗說話,這樣一來矛盾也就過去了。我們的感情基礎是兩人的共同愛好,比如我們都富有愛心,喜歡小動物,也會定期給貧困地區的孩子捐款,熱衷公益事業。還有就是我們都喜歡花花草草,經常一起去挑選種花的種子和工具。”在史蜀君家的天臺上,兩張靠椅并排沐浴著夏日的陽光,許許多多花草和蔬菜的嫩芽圍繞四周,小小的天臺被一片蓊蓊郁郁包圍著,更顯生機勃勃。
史蜀君指著一盆香氣四溢的植物告訴記者,這是他們種的白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淡雅的白蘭花正在層層綠葉掩映中悄悄綻放。“每到花開的季節,我的丈夫都會早早起床,采摘幾朵白蘭花放在我的枕邊,讓我聞著花香睜開雙眼。”深愛至此,夫復何求?在史蜀君夫婦望向彼此的眼神里,我們讀到了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