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居住過濾是指由人們的遷居帶來的特定住區內部,以及不同住區之間的居民更替現象。隨著單位制的消解以及住房市場化改革,我國城市社區的居住過濾經歷了從住區內部過濾向住區之間的過濾,城市居住空間形態也因此從單位區隔向基于居民社會經濟地位差異的空間分異轉變,而城市管理也隨之面臨著新的挑戰。
關鍵詞城市居住空間居住過濾單位制
空間分異
[中圖分類號]C913.3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6-0136-08
新中國成立以后逐步建立起來的單位制度,對城市社會形態產生了深遠而又持久的影響。單位制不僅左右著城市社會的組織形式,同時也型塑著城市的空間結構。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單位作為城市空間演化的基本力量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隨著市場化改革的推進和單位制的逐步消解,以及城市化的快速發展,城市空間結構也發生著新的變化。那么,城市空間的演變過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如果說單位制時期,城市空間的特征表現為單位以及單位大院之間的分異,那么在后單位制時期,城市空間的這種分異特征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本文以居住空間為例,從居住過濾這一微觀視角來透視城市居住空間的演替與分異過程。
一、居住過濾與居住空間變遷
居住過濾是指由于人們的遷居帶來的特定住區內部,以及不同住區之間的居民更替現象。居住空間不僅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自然空間,更是由特定成員及其社會行為構織的社會空間。由人們的遷居所導致的特定住區內不同屬性居民的更替,帶來的是住區內部社會空間屬性的變化,以及由不同屬性的住區組成的整個城市空間形態的改變。西方有關遷居(這里主要指市內遷居[interurban mobility])及城市空間形態變遷的研究可以追溯到芝加哥學派的城市社會學的經典研究,如伯吉斯的研究中所涉及的人口遷居的入侵與演替理論,霍伊特的研究中所涉及的住區人口的過濾理論、阿郎索(Alonso)的互補理論、羅西(Rossi)的家庭生命周期理論等。就遷居行為而言,上個世紀50年代羅西(Rossi,1955)的經驗研究掀起了從微觀層面研究人們遷居行為及其內在機制的高潮。羅西在其經驗研究中強調家庭生命周期對人們遷居行為的突出影響,而克拉克(clark)等為了更好分析人們遷居的動因,在將遷居可以分為非自愿性遷居和自愿性遷居基礎上,著眼于人們對居住單元、鄰里特征,以及可及性等差異的需求過程中,家庭生命周期對人們遷居的影響。另外一些學者的研究則表明,住區環境的變化同家庭生命周期的變化一樣,也是導致遷居的因素,并且住房需求及其調整也有可能跟人們的居住歷史,以及與住房市場的情況及相關制度的特性等家庭外部因素有關。新近以來的一些研究則更多地討論種族或族群,以及階層等因素對人們遷居行為的影響。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有關遷居行為的研究主要是針對西方住房市場化國家的實際而展開的,這些研究都不同程度假定個體在居住選擇方面具有一定能動性,并以這種能動性作為考察遷居行為的落腳點。國內有關遷居行為的研究從80年代開始興起,其中早期大量研究是集中在郊區化研究方面。隨著住房的市場化和居住選擇的個體自主性的加強,近來的研究開始從微觀角度對人們的市內遷居行為特征與原因進行分析。這些研究都不同程度的注意到隨著住房市場化個體社會經濟特征和需求的差異對人們遷居行為的影響,一些學者也因此開始將西方的研究范式在中國加以應用。當然,針對本土的社會的研究,研究者們也注意到,盡管住房市場化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發展,中國人遷居的內在機制與外在特征還是有著自身特征,諸如單位制的后續影響,以及制度變革的漸進性、土地制度的不同等等對中國人的遷居行為的影響。
如果說微觀層面人們的遷居行為的動因與模式隨著社會結構與制度情境的中西不同而表現出差異的話,那么作為這些微觀層面的個體遷居行為的匯總的城市空間形態及其演變的形式也會表現出不同。由遷居帶來的城市空間形態變遷中最值得人們關注的是城市居住空間的分異現象。居住空間的分異從表現形式上來看,即為人們的在居住空間上的分布與人們的人口學和社會學特征表現出一致性,也即有著相同職業背景、種族特征、文化取向、收入狀況的人趨于同類相聚,而在這些屬性方面不同的居民則分居在城市的不同空間范圍內,整個城市的居住空間處在分化甚至相互隔離的狀況。居住分異現象最早的系統研究可以追溯到芝加哥學派伯吉斯等研究,并且一直是西方社會學、地理學等學科研究的重點。按照黃友琴等的總結,西方相關研究的基本結論是:“隨著城市空間的擴展,市外遷移人口的進入,市區住房的老化,高收入家庭逐漸由市區向郊區遷移,舊住房過濾到低收入家庭,并形成了不同的社區。少數民族尤其是第一代移民通常集聚在城市中心,隨后逐漸郊區化但一般晚于主流社會。由于收入不平等和種族歧視,主流社會和少數族裔之間的居住分異和隔離程度較高。”針對本土的研究也開始注意到,類似于西方由遷居而導致的居住分異現象的出現,并且這種分異現象會影響到整個社會的社會秩序,給城市社會管理帶來新的挑戰。盡管如此,本土社會的特點還是不可忽略的,正如張純等指出的那樣,中國城市居民的遷居行為在轉型期仍帶有計劃經濟時期的烙印:一方面,在住房私有化、商品化的過程中,居民的擇居自由性增加;一方面,帶有強烈中國特色的單位力量對城市居民的遷居模式仍具有重要作用。并且,盡管收入水平(在住房市場情境下才能發揮作用)、家庭結構、住宅需求偏好(與工作場所的距離、公共服務、住區自然與社會環境特征等)這些個體層面的因素會影響到人們的遷居行為,但這些因素的作用是與特定的制度情境分不開的。影響人們遷居行為的個體層面的因素,實際上在特定的制度情境下發揮作用,特定的制度情境促生了特定的個體層面的遷居行為。中國的土地使用制度、住房制度、戶籍制度、產權制度等及其變遷過程都有著自身的特點,為此有必要針對中國制度情境的特殊性,對遷居行為及其引發的城市居住空間形態的演變做出歷時態的分析。
二、單位社會:居住內部過濾
如前所述,無論是微觀形態的市民遷居行為,還是由這些微觀層面的行為所匯集的城市空間形態及其變化,都是與特定的制度環境分不開的。影響中國城市居民遷居行為以及城市居住空間形態的制度情境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來加以考察,即1949—1987年、1988—1998年、1998年至今三個階段。在第一和第二個階段,城市居住空間的單位制特征非常突出,在第三個階段盡管住房市場化得到快速發展,但單位制的持續影響還在一定程度上存在。
先來看單位制情境下的遷居行為及城市居住空間的型構。建國初期,在大量私房被收為國有的同時,土地國有化也被確立起來。在這一時期,蘇聯社會主義城市建設模式及社會主義城市理論,如強調生產與生活融合的“新居住單元”概念(new unit 0fsettlement)(Baburov&Gutnov,1968)和強調特定居住單元內部公共服務與設施的完備性與完整性的社會主義小區規劃思想(French&Hamilton,1979)等,對中國城市建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第一個階段,特別是建國初期至改革開放這段時間,住房供給被納入國家統一建設、統一分配的計劃經濟體系,土地由國家無償、無限期地劃撥給土地使用者(即前文所謂的單位)。住房由國家、單位統一建設和分配。第二個階段為住房市場化的過渡階段。土地的無償使用逐步過渡到有償、協議出讓,住房建設資金逐步過渡為國家、單位、個人分擔,住房在實物分配的同時開始出現了貨幣分配,但直至1998年住房市場改革才得以真正展開。
盡管從建國后至1998年這期間中國城市住房的建設與分配(消費)出現階段性的變化與調整,但城市居住空間形態以及人們的遷居行為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為“單位社會”。單位社會是中國1949年以來在城市中建立起來的一套城市制度,它既是城市社會的組織方式,也是城市空間組成的基本要素。單位社會這一特征的形成實質上是對工業化的強調,對城市作為非農產業集中地的強調,以及“將消費性城市改造為社會主義生產性城市”的結果。從城市空間形態的角度來看,單位社會的特征表現為城市空間主要被不同的單位分割為一個個內部生產、生活設施相對齊全的單元,被分割的特定空間內部同時融合了人們的生產和生活。
單位社會特征對城市居民的居住選擇和居住空間產生了持續的影響。如果對遷居行為研究的關注點之一是遷居帶來的宏觀后果之空間分異的話,那么在單位制情境下的空間分異的形態是怎樣的?微觀層面的遷居行為又是如何影響空間分異過程的呢?與住房市場化情形不同的是,在單位制條件下城市居住空間形態分布主要是經濟生產的伴生物,而非微觀層面的遷居行為匯聚的結果,居住空間的分布主要是按照經濟與社會建設的需要依附于經濟生產、社會管理等組織機構,具體表現為政府在住宅用地劃撥時,通常按照臨近的原則,將住宅用地安排在單位大院內部或附近,并且單位住宅區內部管理、公共設施與服務提供等都帶有濃厚的單位色彩,因此可以說“單位”在城市空間中的分布形態決定著城市居住空間的分布形態。從宏觀層面上來看,整個城市居住空間形態的型構過程并不依賴于長期的、持續的市內遷居與居住過濾過程,遷居與居住過濾內主要發生在由“單位”所區隔的空間單元內部,居住過濾對居住空間的型塑作用主要體現對單位空間的型塑。
很多研究都指出在計劃經濟時代,中國城市沒有出現西方國家出現的那樣明顯的居住分異與隔離,不同階層在城市內部相對均勻地分布,城市居住空間結構相對均質和單一,居住空間具體表現為“單位內異質性和單位間相對同質性的穩定的分子型居住空間結構”,或者說“在整個城市空間尺度上,只能形成由眾多‘單位’制居住組團相互組合而成的相對平等、均一的巨型蜂巢式社會地理空間結構”。但需要強調的是,城市居住空間在總體尺度的均質性是相對的。如前文所述,城市居住空間是經濟生產和社會建設的依附物,城市空間規劃是經濟計劃的一種反映,“單位”的空間分布制約著居住空間的分布,而“單位”的空間分布又受制于單位的行政級序或特定時期單位被認定為相對于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性程度。單位的行政級序的差異,或者說單位被認定為對國民經濟與社會發展的重要性的差異,影響著其土地劃撥使用(區位、面積)和建設資金的獲取,其結果是“大體而言,全民所有制單位、中央直屬單位、地方上行政級別較高的單位擁有較多的住房資源,他們從政府直接獲得新建住房或得到資金自行建房,然后以低租金的方式分配給單位成員。級別較低的單位可從房管部門獲得舊城區的存量住房,但后者所擁有的住房數量非常少”。舉例來說,1982年的時候,國家用于國有企業住房的建設資金投入總量為17.O億元,國有企業員工人均獲取來自國家的住房建設資金為197元,而集體企業的這兩個數字分別為O.9億元和34元。也正如此,即便前述對城市居住空間持相對均質觀點的學者也認為一定程度的居住分異是存在的,只不過這種分異是“按照不同的‘單位’地域被重新詮釋”。
根據前面的討論,在單位制情境下,是單位分割型塑了居住空間的差異,這種差異的分布受到來自微觀層面的遷居行為的影響非常弱。這一時期在強有力的計劃經濟體制下,各種城市管理制度(戶籍、勞動用工制度等)使得居民在城市內部跨區域流動的頻率不是很高。由于個體對單位的高度依賴,居住行為主要發生在單位居住空間內部,即居住過濾現象主要發生在住區內部,表現為住房資源在單位內部的重新分配,居住過濾對居住空間的型塑作用也因此體現為對特定空間內部結構的影響。住區內部的遷居行為主要依賴單位內部的住房分配,而住房分配則是等級分明,這些等級主要體現在職位、工齡、職稱,以及家庭規模與結構等等。如干部和工人的身份作為分界的住房差異最為明顯,不僅體現在居住質量上,還表現為兩者不同的遷居次數和機會。住區內部的居住過濾型構了一個個內部具有差異性的空間居住單元。但由居住過濾帶來的居住分異主要體現為人們的住房面積和質量的差異之上,如住房大小、設施、樓層、朝向等等,而不是區位分割(區位差異的受制于單位的空間分割),更不是形成彼此隔閡或對立而內部同質的空間單元。正如有學者指出那樣,“職工的居住大體上也是混雜型的,不同級別的職工分配的房屋雖然面積大小有區別,但是,住區上常常是混在一起的,一般沒有出現明顯的區域上的分化”。
由于微觀層面的遷居行為在單位制情境下被局限于住區內部,因此對宏觀層面的居住空間分布及其差異關注的落腳點應該是單位分割作用。并且單位從宏觀層面對城市居住空間的分割及其帶來的差異。前述住房體制演變的第二個歷史階段為住房改革的過渡時期,土地的無償劃撥、無限期使用逐步過渡為協議出讓、有償使用,住房建設資金由國家、單位統包逐步過渡為國家、單位、個人合理負擔。這一時期,單位之間的差異因此對人們的居住差異有著深刻的影響。
三、后單位時期:住區間過濾
計劃經濟時代的住房短缺以及住房福利化引發的一系列問題,在改革開放初期就引起了中央決策層的關注。1978年鄧小平在視察大慶油田職工住房和北京前三門地區新建住宅樓后曾提出:“解決住房問題能不能路子寬一些,譬如允許私人建房或者私建公助,分期付款,把私人手中的錢動員起來,國家解決材料,這方面的潛力不小”。1980年鄧小平又指出:“城鎮居民個人可以購買房屋,也可以自己蓋。不但新房子可以出售,老房子也可以出售。可以一次付款,也可以分期付款。”自此中國住房的市場化改革逐步拉開帷幕,住房的統一供給制改為由國家、單位、個人統籌負擔,同時土地供給制度也開始向協議出讓、有償使用轉變。但1987年之前住房分配方面的改革主要是圍繞“提租補貼”展開的,以解決一次分配中住房消費部分的缺失問題。1988年1月,國務院召開第一次全國住房制度改革工作會議,并印發了《關于全國城鎮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實施方案》(國發[1988]11號),住房制度改革由此進入全面試點階段。但直至1993中共中央明確了要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后,住房改革才進入實質性的突破階段。1994年《國務院關于深化城鎮住房制度改革的決定》(國發[1994]43號)正式發布,提出了要改變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福利性的舊體制,建立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新的城鎮住房制度。1998年7月,國務院發布了《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深化城鎮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設的通知》(國發[1998]22號),提出停止住房實物,逐步實行住房分配的貨幣化,住房市場化由此全面展開。
單位制改革使得原來由單位承擔的社會服務的職能開始剝離,住房貨幣化改革使得單位不再作為住房的直接提供者,居民成為住房市場中自主消費的主體。這從一個方面來說,使得城鎮居民擺脫了單位的束縛,可以在傳統單位居住區內部或外部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住房;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城鎮居民的住房等生活需要對單位的直接依賴成為不可能。也就是說,無論主觀上有無自主選擇住房的意愿,城鎮居民都成為住房市場中的自己消費主體。單位制以及住房制度的變革使得個體層面的遷居行為發生了變化,居住過濾以及由此引發的城市居住空間形態的演變也表現出與以往不同的特征。在我們看來,后單位時期居住過濾是基于居民家庭需求方面的因素與住房市場及相關制度等住房供給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即“由住房與就業市場化釋放了單位職工住房的個性化需求,以及增加了的商品房供給,兩者在很大程度上共同促使單位職工遷居行為的產生”。
房地產市場的快速發展為城鎮居民提供了大量的新建住宅,二手房市場和住房租賃市場的發展也使得住房的流動性大大增加,這些都為人們自主遷居提供了可能。而另一方面,作為單位福利的住房實物分配的停止,以及隨單位制度的變革而來的單位的職能的單一化和人們對單位依賴度的降低等,使得個體遷居的自主性增強,遷居率也隨之大增。如馮健等在2002年對北京市的調查表明,北京市市域居民的平均遷移率達到70.9%;史中華等運用1998年深圳市的調查數據分析表明,深圳市特區管理線內部的市民遷居平均發生率為84%;柴彥威運用2000年左右天津調查數據分析表明,天津城市居民的遷居率為64%。與單位制情境下的遷居行為不同的是,居民跨越傳統單位居住區的遷居行為開始大量出現,并且,隨著原有單位居住區內部的住房的產權私有化和可交易化,以及隨房地產市場而來的住房作為消費品的等級(區位、配套設施、住區人文與自然環境、住房質量等等)上的差異,迎合了有著不同社會經濟條件的居民家庭的不同需求,居住和鄰里特征開始與人們的階層歸屬表現出一致性。另外,隨著單位制的消解,一些單位、特別是一些工商企業關閉或轉型,原有從業人員在職業上出現分化,原來工作單位和工作地點的同一性也發生了變化,人們分散到不同的單位和區域工作。如齊心對北京市的實證研究表明,1999、1999—2005、2006年以后三個時期,因工作原因發生遷居的比例,隨時間的推移大幅度上升。概括起來說,這一時期的遷居行為已不再局限于住區內部,而是更多地表現為跨越住區的遷居,居住過濾也因此由原來的住區內部過濾轉變為住區之間的過濾。
跨越住區的遷居行為,以及由此引發的住區間的過濾現象,改變了城市居住空間的分布形態。傳統的單位住區(其典型特征表現為單位大院)開始解體,受制于單位分割的城市居住空間的分布形態開始讓位于由住房的市場供給與個體自主需求之間共同作用的結果,即由房地產市場所構建的居住差異與受制于人們的社會經濟條件與居住需求的居住選擇之間共同作用的結果。“在微觀居住區位的選擇上,具有相同社會經濟屬性的群體趨向于選擇相同的居住區位,社會經濟屬性的作用和居住分異現象在居住區位選擇中開始凸顯”。也就是說,基于人們的社會經濟條件差異(而非單位歸屬差異)的居住分異現象開始出現,傳統內部相對異質而總體相對均質的空間分布形態,向內部相對均質而外部相對異質的空間形態演變。與住區內部居住過濾只是有限地改變特定住區內部社會空間結構不同的是,跨越住區的過濾是在整個城市空間的尺度上改變城市社會空間形態,居住過濾的宏觀后果就表現為類似于前文所述的住房市場化國家普遍存在的居住分異現象,并且這種分異現象隨著城市新區的建設、房地產市場的發展、舊城改造項目的推進,城市產業空間布局的調整而進一步得到強化。近年來的諸多有關城市空間的經驗研究證實了這種形式的居住空間分異現象的存在。馮健等對北京市的經驗研究表明,北京市區的各類居住人口都存在明顯的、各具特色的空間分異特征;沈關寶等對廣州市的研究表明,90年代中期以來,廣州居住空間的分異不斷加劇,局部出現極化與隔離的現象;宋偉軒對南京市的研究指出,新時期(1998年至今)居住分異過程導致的城市社會空間新圈層結構開始出現;黃友琴等對武漢市經驗研究表明,雖然武漢市區目前的居住分異和隔離程度不高,但各分區的居住隔離程度存在明顯差異,特定人群在城市某些區位的分異隔離程度已達到相當高的程度,各類人群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孤立性。類似的經驗研究還有易成棟對武漢的研究,楊上廣對上海浦東新區的研究。
在后單位制時期,盡管市場化的機制是改變居住過濾形式以及城市居住空間形態的主要因素,但單位制的后續影響還是存在的。張純等對北京市9個單位居住區居民的問卷調查表明,這些住區內部存在較大比例的居住“殘留”(居住殘留指的是原來單位住區內的居民依舊留在單位住區內部的現象——筆者注),并且“殘留”分為“低品質住房”殘留和“高品質住房”殘留。傳統單位住區內的居住殘留現象可以看作是單位制的持續影響,但我們應該區分其中的不同影響,其中“高品質住房”殘留通常表現為在體制內部持續擁有優勢資源的單位對城市居住空間的持續影響(這些原本隸屬于特定單位住房因其單位持續優勢地位,通常在區位、公共基礎設置與服務上持續表現出優勢,所以改制后其單位員工不愿遷居他地),并且所謂優勢單位的對居住空間的(持續)影響,在住房市場化條件下也有一些新的調整(近來的一些壟斷企業或政府部門為其職工集資建房、團購住房、隱性住房補貼等就是例證)。而所謂低品質住房的殘留現象往往是由于遷居能力不足所致,這類殘留表現的是一種向下的過濾,即那些沒有遷居能力的居民殘留在破舊的傳統的單位居住內部(這些住房通常位于“內城衰敗區”),而有遷居能力者則遷往品質更好的居住區域。向下的居住過濾同樣作用于整個城市居住空間分異。另外,近年來隨著舊城改造的推進,傳統破舊住區內的居民,由于其社區所在地的相對優勢,面臨著被驅趕的趨勢。
四、住區間居住過濾的社會影響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這樣概括在當代中國城市居住空間的特征:單位制時期的住區之間因單位的不同而彼此差異,而住區內部在居民的階層屬性上則表現出一定的異質性;后單位制時期住區之間的差異,是由住區內部居民在階層屬性上的一致性而表現出的彼此差異。如果把特定居住區看成是人群的聚集區的話,那么在單位制情境下,城市居住空間形態的總體特征可以概括為“群內差異大,群際差異小”,而后單位制時期城市居住空間形態則開始表現“群內差異小、群際差異大”的趨向。在單位制情境下所謂的“群內差異大”指的是隸屬于特定單位,但有著不同社會經濟地位的人可以聚集在同一個居住區內(并且這種內部差異主要體現為有著身份差異的人們聚集于同一個空間內,而不同身份者的居住條件差異則是相對的),而所謂的“群際差異”則是不同單位對城市空間的區隔使然,被區隔的居住之間的差異實際上是單位差異在空間上的表現。并且,單位對城市空間的區隔作用的結果之一是,不同居住空間的界限表現較強的固化特征,居民跨越住區的流動率也比較低,居住過濾通常只局限于特定住區內部,加上單位職能的全能化特征,這些都為單位充當特定空間內城市管理者的角色成為可能。空間的固化、單位的全能化以及人們生產、生活對單位的全面依附,確保了城市社會的社會秩序(盡管這種秩序可能是一種僵化的秩序,并且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缺陷)。如果說居住分異有可能引發社會隔離,甚至社會沖突的話,在單位制情景下,住區之間的差異(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差異并不是很突出)受制于不同單位之間差異,因此所謂的隔離并不直接源于居住分異,而是體制差異,而單位制情境下的戶籍制度、勞動用工制度等所型塑“身份化”(如干部、工人、農民,不同職業與職階等級等不同身份,以及與針對不同身份群體的分配制度等)體制使得這種隔離具有了合法性。
后單位制時期,不僅城市居住空間的固化傾向被打破,不同身份群體在社會生活層面的界限也被打破。從本文的議題上來看,其積極意義一是城市土地利用效率的提高,二是人們可以實現在城市空間內部的自由流動,社會個體的差異化的居住需求能夠得到滿足。但我們同時應該注意到的是,單位在城市管理的作用開始消退,城市居住空間的新變化則為城市管理帶來了新的挑戰。后單位制時期,跨區流動是人們自由意志的體現,其表現形式則是居住過濾從主要為住區內部過濾轉變為主要為住區間的過濾。這一過濾機制的結果就是使得前述的“群內差異”和“群際差異”均發生了調整。通過住區間過濾,“群內差異”開始縮小,而“群際差異”開始增大(并且“群際差異”被房地產市場進一步建構與放大),其結果就是類似于住房市場化國家曾出現了的居住分異。并且,“群際差異”不再是特定的單位與單位之間差異的結果,而是由不同住區內部居民在社會經濟地位(甚至價值觀念方面)的總體特征所直接決定,如前所述住區之間的差異,是住區內部居民在階層屬性上的一致性而表現出的彼此差異。
基于居民社會經濟屬性的居住分異有可能會帶來各種消極的社會后果。首先,這種形式的居住分異的最直接的社會影響是城市階層差異借助城市空間而外顯化,“群內”一致性強化了階層歸屬,由空間分異所體現的“群際差異”被空間隔離所強化。社區居民社會經濟屬性的總和型塑著社區的階層屬性,而社區的階層屬性又會進一步強化和加劇階層隔離。李強的研究表明,居住分異使得“群體分化程度被強化了,它使居民之間的社會距離擴大、疏離感增強”,“這一狀況不利于社會團結與和諧社會的建設”。其次,階層空間隔離有時會進一步被住房供給因素(房地產市場以及相關制度)進一步強化。如保障性住房項目的集中建設,加劇了低收入群體的空間集聚,而具有相似社會經濟地位屬性者的過渡集中強化了他們本身的地位認知以及與其他階層之間的隔閡。其三,階層差異借助空間而外顯化意味著階層差異可視化程度的增加,而可視化的階層差異則會強化人們的情感體驗,加劇貧富之間的對立甚至沖突。第四,后單位制時期的居住過濾使得傳統的基于特點空間內部資源的競爭轉變為不同階層(或者說不同社會經濟地位者)對空間資源的競爭。這種競爭因住房市場化得以合法化,但這種競爭也會因為地產商和地方政府基于級差地租和高額利潤(稅收)的考慮而被過渡放大或扭曲,出現底層在空間上被剝奪或驅趕的現象。以北京市的大規模經濟適用房社區天通苑和回龍觀為例,調查表明其居民大多在城八區內就業,導致上下班潮汐式的通勤流,道路擁堵嚴重,單程通勤出行距離接近20km,每天上班單程花費1至2個小時的出行者達到60%~80%。再以南京市為例,2000年以來新建的經濟適用房小區,絕大多數位于距離市中心15公里、甚至20公里的遠郊;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一般也都在這些遠郊的經濟適用房小區之中。另外,近年來大量興起的舊城改造項目也出現基于空間資源競爭而出現低收入階層被驅趕的現象。第五,新的居住空間分異也有可能導致公共資源配置的失調,主要表現為私人資本對公共空間資源的購買并因此加以壟斷,使得公共空間被私有化或出現萎縮,以及在新區開發與建設過程中,地方政府的親資本傾向所致的公共資源配置不均衡等等。最后,居住過濾形式和居住空間形態的變化,也為城市社區管理帶來了新的挑戰,傳統依賴單位的社區管理式微,而居民委員會則地位尷尬。如果說單位制條件下,社區居民的利益維護與訴求可以借助單位而得以組織化的話,后單位制時期社區居民利益維護與訴求則面臨著無組織性,碎片化的困境——尤其是處在社會底層的居民。
市場化改革(無論是體現在單位制消解層面,還是體現在住房市場化改革層面)是一種歷史必然,但面對城市居住空間以及城市管理的新變化、新問題、新挑戰,在我們反思并試圖克服市場的盲目性的同時,我們也應反思各種制度與政策及其本身對市場意外影響。概言之,如何規范和調整我們的市場秩序和政策規定,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成為我國城市化過程必須考慮的問題。正如李強教授所言,“中國目前還處在發展過程中,未來30年又會是中國城市化的高速發展時期,所以,何去何從,目前來說是需要做出抉擇的最為關鍵的時刻”。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社會學院
責任編輯:曹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