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和風織繡

孟暉

短短幾天的日本游，于我來說，最惹興致的一點乃是看到了芭蕉布夏衫的實物。

如果不是跟團旅游，多半我不會想到去西陣織會館吧，畢竟京都吸引人的名勝太多了。早就聽說“西陣織”，在西陣織會館，看到類似云錦花機的大型織機上織到一半的彩錦儼然呈現著典型和式的花紋，又看到同中國緙絲機基本一樣的小織機上也卷著半成品，才真正明白了朋友的介紹——“西陣織”實際上是往昔年代里云集京都、專為皇室貴族服務的各種高級紡織技術的集合概念。西陣織似可作為一個例證，彰顯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在技術進步上的同類性與同步性——往往日本在步履上稍晚一些，但也不乏中國接受日本先進技術的情況，如明清時代的“洋漆”。

實際上一如世界各地的形勢，面對工業時代的機械化生產，西陣織也面臨著難以為繼的局面。所謂“西陣織會館”其實是讓一部分傳統匠人集中起來，在會館所設的二樓賣場旁的作坊空間當場展示技藝，以此來吸引游客，開發旅游業的能量。于是我很驚喜地看到一位中年男性匠人在作坊一角，靜靜刻制夾纈用的鏤花印版！他手底的材料柔韌而透明，應該就是中國傳統上也用于刻印染花版的特種油紙吧！可惜語言不通，無法詢問。

3月大地震對這個國家的旅游業造成的損害之大出乎意料，一路上同伴都在嘀咕，除了咱中國人的旅游團之外，其他國家的游客相當稀疏。西陣織會館的手工作坊里更是客影寥寥，讓人面對埋頭靜靜工作的匠人們不由地浮起無名的落寂感。三樓的傳統織物展示室更是只有我一個孤魂游蕩。與日本各地的代表性紡織精品第一次相逢，幽暗的燈光下，那些藍底上勻布細巧白花的成衣于樸素內斂中綻放著如此撩人的質感，以至我在禪室般的肅凈氛圍里居然開始意淫裹在這些服裝中的男人女人的身體。最讓我樂呵的便是赫然看到兩件芭蕉布的夏衫，用芭蕉絲捻上蠶絲織成的輕紗，自古也是中國人的夏日專用衣料呢。

沒有想到能夠與夾纈用印花版再次相逢，而且是在以藝伎著名的“花見小路”。我們同行三人正在張頭探腦巴望能夠窺見藝伎的影子，卻發現一家古董小店就開在路旁。曾經只在浮世繪中見到的玳瑁或銀的步搖簪與插梳、蒔繪的梳妝盒之類自然是小店的重點，不過也有一摞印染花版放在展示柜邊。經營者還很細心地把一張花版圍在臺燈周圍，向顧客展示：這些半透明、滿布精致鏤空花紋的印版完全可以改作燈罩，為現代居室創造幽明朦朧的氣氛。

在神戶繁華商業街上的一家和服店，更撞見當代名家以傳統技藝制作的套印彩染布料展示在臨街的柜臺，素艷的五彩印花讓人驟然覺得就要踏上回歸往昔歲月的返程。可惜一句也聽不懂店中人的介紹，從拿到的宣傳單上可以約略明白，這家高檔和服店的銷售策略乃是采用發布名家新作的展覽形式。當前名為“風”的展覽季共分兩期，是于菖蒲花、紫陽花盛開之際，推出個人或工房所新制的和服及佩飾精品，以表現神戶推陳出新之風尚。與展覽結合，店中還會組織兩次講座，由參展名家擔任主講，聽眾限定15人。日本人在保存自己的文化傳統這件事上可真是用心啊！

盡管近些年來很多專家學者都在討論日本保留傳統的經驗，但對于我來說，鄰國在這方面的成功仍然如同一個謎。比如，我們同行三人被日本傳統男式和服的華美徹底震倒，居然是在以匯集年輕人時尚著稱的大阪心齋橋。當時我們正在尋找可以品嘗當地咖啡和“洋果子”的去處，忽然瞥見身旁一家不大的店面里流瀑一般垂著三匹布料，銀華熠熠。再一定睛，旁邊一件金底暗花的男用和服成衣翩然撐開雙翼，標簽注明是明治時期舊物的高仿品。三人頓時如遇到明星一般，又是拍照，又是合影，好一番歡樂。

我本來沒有特意認識日本傳統織物的念頭，啟程前想的全是古寺、和果子、壽司之類，結果一路處處與和風的印染織繡狹路相逢，想不留下印象都難。我更無了解日本植物的意向，但旅途中非止一次見到關于菖蒲花開的消息，也就讓這種花卉進入了記憶。由此，算是領略到日本人宣揚傳統時“潤物細無聲”的細致與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