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學百年
回顧留學的歷史,從1872年第一批官派的留美幼童算起,到現在已有近140年。
在這百多年的歷史里,掀起了多次的留學熱潮,留美幼童、師習日本、庚款留美、赴法勤工儉學、留蘇……在一批又一批的留學熱潮中,涌現出了諸多的人才,詹天佑、梁敦彥、魯迅、胡適、竺可楨等等耳熟能詳的名字,背后都有留學海外的經歷。
無論是第一代留學生的熱血理想,第二代的富國強兵夢,還是后來的科技救國的職責、建設祖國的使命,乃至當代創業立業的熱忱,都是和國家的發展分不開的?,F在的留學,已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加速了中國和國際的接軌。
百名幼童啟迷航
很多年以后,當容閎眼看著百余名幼童先后踏上開往美利堅的輪船時,他都不會忘記1846年的那個冬日。
那天,香港馬禮遜學堂的美籍校長塞繆爾·布朗博士在課堂上說自己因病要返鄉,臨走前他希望帶三五名學生到美國留學,并稱會提供兩年的學費及父母的贍養費。當他鄭重其事地宣布這個消息時,40余名中國學生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在那個盛傳“紅毛人”掏吃小孩心肝的年代,沒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況且其時科舉才是“正途”,洋學問與它圓鑿方枘,因此難獲學生青睞。布朗重申多次,最后只有容閎、黃勝、黃寬3位家境貧寒的學生默默地站了起來,他們也成為中國學生留美實驗中的“小白鼠”。這3只“小白鼠”除黃勝因病留學一年便返國外,容閎、黃寬兩人在布朗資助期滿之后獲得了其他愛心人士的資助,容閎考入耶魯大學,成為該校畢業的第一位中國人,黃寬則輾轉英國愛丁堡大學學醫,于1856年獲醫學博士學位,成為我國留歐學醫的第一人。
畢業之后,容閎回國謀職,看到祖國滿目瘡痍,他立下了讓青年才俊也同他一樣有機會接受西方現代化教育、一起使祖國走上富強文明之路的宏愿。
1863年,通過數學家李善蘭,容閎結識了聲譽正隆的曾國藩。當時洋務運動興起,曾國藩欲在上海建立兵工廠,亟需通曉洋務的人才赴美采購機器,于是容閎便成為了合適的人選。經過這件事,容閎得到了曾國藩的賞識。1870年,容閎向曾國藩提出了派遣留學生的建議,曾國藩、李鴻章等人聯名上奏獲得批準,從1872年開始到1875年,先后四批共計120名中國官派留學生踏上了西去的輪船,其中最大的16歲,最小的10歲。
茫茫大海,一望無際;迢迢旅程,望若畏途。當這些十幾歲的幼童在船頭數星星的時候,他們或許還不知道自己的家長已經和清政府簽下了“生死文書”。文書中規定學生除聽從政府安排之外,其他疾病生死各安天命。就是這樣一個具有“悲壯”意味的開局,掀開了中國教育史中新的一頁。
他們寄居美國家庭,從語言開始學起,吃西餐、行西禮。然而,由于監督陳蘭彬、吳子登等不能容忍接受著美式文化的幼童們剪掉了辮子、沾染了西方人那套“惡習”,1881年二人密奏朝廷,使原計劃15年的留學計劃提前中止。
詹天佑、梁敦彥、唐紹儀、梁誠、唐國安、蔡紹基……這一個個后來響當當的名字都是留美幼童出身。他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學成后并未數典忘祖,依然擁有一顆拳拳的報國之心。
炮艦歐洲學列強
如果說幼童留美計劃是著眼于長遠的話,那么留歐則是緣于眼前的迫切需要。1874年,兩艘日本鐵甲艦和3000名官兵侵入臺灣,“天朝上國”遭到“蕞爾小邦”侵略,朝野上下頗為震動,建設海軍、加強海防就成為清政府亟待考慮的事情。
環顧國內,雖然聘了洋技師、辦了水師學堂,但是洋教頭不肯傾囊相授,水師學堂教育水平低下,很難培養出高水平的學生來。于是,朝內呼吁派學生留學的聲音漸強。1875年,沈葆楨派遣福建船廠學生魏瀚、陳兆翱、陳季同、劉步蟾、林泰曾5人隨同福州船政局技術監督(法國人)到法國參觀學習;次年,李鴻章派遣天津武弁卞長勝等7人隨德國人李勱協赴德學習軍事,由此拉開了赴歐洲學習的序幕。
有了這12名“先鋒”的試驗,從1876年開始,清政府開始正式向歐洲派遣留學生,先后從福建船廠、福州船政學堂、北洋水師學堂、江南水師學堂等處精心挑選百余名學生到英、法、德、俄、比利時等國學習。
與漂洋過海的幼童不同,留歐學生肩負著振興中國軍事技術的使命,他們大多20歲出頭,在國內有了一定的專業基礎,外語也大致過關,來到歐洲之后眼界大開,求知欲猛烈增長。有的留學生甚至因學習太過刻苦而喪生異鄉,如在法國學習機械制造的梁炳年不分白天黑夜地用功,最后累困交加而死;在英國蘇格蘭船廠學習輪機制造的陳鶴潭,由于學業和實習任務繁重,累到吐血住院,最后死在了病床上……
經過這樣拼命三郎般的學習,這些青年后來都成長為國家的棟梁。魏瀚畢業回到福州船政局工作后,反復試驗,自行設計制造了中國最大最新式的巡洋艦開濟號,并監造了鏡清、寰泰、廣甲、平遠、廣乙、廣庚、廣酉等艦船,聞名中外。
在英國格林尼茨海軍學校學習駕駛的嚴復,學習技術之余,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西方眾多大思想家的著作,對西方文化有了深入的了解,并將赫胥黎的《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譯介入國內(即《天演論》),在社會上引起震動,其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影響了幾代人。
而在1894年的甲午海戰中,留歐學生也表現突出。靖遠艦管帶葉祖珪在該艦三次起火、數十處中彈后仍然沉著應戰指揮出擊。定遠艦管帶劉步蟾在開戰后不久就代替受傷的丁汝昌指揮,他巧妙布陣,時刻變換艦艇方位,使敵人的炮火不能打中目標。緊急關頭他命令瞄準敵松島艦頻頻開炮,重創敵艦,使其嚴重傾斜,死傷逾百。后來在威海衛的戰斗中,劉步蟾被日軍四面包圍,拒不投降,最后服毒身亡。
迷夢震碎向東洋
1894年的甲午戰爭震碎了長久以來陷在“天朝上國”美夢中的國人。長久以來,日本以中國為師,又是遣唐使,又是留學生,甚至直至甲午戰爭之前,華僑在日本仍非常神氣,日本人見到都會禮讓三分。然而甲午一戰,中國一敗涂地,朝野震動,不僅國家的尊嚴掃地,而且連在日華僑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痛定思痛,中國人決定忍辱向昔日的學生學習,而此時日本為擴張自己的勢力正大加招徠中國留學生,于是很快便形成了留學日本的高潮。1898年,約77人赴日留學,爾后連年增長。1904年日俄戰爭日本打敗了強大的俄國,更讓國人震驚不已,加上國內科舉已廢,而新式學堂師資還不完備,1905年留日人數猛增至8000多人。
彼時留學歐美路遠且花費巨大,雙方文化差異較深,而日本則路途近、花費少,兩國歷史上文化聯系較深,因此人們更愿意就近留學,于是出現了國人挈婦將雛東渡求學的盛況。廣東順德有位叫李昂新的,82歲了仍到東瀛學習工業,受到清朝學務處嘉獎;廖仲愷、何香凝夫婦一同留日;曹汝霖攜妹曹汝錦同渡東瀛;楊度帶著女兒楊莊來到日本;錢恂任駐日使館外交官時,帶著兩子一媳一婿留學;云南甚至出現了全族留學的盛況,一時傳為美談。
巨大的學生潮讓日本始料未及,很多學校人滿為患。而留學生則是魚龍混雜,有求真知的、有經商的、有亡命的、有專來修習“嫖經”的,還有來混文憑的,加上與祖國鄰近,在那個動蕩頻仍的時代,每當國家有事,學生便紛紛輟學返國,因此大多數人成了速成生與普通生。速成生即一年半載可完成學業,普通生則是接受中小學教育,進入大學接受教育的比例很小,人數最多時也僅11%左右。
與留歐美的學生愛國不忘讀書不同,留日學生則是讀書不忘愛國。他們身處曾經打敗自己祖國的異邦,平時經常會受到日本人的侮辱,也經常會讀到批評中國留學生的報紙。而其時日本野心勃勃,朝野主張對中國實行“威逼主義”。在這種環境中,中國留學生形成了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特別敏感的神經,偶有風吹草動都會演化為強烈的愛國風潮。
1905年日本政府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在中國留學生看來將“清國留學生”專門作為文件標題是對中華國格和學生人格的侮辱,引起了抗議風潮,以湖南學生陳天華蹈海自殺為高潮,大批學生憤而返國,返回者達2000人以上。
此后,1911年辛亥革命、1915年反對“二十一條”、1918年反對中日軍事協定、1928年抗議日本出兵濟南、1931年抗議日軍出兵東北、1937年抗戰爆發,每當有重大的政治事件發生時,留學生都會大規模返回國內,待風暴平息再返回讀書,這讓留日學生成為最變動不居的留學群體,他們中間能堅持學習四五年以上的就屬罕見了。
特殊的氛圍也讓許多留日學生與留歐美生如胡適以綺色佳為“第二故鄉”、徐志摩不斷地吟哦那“康橋的柔波”截然不同,他們心中充滿了憤恨,如郁達夫在其《沉淪》中吶喊“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郭沫若在其《行路難》中寫下了“日本人喲!日本人喲!你忘恩負義的日本人喲”這樣的句子。這一特殊的文化現象也成為中國留學史上的一道奇觀。
庚款復興花旗路
20世紀初期,正當成百上千的中國學生涌向日本之時,遠處大洋彼岸的美國吃起了“干醋”。美國人也立刻意識到教育中國留學生與自己未來的利益攸關,于是吸引中國留學生成為美國的政策。而在此時,老朽的清政府也意識到自己必須變革了,于是派端方、載澤等五位大臣出洋考察憲政,途經美國考察教育之時,美國耶魯、康奈爾等大學慷慨地伸出橄欖枝,愿意免費向中國提供留學名額,開啟留美獎學金的先例。
在國內,在政府舉辦的留學畢業生考試中,為數不多的留美學生擊敗眾多留日學生,占據了前五名,這讓留美學生聲名鵲起。清政府認為留美學生的水平確實不一般,加上此前美國的慷慨態度,于是政府也有了續派美國留學生的打算。但是,此時的中國,八國聯軍帶來的創傷猶在,巨額的賠款尚未償還,利息還在不斷往上翻滾,哪里還掏得出錢來派留學生。
就在這時,美國的“有識之士”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將庚子賠款一部分退還給中國用來資助中國派遣留美生。美國這一舍小求大、著眼長遠的戰略一出,立刻引來中國朝野的普遍好感。1909年,美國退還庚款的法案批準的第二年,第一批庚款生便乘波逐浪、舉帆遠游了。
這一次,清政府吸取了留美幼童的“教訓”,先選取100名15至20歲的學生、200名15歲以下的學生,做好留學前培訓和“愛國主義”教育,然后再從兩部分中各挑選50名赴美,謹防培養出黃皮膚的“洋人”。第一屆留學生選拔時,由于廢除科舉不久,新學問還不普及,現在的一般初中生都能解答的題目,很多人答不上來,最后600名考生中只選拔出47名,而中美雙方的約定是前四批每年必須派100人。由于派額不足,費用開支便有余裕,于是清政府就撥出一部分用于津貼自費留美學生。在這樣的引導之下,留美人數迅速增長,1910年達到500多人,1911年增至650人,其中自費生443人,遠高于官費的207人。
1909年10月,為了讓留美學生走前有所預備,清政府在北京西郊的清華園設立了“游美肄業館”,次年12月改為清華學堂,辛亥革命后改稱清華學校。作為留美預備學校,清華的課程與眾不同,上午的課程完全仿照美國,設立數理化、公民、英文、政治學、社會學等十數門課程,由洋教師或留學生用原版書全英文授課;下午則是中國的修齊治平之學,由科舉出身的老先生全中文講授。
從1909年開始到1929年清華預備部最后一批預備生全部出國,21年間選派留美生1279名,對中國社會影響巨大。他們中有胡適這樣的大學者,有梅貽琦這樣的大教育家,有竺可楨這樣的大科學家,有趙元任這樣的大語言學家……當然,清華學生充裕的留學經費也讓他們預備期的生活條件十分優厚,而留學費用也遠高于教育部的規定,因此難免養成“貴族化”的生活習慣,這也讓很多人詬病。
總的來看,美國在客觀上為中國培養了一大批棟梁,他們中的許多人后來成為中國轉型時期的重要推動力量。
勤工儉學法蘭西
留學大潮興起之后,由于官費留學名額有限,自費留學考驗家底,這讓許多抱有留學愿望的貧寒學子望而卻步,誰能來拯救他們呢?1912年,李石曾、吳稚暉等人在北京發起留法儉學會,提出600元即可赴法留學的口號。
1916年,他們又與蔡元培、張靜江、張繼、吳玉章、汪精衛等人聯合一批法國學者與教育家成立華法教育會,鼓勵學生赴法留學。在宣傳中,蔡元培從“勞工神圣”的觀念出發,鼓勵青年自食其力,與勞工為伍,到法國去感受沒有士紳階級和政府萬能觀念的社會。而李石曾等人則希望青年到法國完善個人道德,造就適合于新社會的國民。
殊途同歸,在這些前輩留學生、社會名流的吶喊聲中,在華法教育會的推動下,加上法國相對低廉的生活成本,1918年全國成立大大小小的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20多所,成百上千的青年來到這里,摩拳擦掌,準備到法國去接受“勞工教育”。
1919年3月,首批勤工儉學的89名學生從上海出發,踏上了他們的夢想之路。與留學其他國家不同,赴法勤工儉學旨在培養中初級技術人員,因此這也受到了很多文化程度本來不高的學生的歡迎。
赴法熱潮直接導致了航運的緊張,當時獲得官費留歐名額的劉半農等了整整一年才登上船。然而愿望是美好,現實則是殘酷的,踏上法國土地的學子們沒有料到剛經歷戰爭的法國經濟蕭條,沒有更多的地方讓他們“勤工”,沒有足夠的工作機會使很多人連肚子都無法填飽,有工作機會的則工資僅夠過活,哪里還有余資來“儉學”,于是勤工儉學運動也只堅持了兩年零八個月便草草收場。其中有一部分人發現此路不通之后便轉向尋求馬克思主義,成為勤工儉學運動的意外之果。
1921年,俄共中央組織東方訓練班(后改名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以期為東方各國培養革命人才。成立的第一年,中國有36位學生來到這里,他們一部分來自上海的社會主義青年團,一部分由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轉道而來,劉少奇、任弼時、蕭勁光、趙世炎、陳延年、聶榮臻等這些在中國革命史上熠熠閃光的名字開啟了后來中國人數十年的留蘇之路,也掀開了中國留學生另一段在異域的燃情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