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情尚美的人生追求

摘要：干天全先生最近出版的《干天全散文詩歌選·散文卷》中《人在旅途》專輯選輯了作者近年來發表的游記散文，徜徉于青山綠水間的他采集純樸民風，抒寫至美人情，體現了重情尚美的人生追求與古道熱腸的人格魅力。本文從解讀文本出發，追隨作者旅途中的見聞感思發掘社會人生百態，展現現代知識分子縱情山水間所具有的人文關懷和價值擔當。

關鍵詞：游記散文；重情尚美；人文關懷

正所謂“山水之美，古來共談”，中國的游記散文創作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郁達夫在對比古代游記與現代游記時認為，古代游記寫自然就專寫自然，寫個人就專寫個人，散文里很少人性及社會性與自然融合在一處的；而在現代游記中，作者處處不忘自我，也處處不忘自然與社會。誠然，中國游記散文步入現代以來，它的筆觸已由單純對自然山水的描摹伸向社會人生百態，現代知識分子于縱情山水間積極展現“士”之傳統影響下的覺醒與擔當，順適隱逸文化的同時蘊涵著普世價值關懷的向度。這種現象在干天全先生最近出版的《干天全散文詩歌選·散文卷》《人在旅途》專輯中，就得到了很好的驗證。無論是風雪彌漫的高原，還是層林盡染的原始森林，無論是在深山的民族村寨，還是地處偏遠的名勝古跡，都閃現著干先生閑云野鶴的身影，徜徉于青山綠水間的他采集純樸民風，抒寫至美人情，無不體現著他重情尚美的人生追求與古道熱腸的人格魅力。這位學者型詩人以散體文字詩性地將旅途的見聞感思熔鑄成時人生存樣態的燭照并給予深刻的人文關懷。

干天全先生是當代著名詩人和寓言家，在詩歌、寓言、寫作學等諸多領域均頗有建樹。幾十年來，他在大學執教的生涯中一邊教書研究，一邊堅持文學創作，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出版了詩集《梨花紛飛》《無巢的樹》和寓言集《天全寓言》《天全寓言新作》《龍的演變》等，并不斷發表散文等作品。干先生寫過不少記游類詩詞，收集在他的諸多詩集里。而記載自己行蹤的游記散文則集中在《干天全散文詩歌選·散文卷》《人在旅途》這一專輯中。這些散文文筆酣暢瀟灑，意趣別致，境界善美，他從容執筆為我們講述一個個令人心馳神往的世界。這里既有青城山的夏日流螢、清朗山月，華山的險峻風光，木格措的瑰麗繽紛，四姑娘山的神秘圣潔以及馬爾康的雪山冰瀑；也有與摩梭人家開懷暢飲的瀘沽湖之夜，與彝族小伙瀘山采菇；他浸染過羌寨的無邊秋色，穿行過銀裝素裹的風雪高原，也曾九曲銀河泛舟……更難忘那誠懇豪爽的龍肘山腰的傈僳人家……

譚武昌教授在《學者型詩人的真性情》一文中曾這樣評價干天全先生的觀光記游類詩篇，“這些詩很少去寫那些表象的優美風光，更多的是去發現歷史演變的滄桑變化，揭示名勝古跡和民情風俗中的人文底蘊。”[1]他的游記散文也是如此。

在《瀘沽湖之夜》一文中作者就為我們講述了現代摩梭人的生存景況與摩梭女子走婚習俗的時代變遷。風雨之夜，與摩梭人達瑪一家祖孫三代圍著烤架，就著果肉酒蔬，促膝而談。“二十多年前，達瑪家還是靠種玉米、土豆和養豬為生。那時的下水落村沒有一家商店，村里買不到任何商品，買東西得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集市以物易物，用干魚片、土豆或豬肉換生活用品。”隨著公路的修建，電燈、電視和電話相繼來臨，這個摩梭家庭先后蓋起了平房，依靠國家貸款修建起三層樓的客棧，直至發展成為今天現代化裝修的“阿客大酒店”。面對生活日新月異的變化，“達瑪談到她家的現狀時，臉上洋溢著自豪和幸福的微笑，但她也不無顧慮地說‘我們家靠旅游熱發展得這么快，以后怎么往前走還真找不到方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自己的兒子從小就愛學習，與其讓外來人慢慢同化，不如讓他長大了自己到外面去發展’”。“過去摩梭人的習慣是十三歲以下的小孩在堂屋里打地鋪睡，最喜歡的是聽祖母講故事，在聽故事中接受摩梭人的歷史和生活習慣。現在她們家的生活都好了，除了阿媽還住祖母屋，她和弟妹都住進了有空調有抽水馬桶的現代化房間，對老祖母的大柜不再有興趣了。達瑪的孩子不愿意再聽老祖母講故事，天天晚上喜歡看電視到深夜。”這恰恰反映了每一個古老民族在邁向文明發展進程中普遍會面臨的對物質“前進”的欣喜混合著對精神“迷失”的悵惋。然而令人欣慰的是，那帶有濃郁傳奇色彩的摩梭人走婚習俗也已然面對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摩梭人選擇了進步民族的婚姻式樣。文章結尾作者作出這樣想象：“他已不是一輩子呆在阿媽的家里做一個守護姊妹兒女的舅舅，也不再是從前夜晚去爬心愛姑娘樓窗的摩梭小伙。我看見他堂而皇之地一手挽著妻子，一手牽著女兒在重慶的鬧市逛街，妻子親昵地叫他‘老公’，女兒嬌嗲地叫他‘爸爸’。此時，正在夢鄉的摩梭兄弟，你的臉上一定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至此，整個“瀘沽湖之夜”就這樣在天全先生的筆下失去了原本風雨交加的現實樣貌，顯得那么安詳莊重而又有情有義。

干天全先生以散文筆法從自己的游歷見聞中提煉出那么多素樸甘醇的人情之美。他最大限度地將自己的個人感情放置在溫暖、寧靜、和諧的精神層面，展現給讀者的是一泓溫婉的心靈流泉，讓人感動而又余韻悠長。《海濱人家》里豪爽熱情的陳大嫂，是位性格開朗，勤于生計的婦女。本來是為攬生意載人渡船游覽，擺談之后索性將客人帶回自家做客，她的丈夫老李和女兒婷婷也一樣樸實憨厚，一家人擁有令人陶醉的熱忱。款待之后，天全先生提起乘船時講好的船費和午餐費用，“陳大嫂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老李敞著嗓門說：‘你這就瞧不起人了。’”最后天全先生為他們照了一張全家福，在讀者心中也永恒記錄下了一幅海濱人家的動人畫面。《竹海晚餐》里那位因打撈“魚精”耽誤了客人用餐而絕不收錢的善良女孩，充滿著傳奇色彩，“你下次來，我一定收你的錢。”話語里閃動著她的率直和純真。《龍肘山腰的傈僳人家》里的姑娘小伙兒端起大碗酒唱著祝酒歌，伴著葫蘆笙跳起鍋莊舞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別有一番風情韻致。《羌寨秋色》里有“這里黃紅得純正熱烈的樹林讓人真想在林中筑巢而居”，更有阿爾寨青年小楊淳樸的一家。原本是向小楊問路而捎帶他一程，他卻以一麻袋蘋果相送，并將作者一行人邀至家中款待，帶領作者轉山，彰顯羌族人勤勞善良與樂觀熱情的秉性……這些人們都生活在天全先生旅途所到之處，讓人覺出那可珍的熱情，更懂得看重人與人湊巧的“瓜葛”；他們在各自的命運里以一種傾情投入的原始儀式感莊嚴地生活著，日子在腳下踩出平靜的聲音，紛紛顯示出直面人生的坦然。直爽善良，飽含豪情，他們愿意與萍水相逢之人坦陳胸際，恣意暢飲。這里的一切，無論是人與風景的緣分，還是人與人的緣分，都在天全先生的筆下熠熠生輝，閃耀著迷人的光彩。當我們被天地間的自然風光和真淳的民族風情深深折服并為之贊嘆的時候，會突然發現作者展示給我們的畫卷里也會隱藏著一片讓人感傷和憂愁的影影綽綽……

也許每一個具有時代良知的尋夢者的心，總是伴隨著面對“荒原”的太息與倦行者的呻吟吧。干天全先生的游記散文也不乏對現實的憂患之作。有評論者曾這樣評價他的詩歌創作：“隨著生活實踐和人生閱歷的增長，干天全先生的詩歌一貫充滿了對自然的熱愛和贊美之情，或許他安謐恬淡，從容自如的性格，就源于美麗大自然的熏陶。但是他也不缺少對于人生和現實的關注。”[2]在《人在旅途》這一散文專輯中，《四方街的對歌》和《黑井寡婦》正是這類作品的典型代表。《四方街的對歌》寫麗江古鎮的“現代版”對歌，使我們看到作為我國民間傳統的音樂形式的民歌在這里喪失了它應有的情感內涵和審美功能，而淪為一味地迎合大眾圍觀、獵奇，追捧低級趣味的消費時代的利益工具。比如，一邊唱“一閃一閃亮晶晶，妹妹的眼睛在偷情，阿哥在河邊等著你，妹妹你再不來就換人。”另一邊就回應“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哦，往前走，哥哥等你已太久。哥哥你傻傻地等哦，傻傻地等，等我情人走了就來找你呀。”一邊唱“一閃一閃亮晶晶，對面都是大猩猩。”另一邊就回應“鞋兒破，帽兒破，對面的女人破”……“女娃去洗澡，為啥不關門，因為門里有男人”，“你是方便面，我是白開水，你泡我我泡你，讓我泡死你”……正是這樣的對歌點燃了眾人的激情，大家熱血沸騰，群情激昂。讓人想起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里的悲涼預言，一切文化內容“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是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3]。天全先生作為一名美的耽戀者，彼時彼刻，難免會擔心那些金發碧眼的老外是否聽懂了對歌的內容。“要是他們聽懂了對歌的內容，他們還會把麗江當成一座歷史悠久、民風淳樸，浸潤著華夏文明的古城嗎？”“麗江，經歷過大地震的麗江，你完整的城郭和古樸的民居，穿城而過明亮清澈的河流，夾岸挺立濃蔭匝地的楊柳，象形神秘的東巴文字和優美典雅的納西古樂，一一在浩劫后保存了下來。神奇啊，麗江，慶幸你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絡繹不絕的中外游人正朝你慕名而來。你沒有讓我艷遇并不遺憾，但愿關于你的種種傳說都是美麗的，包括古城的現代對歌。”《黑井寡婦》是作者在古鎮黑井被那里的貞節牌坊深深“震撼”到了。小小的一個古鎮，在清末那些年竟有八九十個節女烈婦。“很難想象八九十個女人是怎樣煎熬著寡婦生活。沒了掙飯錢的丈夫，不知她們怎樣面對病臥床榻的公婆和啼饑號寒的子女，不知那些年輕的寡婦們是怎樣禁錮自己的情欲，更不知那些烈婦們面對侵擾和強暴的男人如何去以死相對？”結尾處天全先生提出這樣的憂思：“這樣的牌坊值得保護么？值得天下游客觀瞻么？我不是一個研究歷史文物的學者，只是一個尋找自然安寧，淳樸善美之地的游人。看到那樣多的節婦烈女為牌坊殉葬，想到讓阿婆們自豪的‘風水’，來小鎮返璞歸真的晴朗心情在黑沉沉的夜幕中消失殆盡。”誠如有學者所言“美的尋覓者肩起的是一座座更加沉重的橋梁”。這一類作品往往寄予美的憂思和對歷史的叩問，背負著沉甸甸的文化責任感。這一切恰恰從另一面彰顯了天全先生重情尚美的人生追求。

閱讀《人在旅途》這一輯中的游記散文，不僅有人與人之間感情與智慧的交流，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對這世界的一種共同擁抱。干天全先生一生寄情山水，崇尚自然，追求自由。蜀國山水特有的風貌神韻濡染了他，特定的時代和社會生活鑄就了他，作為一名時代的行吟者，無論詩歌還是散文，他都在全力歌唱著自己的真誠情懷、善良品質、審美價值；踐行著文化賦予的人文取向并勇于承載應有的道義擔當。而他的散文確實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投入，可以體驗的世界，他一路行進，一路撿拾的珠貝，多數是被都市的紛擾所漸漸遺忘了的歌聲。只要追隨他的腳步徜徉于青山綠水之間，一旦從對外在景致的執著轉入對寧靜澄明的自然心性的追求之后，就能夠使我們不斷欣喜地發現人世間的至美大愛并發掘出更加豐富的自己。

注釋：

[1] 譚武昌：《學者型詩人的真性情——序〈干天全散文詩歌選·詩歌卷〉》，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頁。

[2] 曹琨、黃丹：《桃花，生命的隱喻——淺談干天全詩歌的藝術特色》，《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3] [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本欄責編：文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