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之眼看《史記》

在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史記》是一部在文學和史學領域都被譽為經典的巨著。在它記載的兩千多年的歷史中，無數的人物在書中展現，不盡的歷史事件在文中上演，被傳為佳話的名篇如同夜空繁星。

《史記》首先是一部史學名著，要談其文學性，我們必須要了解文學特質的所在。有句很富有哲理的話說：美即真實，美是客觀的存在，一切客觀的存在均具有美質。那么文學為什么要反映它呢？因為美能給人帶來愉悅，是世世代代人們所追求的，在文學中包含了它，文學的目的才能實現，因而，美也是文學的一個特質。但光有美質還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文學目的的實現不能單靠情感和美質，它還需要有作為藝術所不可或缺的想象。因此說，文學特質的內涵里，包括著情感的因素、美的因素、想象的因素。

為什么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比先秦諸子散文更讓人喜愛？因為它使人欣喜并感動心靈，是在于文學所具有的特質：情感。文學的感動力是因為文學都是要傳達力量，我們讀文學作品要思索由文學所給予的感動，這種感動來自于文學作品中人物與事實的遭遇。沒有感情的文學將失去文學感人的力量，文學也就不是文學了。文學作品的具體內容也許是寫一種天外飛來的幻想，也許是不著邊際的烏托邦的夢想，但都無一例外地給人生一種寫照與解釋。說神道鬼、上天入地的《西游記》成為文學名著，就是很好的佐證。所寫的也許是極平常的事，而在這平凡事實中蘊含的人生的意義是用實實在在的人生烘托出來的，是以人情、人心為起點，在真實情感的傾訴中把閱讀者帶到作者所設的境界中體會人生的真意義。

《史記》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寫作目標，這不僅意味著總結歷史，記載史實，而且，也意味著通過大量的歷史人物的活動，形象地反映和研究人類的生存方式，人類在世界中的地位，人類生活中的各種矛盾，這些也正是文學的根本目的。何謂感情?通俗點講，就是人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文學的最大愿望，就是使人們喜歡，進而達到感召和促使行動的目的。為了使人們喜歡，就需要一條連接文學與人們的紐帶，這紐帶便是情感，因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是人性使然，而單純的科學或史學都是“崇實疾虛”忌談情感的。與此相比，《史記》充滿了豐富的感情。

司馬遷是具有浪漫的詩人氣質的，從《報任安書》中可以看到他富于同情心、感情強烈而容易沖動的性格特點。他因李陵事件遇禍，也是一場性格的悲劇。因為無論從私交還是從官職來說，他都不負有為李陵辯護的義務。西漢末的揚雄說:“子長多愛，愛奇也。”（《法言》）也是看到了司馬遷浪漫的詩人氣質。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說司馬遷“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戳辱，傳畸人于千秋，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劉鶚《老殘游記》序云：“《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史記》在敘述歷史人物事跡的同時，處處滲透了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內心的痛苦和郁悶，具有抒發情懷的目的。這一點在《五帝本紀》中體現得非常明顯。在介紹五帝時，作者竭盡贊美之詞如稱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稱帝堯更至“其知如神”等語。五帝所處的是人類的初民階段，在上古自然條件非常惡劣的情況下，能夠戰勝困難，度過難關，生存下來，就是很了不起的，作者在這里用贊美的語言表達了他對華夏先祖神靈般的崇敬之情。當然，這其中還夾雜著對蓋世英雄的贊嘆之情。在描寫黃帝最終成就功業時，作者這樣描述：“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雄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雖然沒有一句人物形象的具體描繪，但大氣的描述已使一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形象清晰地浮現于我們的腦海之中，作者對明主仁君的渴望之情也飽含于字里行間。在《五帝本紀》中，作者用大量的筆墨去塑造一個個明主與仁君的形象。比如，黃帝“勞勤心力耳目”，帝堯“富而不驕，貴而不舒”。作者在此處所用筆墨，包含著作者對賢明之君的企盼之情。

司馬遷的《史記》在抒發作者個人情懷的同時，也體現了所記載人物的情感。司馬遷非常清楚地表述著：迎合社會、迎合世俗的人，往往得到幸福；反之，則容易遭遇不幸。如《蘇秦列傳》寫才能杰出的蘇秦被人刺死，他平庸的弟弟蘇代、蘇厲卻得享天年；《平津侯主父偃列傳》寫主父偃鋒芒畢露而遭到滅族，公孫弘深衷厚貌卻安享富貴尊榮……但司馬遷對平庸、茍且、委瑣的人生絕不贊美。《史記》中寫得最為壯麗動人的是英雄人物的悲劇命運。《項羽本紀》寫項羽最后失敗自殺，竟用了一二千字；《刺客列傳》以一半的篇幅寫五個刺客之一的荊軻刺秦。作為歷史記載，可以說完全不必如此，但作為文學作品，讀來卻有一種淋漓酣暢的抒情效果。項羽在可以逃脫的機會中，因無顏見江東父老，拔劍向頸；荊軻不為一己之利慨然赴死；李廣并無必死之罪，只因不愿以久經征戰的余生受辱于刀筆吏，橫刀自刎；屈原為了崇高的理想抱石沉江……在這一幕幕的悲劇場面中，司馬遷表現了崇高的人格對命運的頑強的抗爭，告訴人們：即使命運是不可戰勝的，人的意志也同樣是不可屈服的。我們從中看到中國民族文化中那種壯烈的人生精神，并為之感嘆再三。

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有一個生動的故事也許最能反映這一點。堯在位的第七十年，他發覺自己老了，開始考慮接班人的問題。本來作為部落聯盟首領，且功高蓋世，德高望重，自己決定接班人本無可厚非，而帝堯一定要聽取大臣們的意見。當大家都舉薦舜時，堯還是不放心，還要對舜進行進一步的考察，甚至將自己心愛的兩個女兒許配給舜，以觀察他在家中的言行。這種考察從舜二十歲開始，一直到舜六十歲，堯才放心地將部落首領的位置讓給了舜。為什么一位經驗豐富的氏族首領要在選接班人的問題上如此慎重？在堯年老的時候，也有人提出過讓堯的兒子丹朱當未來的部落聯盟的首領。堯當時堅決地說：“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可見，堯的用心在民。為了這一目的，他不顧年事已高，花費四十年的時間去考察接班人，這正體現了他對民族、對國家、對人民的熱愛之情。沒有這種強烈熱愛之情，責任感便失去了根基。文字簡短，但情切意重，感情因素得以表現出來。

作家的感情，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和讀者的感情，這是感情因素的三方面。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如何，與能引起讀者的感情與否，是作者首先要注意的。使人物的感情有圓滿適宜的發泄，而后使讀者感動于書中人物，使讀者于文學作品中得到關于人生的啟迪。《史記》在這三方面都有極為高超的藝術表現。

《史記》使用了大量的文學手段形象地再現了歷史場景和人物活動，其中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故事都充滿了通常被人們認為是具有美質的內涵。《史記》的美表現為：道德、悲壯、樸拙、含蓄。道德與悲壯之美產生于個體人格與社會規范的矛盾沖突，是人物的美的因素。《史記》既描寫叱咤風云的大人物，也刻畫銳意進取的小人物。各種人物都積極投身于時代的洪流，都具有豪邁進取的精神和道德美。

《史記》洋溢著道德美。古語說：文以載道，即認為文學的目的要有益于社會，負有宣傳道德的責任，這與文學的特質并不矛盾，道德是具有人性的美質的。比如《五帝本紀》中的堯與舜的讓賢之美，上古五帝心系百姓的仁愛之美，舜為民操勞的恭勤之美，以及舜的寬宏大度之美等等，不勝枚舉。此間以舜的寬宏之美體現得最為鮮明。舜從小受到父親的毒打，繼母的虐待，弟弟的欺凌，但舜毫不計較，長大后，依舊孝順父母，善待弟弟。舜在此所表現出的寬厚是一般人所難以具備的，這體現的不僅僅是忠孝，更是一種在高尚道德支配下的寬闊的胸襟，是人們世世代代追求的道德的最高境界，給人以震撼的道德美感。

《史記》表達了奮斗之美。奮斗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生存與發展的動力，奮斗給人們的不只是豐碩的物質果實，還給人們以心靈上的蕩滌，使人充滿了向上、向前的動力。因此，奮斗同樣成為人們的心儀之美。那些奮起草莽而王天下的起義者，那些看上去怯懦無能而胸懷大志的英雄，那些不懼權貴而聲震人主的俠士，那些膽識過人、無往不勝的將軍，那些血濺五步的刺客，那些運籌帷幄、智謀百出的文弱書生……這些非凡的人物，構成《史記》中最精彩最重要的部分，洋溢著浪漫的情調，充滿傳奇色彩和震撼人心的美的感動。使讀者在閱讀時，不禁躍躍欲試，熱血沸騰，一股加入其中的沖動油然而生，久久不能平息，深深地沉浸其中，道德之美在人物的構成和人物的進取精神中得以充分體現。

《史記》蘊涵著遠古先民自然的民風美。樸拙、含蓄之美產生于人類情感與自然環境的和諧共存，正所謂美即真實，真實即美。而《史記》里保留的先民的沒有過多修飾的生活素材，就具有了原質的美。先民們生活在崇山峻嶺，河畔山巔，或刀耕火種，或漁獵制器，沒有對大自然過多地索取，他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人們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感受不到市井的喧囂，遭受不到凡塵的騷擾，體驗不到心靈的焦躁，品味著的是安靜、閑適、清新的自然的生活，與河流山川為伴，與鳥獸蟲魚為伍，這種自然的民風，不正是人類現今所追求的美質嗎？

《史記》充溢著精妙絕倫的想象美，馳騁想象以賦神韻。其中許多精彩的故事細節是馳騁想象而虛構的，這種合理想象給人以生動而深刻的印象。如《淮陰侯列傳》中的蕭何追韓信，韓信請為假王，《趙世家》中的程嬰匿孤，《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和垓下之圍等，情景活靈活現，人物維妙維肖。鴻門宴上的樊噲“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冠，目皆盡裂”，滎陽城外“項王瞋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都是詳其跡而偉其事，筆補造化，代為傳神。

在《史記》以前，先秦歷史著作中已有頗為龐大的戰爭場面的描寫和較為復雜的歷史事件的敘述，其主要目的在于首尾完整地記述歷史事件，并通過這些事件來表達政治和倫理評判，敘事態度是史學性的。司馬遷則除了記述歷史事件以外，具有更強烈的要努力再現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場景和人物活動的意識。除了政治評判外，具有更強烈的從多方面反映人類生活的意識。所以，他的紀實有很明顯的文學性。為了追求生動逼真的藝術效果，追求對于讀者的感染力，他運用了很多傳說性的材料，在細節方面通過合理的想象進行虛構。

如《李斯列傳》一開始就是這樣一段：

（李斯）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

單純從史學角度來看，這種細瑣小事是毫無價值的。但從文學角度來看，卻是非常具體而深刻地揭示了李斯的性格特征、人生追求。又如劉邦微時的豪放無賴，陳平為鄉人分割祭肉想到宰割天下等等，都是由細瑣的事件呈現人物的性格，避免抽象的人物評述。在這種描寫中，難免有傳說和虛構想象的成分，但想象是創作的源泉，在文學的三個因素中是很重要的。情感與美質如果缺乏了想象這樣一個藝術的組織形式，便會失去文學的光彩。

《史記·五帝本紀》，作者生活的年代距五帝的年代至少也有2000年，時間的久遠加之沒有留下原始記錄，到司馬遷寫書的時候，史實恐怕也只剩下梗概了。如果按照史學的寫法，人物、事件都會因干癟而失去鮮活的生命力。為了彌補這樣的缺陷，合理、適當的想象就是十分必要的了。這一點在文章的人物對白中體現最為明顯，因為作者是無法知曉五帝的言談的。再比如黃帝與神農氏的宏大的戰斗場面，以及鯀治黃河的傳說等等，都是在基本事實上，發揮想象所得的。在記敘堯舜禪讓的歷史事件時，當有人推薦堯之不肖子丹朱為未來部落聯盟的首領時，作者就為堯設計了“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的回答，擲地有聲，貼切自然，堯的形象驟然高大，不僅豐滿了人物，藝術效果也增強了。《史記》中作者合理的想象彌補了史實之不詳的缺憾，使歷史人物、事件躍然紙上，生動豐滿。《史記》中的想象還借助神話以增奇彩。司馬遷將神話寫進歷史，給歷史涂上了神奇的色彩。他筆下的黃帝、顓頊、帝嚳、殷契、后稷、大業、褒姒、劉邦等許多重要人物都具有這種神奇色彩。帝嚳的元妃姜嫄踩上巨人的足跡而孕育出后稷，后稷是周民族的始祖；帝嚳的次妃簡狄吞食玄鳥的卵而孕育后契，后契是殷民族的始祖；帝顓頊的苗裔孫女修吞食玄鳥的卵而孕育大業，大業是秦人的始祖。這些神話與君權神授的思想有關，但司馬遷強調的仍是人類活動創造歷史。比如《五帝本紀》，黃帝與炎帝交戰時所使用的動物（熊、貔、羆、貅、貙）好多都是神話傳說中才出現的，想象不言自明。《史記》還寫了楚人同情和懷念屈原，便幻想神魚將屈原的尸體馱回家鄉；廢太子劉榮死的冤屈可憐，便幻想有上萬的燕子為他銜土為墳，這不僅僅是寄托哀思，更是借助于奇特的幻想故事，曲折地表達自己強烈的愛憎感情。在這些想象中，實與虛、真與假、天與地、人與神得到了完滿的結合，文學與史學在這不知不覺的過程中渾然一體，文學的特質也得到了極好的彰顯。

當然，想象要有一定的事實基礎，反映了事實基礎，也就把握了“美”這一文學特質的要求，也就是說，在美的基礎上的想象，才是文學的想象。同樣，想象也是不能脫離情感的，作者的想象大都具有較強的感情色彩，其想象是融合了情感與美的想象，是充滿了藝術生命力的。也正是基于這一點，在《史記》中，我們才閱讀到了大量褒揚真善美、批判假丑惡的情感激烈的文字。

《史記》在深入揭示事件本質的同時，用具有深含情感的文筆、合理精妙的想象，真正傳達出了具有崇高美感的精神品質，體現了《史記》所具有的文學特質，更是將文學性發揮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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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巖（1962.3-）女，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