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漢代已經掌握反季節栽培技術,但對于這項技術進步,漢人習慣援引“不時不食”觀念進行批判。該觀念既與漢代月令制度的精神具有內在一致性,又有災異論這一強有力的神秘主義哲學理論做支撐。而一些現實性的利益考慮,如節省財力、社會公平、延年益壽等因素,雖然不能完全擺脫神秘主義意識的影響,但己頗具理性認識的傾向,因而更有助于“不時不食”觀念的推行,對當今的反季節生產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不時不食反季節月令災異經濟養生
[中圖分類號]K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6—0109—08
呂思勉先生曾經指出:“農業之進步,在于耕作之日精。此在漢世,見稱者無過代田。”不過,代田法是在既有氣候條件的基礎上,提高農作物的產量。而漢代還有一種耕作技術——反季節栽培,在大環境之外又創造了一個系統性更強的小氣候,從技術進的角度來說,應當比代田法更高一層。但這項技術在漢代非但不屬于“見稱者”,甚至還飽受責難。之所以如此,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漢人所秉持的“不時不食”觀念。
一、漢代社會對反季節栽培的批判
反季節栽培技術究竟產生于何時,目前尚未可知。《漢書·儒林傳》:“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六學從此缺矣。”顏師古注引衛宏《詔定古文尚書序》云:
泰既焚書,患苦天下不從所更改法,而諸生
到者拜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冬種瓜于驪山
阮谷中溫處。瓜實成,詔博士諸生說之,人人不
同,乃命就視之。為伏機,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
難不決,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終乃無聲。這條材料標榜秦始皇為此次反季節栽培實踐之主謀,但有學者質疑其真實性。首先是不相信秦始皇曾經“坑儒”,如李開元說:“可以肯定是別有用心的編造”,是漢代儒生們在給秦始皇抹黑。其次是對這次反季節栽培可行陛的疑問,如馬執斌說:“關中地區冬季氣溫經常達到零下10℃左右。縱令溫泉使地溫升高,能讓西瓜籽發芽、爬蔓,但絕結不出瓜。”這個論述存在一些問題。首先,西瓜是五代以后的品種,將材料中的瓜理解為西瓜顯然是不對的,秦漢時代的瓜很有可能是甜瓜。其次,我們不清楚馬執斌說的“零下10%”究竟是指現今氣溫抑或秦代氣溫,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此說對冬季關中氣溫的描述并不準確。理清這個問題,對于準確把握所謂秦始皇“冬種瓜”事件所反映的歷史時代較為重要。
據統計,關中地區2001—2005年冬節(12月一2月)的平均氣溫最低值不下-3℃。-3℃這個數值是2005年的,而該年度關中冬季平均氣溫除了西安與常年同期相比要“略偏高,其余地(市)正常略偏低”。兩個“略”字表明現今關中冬節平均氣溫的最低值應該是-3℃左右。竺可楨認為:“在戰國-時期,氣候比現在溫暖得多”,“到了秦朝和前漢氣候繼續溫和”。氣溫比現在“大約高1.5℃左右”,也有的說“大約較今高出1℃”。為避免刻意拔高溫度,我們取較小值,則秦代關中冬季平均氣溫最低值為-2℃。因此,不管秦代還是現代,即便有-10℃的情形,那也是極其個別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如馬執斌所說“經常”達到零下10%左右。
盡管如此,馬執斌做出的“絕結不出瓜”的結論還是可以采信的。在甜瓜的生長過程中,白天溫度需要30℃左右,即便在夜晚,也不能低于15℃。2001—2005年關中的冬季平均氣溫最高值出現在2004年,為3.5℃,這個數值比常年同期“偏高l~2℃”,為避免刻意壓低溫度,取最小值,則現代年度冬季平均氣溫最高值為2.5℃。結合前面提到的最低值-3℃,則現代關中冬季氣溫平均值為-0.25℃,即便取秦代比現代氣溫高1.5℃的數值,秦代關中冬季的平均最高溫也不過1.25%,與甜瓜正常生長的溫度要求仍然差距很大,僅僅憑借靠近溫泉的條件,“冬種瓜”是難以成功的。因為露天溫泉只能提供較高的地溫,而甜瓜的生長還需要合適的空氣溫度,這就要求要有密閉性較好的地面建筑。但按照坑儒故事的邏輯,秦始皇需要制造的是自然災異,至少他必須給儒生留下這樣的印象,因此,地面建筑不應存在。否則,即便瓜成之后將其平毀,也難免大量人員活動和建筑痕跡,如何騙得了儒生前去解說?再者,解說異常自然現象的做法在秦代似乎并不很盛行,倒是漢代十分流行。而種瓜坑儒的記載又是出于兩漢之際的衛宏。因此,可以推斷“視瓜坑儒”故事中的反季節栽培情形,大致反映的應當是漢代的農業技術。
值得揣摩的是,在漢人建構的控訴秦始皇“暴政”的坑儒故事中,反季節栽培這項先進農業技術竟然成為一個關鍵環節。帶著這個虛構的歷史記憶,讓漢代儒生們對反季節栽培歡欣鼓舞,顯然是不合情理的。對于漢儒來說,反季節栽培作為一種非自然現象,預示著不祥,他們這個群體曾因此遭遇厄運。這樣的故事結構無疑是以隱寓的方式表達了漢人對反季節栽培的消極認識。
如果說秦始皇導演的“冬種瓜”難為信史的話,漢宣帝時期的一條記載則具有無可質疑的真實性。《鹽鐵論·散不足》記述賢良文學之言:
古者,谷物菜果,不時不食,鳥獸魚鱉,不中
殺不食。故徼罔不入于澤,雜毛不取。今富者
逐驅殘罔置,掩捕麂觳,耽湎沈酒鋪百川。鮮羔
祧,幾胎肩,皮黃口。春鵝秋鷂,冬葵溫韭,
浚茈蓼蘇,豐蔓耳菜,毛果蟲貉。所謂“冬葵溫韭”,就屬于反季節栽培產出的食物。賢良文學們認為富人的飲食喜好有悖于相沿已久的傳統,并且點明了“不時不食”這一反對食用反季節菜品的理由。從賢良文學的話語中可以看出,漢代能夠享用反季節食物的群體還局限于“富者”。論富貴,皇家豈能排除在外。《漢書·循吏傳》:
競寧中,(召信臣)征為少府,列于九卿
……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燃
蘊火,待溫氣乃生,信臣以為此皆不時之物,有
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及它非法食物,悉奏罷,
省費歲數千萬。這則材料表明漢代從事反季節栽培時需要建造地面建筑,而不能僅依賴提高地溫。材料中“太官”的職責是給皇帝提供飲食,其栽培的“冬生蔥韭菜茹”自然是供皇帝后妃們享用的。召信臣反對這種做法,其理由是“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也是從合不合時令的角度立言的。
東漢上層社會在飲食方面也有強烈的反季節需求。肥致碑記載:“詔以十一月中旬,上思生葵,君(指肥致)卻入室,須臾之頃,抱兩束葵出。上問:‘君于何所得之?’對日:‘從蜀郡太守取之’。即驛馬問郡,郡上報日:‘以十一月十五日平旦,赤者使者來發生葵兩束’。君神明之驗,譏徹玄妙,出窈人冥,變化難識,行數萬里,不移日時,浮游八極,休息仙庭。”事涉神異,不可盡信。但在十一月份想食用生葵,屬極難滿足的要求,這應當是創作這個故事的一個現實基礎。神人肥致的故事很可能出自于社會底層的文藝智慧,如果底層民眾真切了解東漢皇家的飲食供應,就不大會構思出以蜀地產品來滿足皇帝冬季”思生葵”欲望的情節,因為東漢皇室身邊即存在著反季節栽培的情形。《后漢書·皇后紀》:
(安帝永初)七年(113)正月……(和熹鄧皇
后)因下詔日:“凡供薦新味,多非其節,或郁養強
孰,或穿掘萌牙,味無所至而夭折生長,豈所以順
時育物乎!傳曰:‘非其時不食。’自今當奉祠陵
廟及給御者,皆須時乃上。”凡所省二十三種。“給御”意為供應當朝皇帝和太后,而“奉祠陵廟”則指祭祀先帝,其原則是“須時乃上”,而通過“郁養強孰”和“穿掘萌芽”等非常手段培育出的瓜果之類,因“非其節”,即不合乎時令節氣,竟然煩勞執政者下詔禁斷。可見,東漢皇家的反季節栽培實踐已頗具規模。即便如此,仍未能突破“不時不食”觀念的束縛。這種觀念不但對活人的飲食習慣形成約束,也是漢人對鬼神世界飲食習好的想象。
上述分析表明,漢代已經掌握了反季節栽培技術,而漢人對這項技術多持負面看法,在進行批判的時候往往以“不時不食”為最直接的理由。這種觀念并非無本而生,在它的背后既有法律規定、社會意識做支撐,也有非常現實的民生考量。而在民生因素當中,有的帶著宏大而嚴肅的政治倫理色彩,而有的則屬于微觀的對個體生命的關懷。
二、“不時不食”與月令法規的一致性
是否順時,在漢代執政者看來,絕非一個小問題。漢文帝時丞相陳平曾說:“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順四時”與務實性的權力運作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在個別情況下,順時問題的受關注度,甚至超越現實性的社會管理。《漢書·丙吉傳》:“吉又嘗出,逢清道群斗者,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掾史獨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掾史獨謂丞相前后失問,或以譏吉,吉日:‘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禁備逐捕,歲竟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于道路問也。方春少陽用事,未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恐有所傷害也。三公典調和陰陽,職當憂,是以問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體。”對人命案視若無睹,獨獨在意“時氣失節”問題,這被看做“知大體”的表現。可見漢人對順時與否的重視程度。
當然,上面提到的順時問題僅僅指的是氣候是否合乎常態,并沒有直接要求人們依據自然時令的更替來安排個人的生產生活。不過,作為自然現象的氣候失常既然被高度關注,在敬天法祖觀念的主導下,人們的行為難免要以合乎天地四時的遞嬗規律為理想狀態。漢代月令制度的頒行就是為了塑造這一天人和合的狀態而做出的行政努力。
我們注意到,前引《鹽鐵論》文字中與“不時不食”并列的還有“鳥獸魚鱉,不中殺不食”的原則,并且把“掩捕麂觳”作為違反后一原則的具體表現之一。這與漢代“作為政策指導”的“月令”之相關規定具有一致精神,如月令中有明確要求孟春“毋魔”的,“謂四足……及畜幼少未安者也,盡九月。”意思是說從春天一直到九月,幼畜正值生長期,不應殺食。月令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不準吃“谷物菜果”等植物性“不時之物”,但作為與“不中殺”之“麂”具有對等性質的事物,當蔬果還不到成熟季節時,如果貿然加以采摘食用的話,顯然也是違背月令之精神的。這一點,從月令中規定盂春“禁伐木”的條文,亦可約略推知。在這個意義上,所謂“不時不食”原則并不一定只針對冬天里培育的蔬菜瓜果,凡是非順時而成的植物類食品,皆在禁止之列。不但要禁采,還要禁止買賣,亦即《禮記·王制》所謂:“五谷不時,果實未熟,不粥(鬻)于市。”
對于漢代確曾進行過反季節栽培的瓜、韭、葵等作物,東漢農書《四民月令》對它們的正常栽種時節有所記述。正月“可種瓜、瓠、芥、葵”,“可種韭”。三月三日“可種瓜”。六月六日“可種葵”。而冬季的三個月,人們的主要工作是對農產品的處理,比如貯藏、加工、買賣等,傳世的《四民月令》條目中幾乎沒有種植方面的要求。如此說來,冬季里進行的反季節栽培就屬于冬行春、夏、秋令。先秦迄于漢代,人們一直認為這種做法危害甚大。如《管子·四時》言:“冬行春政則泄,行夏政則雷,行秋政則旱。”又如《淮南子·時則訓》:“仲冬行夏令,則其國乃旱,氛霧冥冥,雷乃發聲。行秋令則其時雨水,瓜瓠不成,國有大兵。行春令則蟲螟為敗,水泉咸竭,民多疾癘。”另外,冬季溫室蔬菜的栽培,尤其是以地坑、地窖方式栽種的溫室蔬菜,因為需要在冬季動土,這與漢代月令也是背道而馳的。按照月令的說法,冬季屬于“蓋藏”季,要求“土事無作”,禁止“掘地深三尺以上者”,否則便會導致“凍閉不密,地氣發泄,民多流亡。”由于漢人認為冬行不時之令可能造成諸多不良后果,冬季里的反季節栽培自然應被禁止。而特殊群體對反季節果蔬的需求,無疑是在助長破壞冬令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漢人秉持的“不時不食”觀念就是抑制富貴階層非時之欲的有力武器,這種觀念若能夠被接受,就可以從根源上杜絕反季節栽培行為。
三、災異論:“不時不食”的哲學基礎
漢代飲食生活中的“不時不食”觀念為月令的執行提供了有利的社會意識基礎,然而,月令作為制度規定,至多可以強化人們的“不時不食”意念,它并不能從根本上解釋這種觀念的產生。實際上,漢人的“不時不食”觀念源于當時盛行的天人感應理論(主要偏向于災異論)。有學者指出:“天人相應作為體現兩漢時代哲學思潮的核心話題,上至帝王大臣、經學家、自然科學家們,下至黎民百姓,都以其為思維模式。”而說災異也因此成為漢代政治生活中的經常現象。陳侃理說:“災異論的要點是人事必須符合自然節律,也就是‘行當時之令’。”否則的話就會產生所謂“災異”,也就是說,災異是人們反自然節律而行的外在表現。而在各式各樣以背離“自然節律”為基本特征的災異中,有一類被稱為“草妖”@的,其中就包括一種“不時”現象,即冬季桃李開花結果。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李梅實”。《公羊傳》解釋這個記載是“記異也。何異爾?不時也”,我們注意到,兩書并沒有直接將李梅冬實現象作過多引申,只是說它違背自然規律。《轂梁傳》對這件事情的解釋含義不明:“實之為言猶實也。”也沒有與現實政治作過多聯系。不過,去漢未遠的晉人范寧引京房《易傳》日:“從叛者,茲謂不明厥妖,木冬實。”京房是西漢后期人,他認為國家將會出現叛逆者,如果統治者沒有意識到這個危險,那就會出現“木冬實”的現象。由此可以看出,最遲自漢代后期起,漢人已經開始習慣于將冬季開花結果現象與現實政治勾連起來。
《史記·秦本紀》:“(秦獻公)十六年(前369),桃冬花。”司馬遷沒有對此作過多解釋。《漢書·五行志》記載此種現象時,則進行了災異化解讀,如漢惠帝二年“冬雷,桃李華”,五年十月,又見“桃李華”。從《春秋》三傳到司馬遷到京房再到班固,他們對“李梅實”、“桃李華”的解釋程度,大體上反映了先秦至東漢間災異政治哲學的發展軌跡。陳侃理指出漢代論說災異最終要“歸結于論政”,具體到對這類反季節現象的政治解讀,傳統看法大體有兩種:一是認為錯在君主,“君舒緩甚”,“驕臣當誅”而不誅,以致此災。如《韓非子·內儲說上》日:“宜殺而不殺,李梅冬實”。另一種看法以劉向為代表,認為此災異“象臣專君作威福。”雖然各有側重,但實可視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這個問題就是政治秩序的紊亂。
不管解釋為君弱還是臣亂,畢竟還局限在朝堂上。《焦氏易林》一書反映了漢代相對較低層次的社會思想,該書對冬季“李梅實”的現象,也很關注。如卷一《屯·師》:“李梅冬實,國多盜賊。擾亂并作,君不得息。”卷四《同人·損》、《謙·小過》,卷五《觀·旅》等條目的文字與之大同小異。也將“李梅冬實”視為“國多盜賊”的外在表現或預兆。而卷六《剝-益》:“揚花不時,冬實生危。憂多橫賊,生不能服。昆侖之玉,所求不得。”以及卷七《大過·蒙》:“陽失其紀,枯木復起。秋華冬實,君不得失。”則更上一層,把秋冬開花結果的自然現象歸結為一大類災異,認為預示著“生危”和“失紀”。這與代表上層意識的經典解讀具有一致性,也說明民間對桃李冬實的解釋已經擴展到社會治安等密切關乎民生的問題上。
發生的反季節現象被視為現實政治失序的感應,正所謂“國無道”則“夏寒冬溫,春熱秋榮”。這種思維模式一旦萌生,勢必影響到漢人對人工造成的“不時”作物的看法,因為反季節種植必然導致瓜果蔬菜在冬季里開花。并且由于是人本身造成的,體現出比自然界自生的反季節現象更為強烈的對自然節律的違背。如果說自然孕育的“李梅冬實”僅僅是在警示統治者,而統治階層主導的反季節栽培及消費則無疑屬于自作孽的昏亂之行。從這個意義上講,漢人秉持的反對反季節種植的態度,實以災異論等神秘主義政治哲學為根基。
四、“不時不食”觀念背后的經濟因素
由于需要克服不利于作物生長的外在條件,種植“不時”之物的經濟代價較高,同時勢必將平民百姓排除在消費群體之外。經濟代價與社會公平等經濟因素也是促使漢代“不時不食”觀念形成的另—個重要因素。
漢代上層社會對反季節環境的追求是多樣化的,比如在夏天營造清涼的居住條件。《三輔黃圖》載:“董偃常臥延清之室,以畫石為床……侍者于外扇偃,偃日:‘玉石豈須扇而后涼邪?’又以玉晶為盤,貯冰于膝前,玉晶與冰同潔。”夏季藏冰也可用以食物保險。長安未央宮中有“凌室”,乃“藏冰之所也”。藏冰的做法起源很早,《詩經·豳風·七月》:“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至于其用途則有多種,《周禮·天官·凌人》:“祭禮,共冰鑒;賓客,共冰;大喪,共夷槃冰。”主要是為了滿足各種禮儀活動的需要。但到漢代,“凌室”藏冰的目的已經擴展,《漢書·五行志上》:“凌室所以供應飲食。”如此說來,漢代的凌室藏冰很可能意在營造與炎炎夏日不同的環境,從而保持食品的新鮮。不過,漢代的貯冰效率不會很高,《周禮·天官·凌人》有“三其凌”的說法,何清谷認為這是“以預計所用的三倍藏入冰室,以備夏天使用”。雖然名為“周禮”,但距漢代實情當不會太遠。預設三分之二的消融率,可見物資耗費是巨大的。
同理,反季節栽培為了使室內溫度升高,并且還要保持數月,其投入也很可觀。比如冬葵的種植,據《齊民要術》卷三記載:“九月收菜后即耕,至十月半令得三遍。每耕即勞以鐵齒杷耬去陳根,使地極熟,令如麻地。于中逐長穿井十口,井別作桔槔轆轤,柳鱔令受一石。十月末地將凍,漫散子(即冬葵籽),唯概為佳。散訖即勞有雪,勿令從風飛去,每雪輒一勞之。若令冬無雪,臘月中汲井水普勞澆,悉令徹澤。正月地澤,驅踏破地皮,春暖草生,葵亦俱生。”雖然這里記載的是北魏時期的種植工序,漢代未必盡合于此,但欲獲得相似的效果,漢人需要的人力、物資投入應不會少于數百年后的北魏時期。
在召信臣事例中,通過中止反季節栽培的行為,每年節省的費用竟然多達“數千萬”。《漢書》記錄這個細節似非無意而為,而是對召信臣以“不時不食”觀念勸誡君主的做法進行了理由補充。在班固看來,皇家主導的反季節種植之所以不合理,不僅僅是因為這種行為“不時”,還因為其給國家財政造成了負擔。當然,這是班固的認識,召信臣本人在給皇帝上奏的時候,是否也有此類考慮呢?召信臣說:“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這實際上是在勸諫過程中使用了模糊策略。對之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因“有傷”于百姓,出于愛護百姓的考慮,故而君主不應為滿足自己的欲望而令下屬上供;二是直接“有傷”于君主,因此君主不應食用。
從歷史傳統和召信臣本人的為政風格來看,召氏之言必定有民生的考慮。《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灣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順時而行便于民生,從而可以開啟“王道之始”,先秦儒家這種經典的民本思想也體現在召信臣的行政實踐中。“信臣為人勤力有方略,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禁止嫁娶送終奢靡,務出于儉約”,因此深受百姓愛戴,被稱為“召父”。召氏之為政有兩個亮點:一則志在富民,二則力倡儉約,而“不時”栽培恰恰違犯了這兩條。
首先,能夠享用溫室蔬果的人群局限在很小的范圍內。“冬葵溫韭”乃“富者”奢侈享樂的象征之一,宮廷內從事此項生產的太官屬于皇家機構,服務對象是皇帝及其周圍人員,究其實也是為了滿足特殊群體的口腹之欲。有學者說,漢代反季節栽培技術“可能民間早已有采用,而不限于皇室宮院。”似乎認為漢代的溫室蔬菜已經遍地開花,有些走人尋常百姓家的趨勢。但所舉的例子只有出自《鹽鐵論》那一條。看來,這個“民間”的真正含義還是越不出“富者”的圈子,與廣大平民無涉。而鹽鐵會議中的賢良文學將富人列為批判的對象,其另一面自然包含著對平民的同情色彩。
其次,種植溫室蔬果需要投入很多。對于“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的生產方式,吳存浩的解釋是:“地上蓋有棚圍,地下有暖道,利用蓄火增加室溫來進行冬季蔬菜生產。”即地道中燃蓄火。但還有一種理解是:“在房子中生火,晝夜不停,使房內保持適當溫度。”這似乎是指屋內地面上生明火。雖然理解上存在分歧,但對物資投入的認識則是一致的,一來要有保溫功能強且便于加熱的建筑設施,二來需要大量的薪炭等燃料。再加上人工成本,反季節栽培的開支無疑是不菲的。
現在再來仔細體會召信臣對反季節栽培的批評,難道還能說“不時不食”是他的唯一理由嗎?在這一理念背后,實際上蘊含了對社會公平與投入產出等經濟因素的深層次考慮。當然,召信臣也要通過“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一語向皇帝傳達出自己對君主健康的擔憂。不過,從漢人的勸諫策略來衡量,盡管召氏之言可以兩意兼備,但民生角度的考慮則是最主要的。
“漢代人對過于激切的進諫方式,并不完全認可。”“臣子進諫的目的,是要幫助君主改正錯誤。為達到這一目的,就應該采取最能夠讓君主‘喜聞樂見’的方式進行。”漢廷的大臣們經常通過說災異的方式向皇帝進諫,但諫臣因說災異而獲罪的情形比比皆是。召信臣不從這個角度勸諫,無疑是明智的。假如召信臣徑直責備皇帝為窮奢極欲,將百姓冷暖置于腦后,也未必能達到勸諫的目的。因為盡管君主錦衣玉食,但沒有一個愿意落下奢侈無度的罵名。在這種情況下,召信臣援引“不時不食”觀念時,又綴以“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這種模棱兩可的解讀,正好巧妙地避開了勸諫行為可能面臨的龍顏震怒危險。而其中蘊含的對龍體健康的擔憂,體現出臣子對皇帝的關愛,自然易于被采納,這正是召信臣所要達到的目的。但不難看出,對君主健康的擔憂更大程度上是一種策略性的,民生考慮才是促使召氏進諫的深層次因素。
五、作為養生理論的“不時不食”觀念
漢代“不時不食”觀念的形成與其時的養生理論也有很大關系。“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司馬遷稱這一序列為“天道之大經”。但漢初人的認識更為平易,張家山漢簡說:“春產、夏長、秋收、冬臧(藏),此彭祖之道也。”《莊子·逍遙游》:“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彭祖是傳說中有名的長壽之人(抑或是神),而遵守四時之序則被看做獲取長壽的必由之路。這個觀念具體到飲食方面自然就反向演生出召信臣所謂“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的說法。
在漢代人的意識中,長壽的表現形式并不是唯一的,其中很普遍的一個看法是若能升仙,或者進入神仙的世界,與神靈搭建起某種聯系,即等于得到長生。雖然仙界的一個實際含義就等于死亡,但漢人總在尋找這個世界,其動機就在于此。我們知道,秦始皇尋求不死藥,這自然是為了長生,但他同時還想登上虛無縹緲的海中三神山,為此深受術士們的蒙騙而不自悟。這表明,在秦始皇看來,如果能夠走進神仙的世界,即便這不等于長生,也會促進長生追求的實現。漢武帝作為另一位熱衷于長生追求的皇帝,也曾經派公孫卿“候神河南,見仙人跡緱氏城上”。皇帝們為什么要樂此不疲地找神仙?其動力就在于強烈的長生欲望。古人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原作“王(按,指淮南王劉安)遂得道,舉家升天。畜產皆仙,犬吠于天上,雞鳴于云中。”后來此典故雖轉為諷刺義,但在其剛出現的時候,道出的何嘗不是古人對升仙途徑的一個認識:但得與仙人扯上一點點關系,哪怕僅僅是一面之緣也好,也能獲得一些仙氣,于長生之追求有百利而無一害。
神仙作為不死境界的符號,既然為不少人所向往,神仙的生活習慣就會為俗世所效仿。比如秦始皇時的方士盧生說:“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也就是說,神仙喜歡清靜。于是,秦始皇“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復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真的就按照神仙的習好來安排自己的生活了。具體到飲食方面,想象中的神人喜好也會影響到人們。《禮記·禮器》:“天不生、地不養,君子不以為禮,鬼神弗饗也。”鄭玄注:“天不生,謂非其時物也。地不養,謂非此地所生。”“不時之物”與跨區域移栽之物俱為鬼神所不喜,其原因就在于這是不符合天地秩序的東西。如果人們食用了連鬼神都“弗饗”的蔬果,就不利于獲得象神靈那樣的長生,而如果將之敬獻給鬼神,也會因為違反鬼神的喜好而使自己為鬼神所厭棄,這對于期盼實現天人交流進而使自己延年益壽的古人來說,無疑是很糟糕的事情。
由于神仙世界對不時之物的厭惡,人們便“不時不食”,這畢竟屬于一種神秘主義的思維模式。在此之外,漢人對不時之物的品質還形成了些許頗具科學性的認識。眾所周知,董仲舒是災異論的倡導者,然而頗具戲劇性的是,他竟然不把非時植物看作災異,而是對之采取了一種很平和務實的態度。《春秋繁露·循天之道》言:“凡擇味之大體,各因其時之所美,而違天不遠矣。是故當百物大生之時,群物皆生,而此物獨死。可食者,告其味之便于人也;其不食者,告殺穢除害之不待秋也。當物之大枯之時,群物皆死,如此物獨生。其可食者,益食之,天為之利人,獨代生之;其不可食者,益畜之。”對于非時而生或死的植物,董仲舒強調的是“可食”與“不可食”,主張通過品嘗,判定其味道是否“便于人”,“便于人”者就屬于“時之所美”,應大力種植以供食用。
表面上看,董仲舒判斷一種作物的“時”與“不時”的標準是實用性的,并不拘泥。相比而言,召信臣“不時之物,有傷于人”的觀念純以時令為標準,給人的印象好像過于保守了。但實際上:董、召二人的觀點并無實質差別,因為盡管每個人的味覺存在個體差異,但蔬果的味道是客觀存在的,不會因品嘗與否而改變。通常情況下,所謂的味道“美”與不美和“時”與“不時”具有現實性的對應關系。東漢和熹鄧皇后的詔書里明言溫室蔬果“味無所至”,這絕非故意貶低反季節蔬果,而應當是人們食用過后得出的真實感受。
對時令與味道二者之關系的認識并不是漢代才出現的,早在先秦時期即已相對系統化。《呂氏春秋·士容論》日:“得時之稼興,失時之稼約。莖相若,稱之,得時者重,粟之多。量粟相若而春之,得時者多米。量米相若而食之,得時者忍饑。是故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強,兇氣不入,身無苛殃。”這段話前半部分講的是“得時之稼”的優點和失時之稼的劣勢,最后幾句話則講食用“得時之稼”有利于身體健康。總體上將“時”與“不時”問題歸結到了養生方面。這里雖然沒有明說“不時之物”不利于養生,但“得時之稼”因其生長的優良能夠促進養生的論述,已經透露出這樣的邏輯:“不時之物”因其生長環境的自然缺陷,不利于養生,甚至會損害食用者的身體健康。這就難怪漢人一再反對反季節蔬果了。《呂氏春秋》對“得時”與“失時”作物優劣的分析,諸如顆粒大小、重量輕重等差別,都表明“不時不食”作為一種養生理論已具有一定的科學性。漢人董仲舒之所以能夠以心平氣和地討論不時之物的“美”與不美,以他災異論者的身份觀之,很有可能是繼承了此前即已形成的科學認識,因為二者的關注焦點都在于食物本身的營養問題。
結語
時至今日,反季節蔬果的生產和消費早已見慣不怪。雖然還有批評的聲音,但一般都站在當代立場,旨在促進反季節生產的健康發展。比如有學者認為社會發展“對蔬菜的周年供應提出了越來越高的要求”,主張改善“生產季節性與消費經常性的矛盾所造成的淡、旺季現象”。游修齡更是深刻指出:“獲得這種反季節的成就,是要付出多方面的代價的”,包括“外源能量(石油)投入”、攝人“激素類化學物質”、“傳統農時的文娛活動”的“消失”與“變質”等等。至于漢代批評反季節種植時所秉持的“不時不食”觀念,由于其中包含著天人感應之類的神秘主義色彩,有學者因此視之為“自然科學與農學進一步發展的束縛因素。”這當然很有道理,但漢代“不時不食”觀念所體現的不僅僅是神秘主義意識,其內涵還包括經濟評判、營養學認知等積極因素,應當說這部分內容對于當今的反季節生產仍然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