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奧尼爾《天邊外》的三重悲劇

摘要：奧尼爾早期劇作《天邊外》揭示了人在悲劇生活中永恒的真正的價值，從欲望的誘惑到現實的囚困再到生活本身的無意義，劇中渴求和失望之間的張力感具有多重悲劇意蘊。

關鍵詞：奧尼爾；《天邊外》；悲劇意蘊

尤金·奧尼爾的劇作將視角轉向社會底層的普通人的悲劇，以其深刻的悲劇力量注入“上帝已死”的荒野般的生命，揭示“生活背后推動一切的不可思議的力量”[1]，折射出生活背后的蒼涼。

《天邊外》作為奧尼爾早期的代表作品，通過羅伯特、安朱和露斯三人八年時間的“生命淪落”，拋出這樣一個問題：在夢想的追求中，在現實的阻隔下，在理想的毀滅后，人將何去何從？奧尼爾最終并沒有給我們答案，卻告訴我們所有人都在期待或恐懼的天邊外的秘密。

一、第一重悲劇：夢想陷入欲望的囹圄

夢想是自我期待的一種萌芽和成長；而欲望則不同，它所渴求的是我和“他”的對話，它需要的是一種自我滿足的宣泄。夢想可以通過自我完成，然而欲望卻必須通過他人實現。

羅伯特從小就在心中筑建只屬于他的天邊外的夢想堡壘，他陶醉和沉迷于他所幻想的天邊外的烏托邦和奇跡，在一種自我念想中完成夢想的雛形，然而卻沒有長好足夠豐滿的羽翼讓他飛翔，它最終沒有變成希望。他的夢想從未起步，遙遠不及。

安朱是土地的兒子，“正像一株麥穗，一棵樹一樣”，農莊的安定和諧的幸福生活便是他的夢想，他不向往天外的世界，只眷戀腳下的土地。他對他的夢想從未懷疑，因為一切顯得理所當然。

兄弟兩人雖然各懷夢想，但對露斯都有愛的欲望。剛開始，羅伯特選擇離開的原因之一是他認為他的愛沒有希望，他的欲望無法得到滿足，所以他已準備將欲望埋進夢想；而安朱之所以愛這片土地，緣于他認為將來可以和露斯幸福地生活。到這里，欲望和夢想是切合的。然而，露斯的選擇讓兩人的夢想和欲望打上了結。羅伯特為了露斯留在農莊，“我從前沒有考慮過，因為我不敢希望這種幸福會落在我的頭上”，欲望的實現甚至掩蓋了所有關于夢想的思考，最后完全不適合農莊生活的羅伯特讓整個家庭陷入一貧如洗的境地；而安朱為了露斯離開農莊，愛情的破滅使家園般的夢想頃刻間化為荒蕪，“我受不了——何況我原先定下的要在這里進行的所有計劃都和那個想法有關——我以為她是愛我的”，他選擇逃避來企圖忘掉一切，欲望將夢想完全拋卻。一個是欲望的滿足，一個是欲望的不滿足，曾經的夢想瞬時化為烏有。

而露斯，在整部劇中都沒有看到她的夢想，她的幸福完全依托在他人的“肩膀”之上，從渴望從羅伯特那里挽留住詩意的愛的美好，到大肆宣告她對安朱的愛，再到被安朱拒絕后整個生活的崩塌，她的生活沒有自我夢想的蛛絲馬跡，有的全是欲望的填充，“一定時候，你覺得什么，不管什么，都無所謂了”，夢想已被欲望殺死，當欲望也枯竭了的時候，活著只是行尸走肉。

安朱不知道，他還在外面的世界繼續著一個個的欲望，露斯也不知道，她本來就是靠欲望生存的人，但是羅伯特知道。在最后一場中，他指責安朱是徹底失敗的，因為“你已經離開你本行有八年之久了”，筆者的理解是，“你背叛你的夢想已經有八年之久了”，對于他自己，他依舊在做著他的夢，他也深知“不過這一輩子，是來不及了”的無奈。然而，這個夢想在欲望的包裹中隱藏了應有的光輝。從羅伯特選擇留下來的那一刻起，他以為自己欲望的實現也就是夢想追求的價值所在，“我想那個秘密，從世界邊緣上向我叫喚的秘密，天邊以外的秘密，一定是愛情；我沒去找它，它找我來了”，“我們的愛情比任何遠方的夢還要甜蜜”，他的命運已經開始背道而行，他的自以為是出賣了他的夢想，夢想成全了欲望，陷入囹圄之中。

對于夢想和欲望狹路相逢后的錯誤選擇，是劇中人物陷入悲劇命運的第一步。

二、第二重悲?。豪硐朐馐墁F實的酷刑

奧尼爾解釋道：“《天邊外》有三幕，每一幕有兩場，一場外景，一場內景。廣闊敞亮的外景和狹窄局促的內景交替出現，給予觀眾以性質截然不同的視覺印象。天邊暗示人們的愿望和夢想，小屋則是對夢想的局限。作者通過這種安排來取得渴望與失望的節奏與變化?！盵2]躲在欲望后面的夢想并沒有真正的藏身之處，而是被痛苦的現實猛拉出來經受著酷刑。

羅伯特因為露斯的愛而選擇了留下，他信誓旦旦，“我要從各個方面，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我要安心住下來，真正關心農莊的事，干我應干的活……只要我愿意干，我會跟你，還有阿安一樣，成為一個好樣兒的梅家后代”，然而他的留下卻使這個農莊日益頹廢，他在跟露斯的辯駁中這樣說過，“我不是一個種莊稼的人。我從來也沒有想當過。由于環境的關系，我沒有別的事可做，我只好支撐下去”。殘酷的現實是“狹窄的牢獄天井”，然而這種圍困卻激發了夢想的叛逆，那股向往天邊外的美好的想法又重新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來，“沿著大路走下去，心里只抱著一個想頭——把整個天涯海角放在我跟那些山中間，能夠再自由呼吸一次。我又做夢了——從前的傻夢”，夢想的重生遭遇到現實的阻隔，得不到真正喘息的機會，毀滅變成了唯一的出路。到了第三幕，已經病入膏肓的羅伯特沒有期待奇跡的發生，而是用盡最后的力氣爬出牢籠。

農莊的經營，對妻子和女兒的責任，身體的頹敗，這些現實的種種都像咒語般詛咒羅伯特夢想的不可實現，于是生命便動彈不得。夢想的“心有余”而現實中的“力不足”，渴求和失望無情地撕扯著羅伯特的生活，而死亡的來臨終結了所有渴求和希望，也終結了由此帶來的痛苦和折磨。現實封閉了所有的夢想的出路口，迎向太陽曙光的死亡便是對于羅伯特的懲罰和成全，也只有在這樣的懲罰之中，他的靈魂才能得到解救。

奧尼爾試圖告訴我們，人的夢想在現實生活中會分裂、破碎或者虛空，而獲得完整性的出路不過是死亡。夢想在現實的嚴刑拷打中往往被折磨至死，現實的破滅不是真正的悲劇，夢想的破滅才能構成真正的悲劇，這是悲劇的更深一層含義。

三、第三重悲?。荷钍ブ嫉慕K極宣判

《天邊外》的構思來源于現實生活，他在當水手的時候遇到過一個水手，“他在海上呆了二十年，沒有回過一次家。他咒罵大海和海上生活，但卻又夾雜著對海洋的溫情厚意。他喜歡滔滔不絕地大講他如何離開農莊的那件蠢事……我想，如果他帶著那種感情，留在農莊上會怎么樣呢？會出什么事呢……不過我馬上明白，他絕不會留下。他裝出一副會回農莊的樣子，無非因為他覺得有趣”[3]。這個人是安朱的原型，然而奧尼爾卻進行了一次分裂，將他一分為二，誕生出羅伯特這個最具悲劇性的人物。

羅伯特取代安朱留下，安朱取代羅伯特遠走，彼此取代雙方去完成各自的夢想。假如安朱留下，誰能確保他就必定能讓露斯幸福？假如羅伯特離開，他就會看到那個他夢想中的天邊外世界？安朱已經用他的眼睛告訴了羅伯特，“那種又臟又窄的街道，經過熱帶的太陽一曬，你走在那樣的一條街道上，你往常所夢想的‘神奇和神秘’，會讓你惡心一輩子”。而在外界的生活中，安朱也開始在物欲縱橫的污流中迷失自己，做起投機買賣。

生活讓我們有了夢想，但卻又讓我們永遠活在“荒誕的假象”之中。加繆說：“荒誕是在人類的需求與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這兩者的對抗中產生的?！盵4]羅伯特和安朱如果再從頭來過，他們也不一定會獲得幸福。

然而奧尼爾卻沒有對悲劇進行妥協。正因為生命的悲劇性和無意義，夢想才變得有意義，像羅伯特這樣的夢想者，他們注定要失敗，但是他們仍然要去追求、去斗爭，生命的結束最平凡也最動人。

注釋：

[1][2][3] [美]尤金·奧尼爾：《奧尼爾劇作選》，歐陽基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頁、第9頁、第6頁。

[4] [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藝術學系）

本欄責編：詩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