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確幸”是中國一、二線城市白領男的圖騰村上春樹先生的發明,意思是“微小而確定的幸福”。相似的意思幾百年前的評論家金圣嘆先生已經表達過,不過他命名的“不亦快哉”太文了一點,不如“小確幸”平易近人。這個描述會擊中很多人的心,并不難理解。在大事做不了主小事當不了家、出門坐飛機怕晚點坐火車怕出軌、死了怕找不到全尸的當下,還是小確幸更容易掌控。比如在茅房里看書,就是一枚最容易實現的小確幸。
那些需要反復回味的東西,比如暗戀時對方的某個深邃的暗示的眼神,比如考試前老師在某個板書下面畫的三條橫線,比如懷疑對方出軌時某條內褲的去向……所有這些,都是不適合在茅房里思考和揣摩的。但是茅房里會有靈光一現之時,你忽略了半輩子的東西突然因為一些文字—但愿不是一些氣味—在腦中閃回;也會有會心一笑,仿佛你和某些人在一個盛大舞臺的后臺碰見,對彼此的關照和處境悠然心會。有的書適合枕頭,有的書適合碼頭,有的書適合馬桶,我的意思是,一本適合馬桶的書,是對它的恭維,不管作者是否領情。
某天下午在北京北四環邊的某個馬桶上,一本向村上君致敬的《你好,小確幸》讓我回想起了某個情境,如同被海水吞噬的一只落在沙灘上的平淡的網兜,被像魚線一樣將無心丟在水里的一本書打撈起來。
那時候是初中吧,每天上下學都會坐父母單位的通勤車。這主要還是為了省錢,在公交車票價通常為四分、七分的情況下,郊區車一毛五的票價還是很能做點什么的,至少可以買三塊我熱愛的戀愛豆腐果。
中午的郊區車和下午一樣擁擠,我有幸被擠到司機背后的位置,那里有隔開駕駛員和乘客的欄桿,高度正好夠我把胳膊架在上面,可以偷偷地使勁兒把自己吊起來,像玩單杠,而且那里空間有限,根本不怕摔倒。
醒來發現已經快到終點站。我吸溜了一下口水,用手背擦了擦,準備下車。就在此時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沒有買票。售票員的功底我深有領教,從來沒有過逃票的念頭。她們力大無窮、目光如炬,不管你假裝可憐還是假裝器宇軒昂,她們都能發現。如果被揪住,除了補票之外,你還可以領受她們把人羞辱到愿意立刻去死的本領。
售票員在我身后懶洋洋地喊:“查票,把票拿手上!”相信我,我這樣的老手完全知道這背后的陰謀,不要被她有氣無力的聲音所誤導,認為只是漫不經心走過場而已。
我怯生生艱難地轉過身子,從褲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毛五,輕輕碰了一下售票員的胳膊:“阿姨……”售票員好似沒有聽見,還在繼續往后擠。我著急了:“阿姨……”售票員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用她的大手把我拿錢的手攥住,輕輕一握,又抽回去:“看見了,你買過了。”她的眼神并不凌厲,也不溫和,平淡得好像這一切是真的。那一毛五依然捏在我的手心。
現在想起來,我依然得不到準確答案,她為什么不收我的錢?也許是因為那個倒霉的中午潮濕陰冷,人的行為就是會反常;也許因為她看見一個疲憊的小丫頭,背著碩大的書包,破衣爛衫,被擠在犄角里;也許她還看見了這個小丫頭困得像只狗,口水沿著嘴角流下來;也許她也有這么一個女兒或者兒子,每天奔波在上學路上,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沒有選擇……
我必須承認,這不是我唯一一次逃票,不過……這也不能算是逃票,這是售票員和我的一次共謀,她是導演和主演,我是其中唯一的被動的受益者。
之后我還見過她很多次,在同一趟車上。她顯然已經忘了,或者,以她的老辣,她顯然假裝忘了我們的共謀。為了償還她的善意,我一定第一時間把錢交到她手里,表示我是那么值得她信賴。她也第一時間收好錢,給票,也許表示,她完全了解我討好的企圖和曖昧的謝意。一毛五的小確幸,穿過二十來年的光陰,并不廉價。
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