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有明一代,由于心學過于強盛,它從方方面面對文學產生了影響,以七子派為例,一方面,陽明心學從正面對七子派的文學理論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促使了七子諸人的文學理論建構;另一方面,陽明心學又從側面對其產生了消極影響,導致了七子派文學理論走向分化、瓦解與解體。在陽明心學的影響下,復古派內部首先產生了自省自悟,并且在對原有觀念的反思中,使復古文學理論走向了分化與瓦解。
關鍵詞七子派公安派陽明心學解構
[中圖分類號]1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6—0186—05
有明一代,由于心學過于強盛,它從方方面面對文學產生了影響,以七子派為例,一方面,陽明心學從正面對七子派的文學理論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促使了七子諸人的文學理論建構;另一方面,陽明心學又從側面對其產生了消極影響,導致了七子派文學理論走向分化、瓦解與解體。
徐禎卿是七子派復古運動的干將,后在王陽明的影響下皈依王學,陽明在描述徐氏一生的為學經歷時,曾談到:“昌國之學凡三變,而卒乃有志于道?!毙焓显缒昱c李夢陽、何景明諸人相互唱和,共倡文學復古。后因體弱多病,感到詩文創作殫力精思,以無益之事損害健康,實為不智,遂轉而習神仙養生之術以求長生,“早攻聲詞,中乃謝棄”,“昌谷與李夢陽、何景明數子友,相與砥礪,于辭章既殫力精思,杰然有立矣,一旦諷道書,若有所得,嘆日:‘弊精于無益而忘其軀之斃也,可謂知乎?’巧辭以希俗,而損其親之遺也,可謂仁乎?’于是習養生?!焙髞?,在陽明的引導上,徐氏又從養生轉向了“心學”之路:
正德庚午冬,陽明守仁至京師,守仁故善數
子,而亦嘗設溺于仙釋。昌國喜,馳往省,與論攝
形化氣之術?!厝嗜眨骸胺蛴撓ⅲ悦?,
纖巨內外皆性也,隱微寂感皆心也,存心盡性,順
夫命而已矣!而奚所趨舍于其間乎?”……數日,
(昌國)復來道謝日:“道果在是,而奚以外求,吾不
遇子,幾亡人矣?!?/p>
在王陽明的引導下,徐氏幡然醒悟,認為養生之道無須外求,只須“存心盡性”,順應天命而已,于是有志于王氏之學,可惜,未幾,徐氏病逝,于心學終究未有所成,因此,陽明不無遺憾地嘆息道:“惜也昌谷,吾見其進,未見其至。……道幾朝聞,遐夕仙逝?!?/p>
受王學的影響,后七子的領袖王世貞晚年也對“格調”說有了新的認識。七子派的文學復古運動在矯正文風,促進明代文學理論建構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但同時,也將其文學理論的弊病暴露無遺,七子諸人的文學理論過分強調“格調”、“法式”等外在固定套數,將其視為創作的不二法門,對于這些外在模式的過分重視,往往桎櫥了作者靈動的情思,使作品缺乏生氣,受“格調”、“法式”的影響,在創作中模擬、蹈襲甚至剽竊的不良習氣便蔚然成風。這種創作的弊端往往導致了作品喪失了個性,丟掉了“自我”,王世貞晚年在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時,對“格調”說進行了反?。?/p>
不佞故不之敢許,以為此曹子方寸間先有
它人,而后有我,是用于格者,非能用格者也。
……蓋有真我而后有真詩。
王世貞標出“用格者”與“用于格者”的區別:心中先有他人,一意模仿古人的格調是“用于格者”;心中先有己,而能驅遣古人的格調以為己用是“用格者”,并提出“有真我而后有詩”的結論。王世貞正是鑒于“格調”的流弊,才喊出了“有真我而后有真詩”的口號,明確表示詩歌要以我為主,表現自我,這與陽明“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兇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钡难哉摵纹湎嗨?,其中的精神也是一脈相承的。
而真正使七子派文學理論走向分化與瓦解的是七子派的后勁“末五子”中的屠隆、王世懋等人。一方面,作為七子派的后勁,他們在文學理論上與七子諸人一脈相承,也主張復古,重視格調:“詩漢魏為古,至曹子建而麗,至六朝而葩,至康樂而俊,至陳隋而靡,至唐而近,至李杜而大,晚唐而衰,至宋而俗,至元而淺?!钡硪环矫妫麄冋撛姴⒉幌衿咦又T人那樣刻意、古板、拘于古法,文學思想較七子諸人通脫,比較靈活,而且有一定的革新性,而導致七子派文學理論走向分化、瓦解的關鍵。
“性靈”論的先聲
提起明代的“性靈”說,人們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了公安派的袁氏兄弟,“不拘格套,獨抒性靈”,其實在明代,較早使用“性靈”一詞,并且使用頻繁的是屠隆、王世懋等人,“夫文者華也,有根焉則是性靈是也?!薄案鳂O才品,各寫性靈,意致雖殊,妙境則一”“舒暢性靈,描寫萬象,感通神人,或有取焉。”等等。
“性靈”一詞,在中國文學史上出現得很早,劉勰、張融、顏之推等人的文章中早已出現,但他們所謂的“性靈”與屠隆等人并不盡相同,屠隆的“性靈”說更多的是受王陽明“良知”說的啟發和影響,屠隆曾在《劉魯橋先生文集序》中提到了“性靈”這一概念的源起:“余姚王先生則揭良知以示學者,學者如披云霧而睹青天。夫良知者人心之靈明也。”良知是王陽明心學的核心概念,對于良知的內涵與特性,陽明本人未曾做過專門論述。但根據其在不同場合的使用情況,可以將其歸納為“虛靈明覺”,“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在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薄吧碇鳛樾?,心之靈明是知?!薄疤撿`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蓖蹶柮鲝娬{良知的“虛靈明覺”特征在于彰顯心靈主體的主宰作用,為了突出這種特性,陽明似乎有將良知神化的傾向,“良智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在陽明看來,無論是實有的萬事萬物,還是傳說中的鬼神上帝,假如缺乏主體心靈的觀照,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地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兇災祥。天地鬼神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了。”陽明良知“虛靈明覺”的特性,不僅限于良知的靜態本體,也偏于動態發用,在陽明看來,良知是“寂而不動,感而遂通”的,“寂而不動”是“虛”是良知之本體,“感而遂通”即“靈明”是良知之發用,這不僅確認了在本體層面,良知是自我的主宰,而且也可以保證良知在感發過程中,依然是自我主宰,因此,陽明后學徐階在概括其師之學說時曾說:“取孟子所謂良知,合諸《大學》,認為致良知之說,其大要以謂人心虛靈,莫不有知,唯不以私欲,蔽塞其虛靈者,則不假外索,而于天下之事自無感通,無所措而不當?!?/p>
陽明高足王畿在其師立論基礎上對“良知”的特性又進行了發展,在他看來“良知是天然之靈竅,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云為,自見天則,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何嘗照管得?又何嘗照管不得?”正因為“良知是天然之靈竅”,自然之流行,所以“心體本正”,無須再“正”,良知自在,無須再“致”,所以“防檢”、“窮索”等一切有礙于良知之自然發用的行為都應被取消。王畿又說:“知者,心之本體,所謂是非人心,人皆有之。是非本明,不須假借,隨感而應,莫非自然?!首孕哦?,斷然而行,雖逐世不見是是而無悶?!钡拇_,既然心之體用都“無善無惡”,自在圓滿,只要自信本心良知隨意而行即可,不必在意世俗格套以及他人的非議。既然取消了限制人心,改造思想的“防檢”、“窮索”等功夫,排除了世俗之見的干擾,良知就變成一顆無拘無束自由活潑的靈魂:
人心虛明湛然,其本原是活潑,豈容執得定?
惟隨時練習,變動周流,或逆或順,或縱或橫,隨其所
為,還它活潑之體,不為諸境所礙。斯謂之存。
王畿每每以“虛明湛然”、“靈竅”、“靈明”等來稱論“本心”或者“良知”,在一定程度上掏空了心或良知的道德倫理意識,把心或良知還原為純粹的心理機能?!跋葞熈贾f,仿于孟子不學不慮乃天然之良知也。惟其自然之良,不待學慮,故親敬見,觸機而發,神感神應;惟其觸機而發,神感神應,然后為不學不慮,自然之良也?!边@樣的良知脫離了外在之物的束縛與制約,自由自在,上天下地,來去古今,無所不到,無所不能。
現在,再來看看屠隆等人的“性靈”說,屠隆在《鴻苞·詩選》篇說:“夫詩者宣郁導滯,暢性發靈,流響天和,鼓吹人代,先王貴之?!庇衷凇而櫚っ浴菲姓f到:“夫圣賢陶洗性靈,發為佳言妙論,吾不徒愛其言語,愛其性靈也,蓋以吾之性靈,而與圣賢之性靈會也。”歷代佳作千變萬化,形式不一,但亙古不變的是一脈貫通的“性靈”,屠隆在總結前人創作經驗時曾談到:“各極才品,各寫性靈,意境雖殊,妙境則一?!辈煌淖骷也艈枌W識不同,但只要抒寫“性靈”,描寫自我情性,他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必然是佳作,必然“妙境則一”。據此,可以將屠隆所謂的“性靈”理解為創作主體的自然情性(天性)。這種情性不受外物束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詩本性情,寫胸次捷于吹萬肖于各響,弗可循也?!薄罢Z新而妙,創出已意自可。”這不就是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蔽膶W主張的前提嗎?這種情性的根本特征在于自我性,“詩者,非他人聲韻而成,詩以吟詠寫性情者也。”正因為論詩文主張抒發個體一已之情性,所以,才使得他對七子諸人理論的弊病提出了批評:
茍不本之性情而欲強作,假設如楚學齊語,
燕操南音,梵作華言,鴉為鵲鳴,其何能肖乎?故
君子不務飾其聲,而務養其氣,不務工其文字,而
務陶其性情,古之人所以藏之京師,副在名山,金
函玉篋,明齊光者,非其文傳,其性情之傳也。
在批評七子派的弊病后,他提出了“性情”是文章的內在本質這一深刻的問題,他認為文章是創作主體以個體已身之性情,抒寫社會人類之情性,文字(章)只是傳情達性的載體,“性情”才是文學創作中最重要的東西。
不僅如此,屠隆等人論詩文,更在情性基礎上,強調情欲抒發,李贄曾說“蓋聲色之來,發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可矯強而致乎?”對照屠隆“茍不本性情,而欲強作假設”,其論如出一轍,都是強調對人的自然情欲的抒發,在屠隆看來,詩文創作中的情至性發,就是作者的自然天性,又是作者的個性表現,屠隆在《題紅記序》中曾指出,人之情欲出自天性,“夫生者情也,有生則有情。”人之情欲是天性,因而情欲的抒發也是天性所致;既然情欲的抒發是天性所致,那么作者的個性亦必然是天性所隨順,“有觸其情之所欲者,有犯其事之所非者,有循其名之所出者,有行其心之所安者,有合其義之所宣者,夫情之所欲事,弗論矣?!蓖缆』厥鬃约旱膭撟髦罆r曾自白道:“余十五年來,裁翰札,撰文學,無論長篇短章,多即至累百千萬者,率信筆一揮……”這種作文“率信一揮”,即是屠隆“率性而行”的形象體現,又是其個性放縱,不拘形跡的具體體現。
“末五子”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王世懋論詩也強調性靈,他說:“余嘗謂詩與樂非二也,其始發于間巷歌謠,而太師為之節奏而管弦之以薦于房中咽饗,即其究稍殊,而其要歸于性情而已。”王世懋所謂的“性情”即是性靈。在《仲山先生詩集序》中,他評其詩日:“莊生有言,詩以道性情,先生之于詩,得所道矣。”在重性靈思想的激勵下,他認為,就性情和格調而言,性情無疑是更為本質的東西,“詩必自運,而后可以辨體;詩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还视柚^今之作者,但須真才實學,本性求情,且莫理論格調?!睆摹霸姳刈赃\”、“詩必成家”到“詩道性情”,再到“本性求情”,標志著王世懋已經擺脫了七子派理論的束縛,而成為公安派性靈論的先驅。他在《李惟演貝葉齋詩集序》中描述李惟演詩歌風格三變的經歷,初而“年少氣盛,觸易形意”;然后師習李攀龍“乃檢括為深沉之思,刻商引證”;最終能縱其性靈,“倏然自得”?!胺蚴坑谠?,誠無所利之,乃其性靈所托,或緣畸于世,意不自得,而一以宣其湮郁于詩?!边@與公安派“不拘格套,獨抒性靈”的理論已經一致,已經奏響了公安派性靈論的前奏。
雖然,王世懋并未像屠隆那樣表明自己的”性靈”理論來自于陽明心學的觀照,但是,眾所周知,陽明心學是中晚明時期最有影響力的學說,深受士人推崇與喜愛,甚至成為中晚明士人的精神依托。浸淫在這種思潮之中的王世懋,其文學思想不可能不受陽明心學影響。
屠、王諸人不墨守陳規俗套,重視自我情性自然抒發的文學主張,從出發點上看,是為了補救和修正七子派文學理論所帶來的種種弊病,但卻在不經意間,有使七子諸人所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理論大廈傾覆的危險,屠、王等人重視“性靈”的代價便是七子諸人所熱衷的復古、格調理論受到了冷漠,王世懋認為,就性情和格調而言,性情無疑是更為本質的東西,“今世五尺之童,才拈聲律,便能薄棄晚唐,自傅初、盛。有稱大歷以下,色便赧然。然使誦其詩,果為初邪?盛邪?中邪?晚邪?大都取法因當上宗,論詩且莫輕道。詩必自運,而后可以辨體;詩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故予謂今之作者,但須真才實學,本性求情,且莫理論格調。”
從復古到新變
正是因為屠王諸人論詩文標舉性靈,注重自我真性情的抒發,所以,他們反對對古人亦步亦趨,做古人的影子,而丟掉自己的靈魂,于是他們就不可避免走向求變、求新之路,走向復古的對立面,王世懋論詩以“逗”、“變”著稱: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時代
聲調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
中,中而逗晚者,何則?逗者變之漸也。非逗故
無由變。如《詩》之有《變風》《變雅》,便是《離
騷》遠祖。子美七言律之有拗體,其猶變風、變
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極是盛衰之介。然王
維、錢起、實相唱酬,子美全集,半是大歷以后,
其間逗漏,實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
衡山》篇,嘉州《函谷》“謠溪”句,隱隱錢、劉、
盧、李間矣。至于大歷十子,其間豈無盛唐之
句?蓋聲氣猶未相隔也。學者因當嚴于格調,
然必謂盛唐人無一語落中,中唐人無一語人盛,
則亦固哉其言詩矣。
所謂“逗”,王世懋定義為“變之漸也”,實際上就是對詩歌流變過程中,漸變現象高度濃縮的概括。自從嚴羽和高秉提出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并以盛唐為正宗后,后人皆以盛唐詩歌為效法對象,特別是前后七子更是標榜“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認為學習古人詩歌應該以盛唐為正宗,盛唐以降,皆為末流,不可宗法。否則便是別子為宗,落人野狐外道。王世懋雖然也主張復古,但是并不像七子諸人那樣古板、拘于古法,思想較七子諸人通脫,比較靈活。他認為,應該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詩風的變化,不同時代的詩歌雖然有高下之別,但是每一個時代詩歌自有其存在的價值與合理性,這是不應該抹殺的。中唐詩歌難道就沒有一篇可與盛唐媲美之作,盛唐詩歌難道就是首首佳篇,字字珠璣?更何況不同時期詩歌的“時代聲調”必不相同,這是由古而今的必然趨勢,是時代使然。今人若仍恪守前人聲調,一味復古,而無視時代變遷,自然是極其迂腐的,“固哉其言詩矣”。因此,王世懋指出,取法前人應當以我為本,而不能為古所轉,要“善使故事者,勿為故事所使。”在王世懋看來,作詩無古今,惟-取性情。“世人厭常喜新之罪,夷于貴耳賤目。自李何之后,繼以于麟,海內為其家言者多,遂蒙刻騖之厭。驟而一士能為樂府新聲,倔強無識者,便謂不經人道語,目日上乘,足使耆宿盡廢。不知詩惟體,故取諸情性何如耳?不惟情性之求,而但以新聲取異,安知今日不經人道語不為異日陳陳之粟乎?”
即便是被七子派推為“盛唐大家”的杜甫,在王世懋看來其詩歌風格也存在一個“逗漏”,并且從求新求變的詩歌發展觀出發,他對于杜詩的“逗漏”予以好評:
少陵故多變態,其詩有深句,有雄句,有老
句,有秀句,有險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別為
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
也;而終不失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麗句也。
清淺子弟,往往有薄之者,則以其有險句、拙句、
累句也,不知其愈老愈險,正是此老獨得處,故
不足難之,獨拙、累之句,我不能為掩瑕。雖然.
更千百世無能勝之者何?要日無露句耳。其意
何嘗不自高自任?然其詩日:“文章千古事,得
失寸心知?!痹唬骸靶略娋渚浜?,應任老夫傳。”溫
然其辭,而隱然言外,何嘗有所謂吾道主盟代興
哉?少陵逗漏此趣,而大智大力者,發揮畢盡,
至使吠聲可復,噫嘻慎之。
在王世懋看來,杜甫的詩歌創作并不拘于某一時代的格調,而是“多變態”,其深句、雄句、老句,乃初、盛唐詩之“逗”;而其險句則影響了韓愈等中唐詩人,又是盛、中唐詩之“逗”??v觀杜甫詩,既不斷繼承又予以發展,這正是王世懋肯定杜甫之處。而后世模擬杜詩者,正如周亮工所言:“弘正之學杜者,生吞活剝,以捋扯為家常,此魯直之隔日虐也。”是學其皮毛而遺其骨肉。
對此,屠隆也認為:
詩之變隨世遞遷,天地有劫,滄桑有改,而
況乎詩?善論詩者,政不必區區以古繩今,各求
其至可也。論漢魏者,當就漢魏求其至處.不必
責其不如《三百篇》;論六朝者,當就六朝求其
至處,不必責其不如漢魏;論唐人者,當就唐人
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六朝,……如必相襲而
后為佳,詩止《三百篇》,刪后果無詩矣。
屠隆承認“文以代變”的必然趨勢,明確揚棄了復古,提出“不必以古繩今,各求其至可也”,“各求其至”,即不襲古人,當求自得,他推崇古人是在于古人之真,合自然之妙,“古人多本色,今人多贗物。”“本色”為個人所固有,古人有,今人亦有,詩文之用就在于表現本色,這就是“求其至”,這明顯已經與七子諸人的復古理論背道而馳了。
屠王諸人,為了補救七子派之流弊,而拈出“性靈”二字,是為了在學習古人時,應以我為主,“因情立格”,要用格,而非用于格。正是因為屠王諸人重視“性靈”,所以,他們不愿做古人的影子,于是他們就不可避免走向求變、求新之路。如此一來,屠王諸人獨抒性靈,堅持求變的文學觀,原本是為了補救和修正七子派文學理論所帶來的種種弊病,但卻在不經意間,走向了七子派理論的對立面,成為公安派性靈理論的先聲,眾所周知,“性靈”與“新變”是公安派理論的核心。“大都不拘格套,獨抒性靈,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夫代有升降,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薄霸姼F新極變”。
明代文學理論由復古轉向性靈,由七子派走向公安派,固然有時代社會的原因,但是,更為重要的是文學本身自我選擇的結果。而屠王諸人就是由七子派走向公安派的橋梁,這種轉變也是屠王諸人借助陽明心學觀照自身理論的必然選擇。在陽明心學的影響下,復古派內部首先產生了自省自悟,并且在對原有觀念的反思中,使復古文學理論走向了分化與瓦解,從中我們也看到了這種轉變的必然性,雖然屠、王等人的轉變還不夠徹底,“性靈”之論還尚未形成氣候,但是他們卻向當時的文壇傳遞著新舊嬗變的信息,一種新的文學革新思潮正在悄然興起,七子派的復古運動終將會被新起的文學革新運動所取代。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