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1932年,寄居日本的魯迅先生寫下了這樣兩句詩。
魯迅此詩并非為留學生而作。然而,當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宋教仁、陳天華、黃興、秋瑾、李叔同、歐陽予倩等一個又一個名字出現在近代留日學生的名單中時,這兩句詩卻自然而然地與他們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故事應該從清末中國向日本駛出的船上開始,一船又一船的中國年輕人從閉塞的環境中,一腳踏入這個經過西方文化洗禮的島國,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與進步。
從清末一直到抗日戰爭前夕,留日學生舉辦了多個革命團體,同盟會、光復會等在歷史上發揮了重大作用。其實更多的是文化團體,他們辦報譯書,輸入新文化新思想,潛移默化地改變中國。
如果留日學生革命團體可以用“血沃中原肥勁草”來描摹的話,近代留日學生的文化團體則當得起“寒凝大地發春華”幾個字。
越禁越火的《湖北學生界》
當代,越是被禁的電影、書籍、人物,越是顯得神秘,越能通過更廣泛的渠道得到傳播。在近代中國,這一不成文的法則居然也曾讓一個清末的留日學生團體絕處逢生。
1900年至1911年,中國留學生在日本創建了各種各樣的翻譯社團,這些團體幾乎都是以省份為單位組合的。湖北留日學生同鄉會就是眾多地方性團體中的一個,其主辦的《湖北學生界》也是同鄉會刊物中的佼佼者。
留日學生翻譯各種著作的目的,都是向國人輸入文明,其對象也自然是國內讀者。如何將刊物發行到國內,難煞了諸多留日學子。
《湖北學生界》發行之初也是“閱者寥寥”,但與其他同期的學術性翻譯刊物不同,湖北留日同鄉會的幾個學生在首期刊物上就設置了《論說》等欄目,在翻譯西方思想、文化、科技等內容外加上了時政評論的內容,這就引起了時任湖廣總督的張之洞的注意。
當時的清政府已經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政府官員十分敏感。張之洞曾寫下《游學篇》大力倡導中國學生留日,更在《廣譯篇》中述說翻譯日本書籍之必要。也因此,張之洞十分注意留日學生的動向。在夾雜著翻譯西方著作和留日學生自己的評論的刊物傳入國內還沒有引起關注時,張之洞就對各留日學生所辦報刊進行審查。
沒想到的是,當“湖廣總督張之洞、端方上奏,請政府查禁《湖北學生界》”這一言論傳開之時,《湖北學生界》在之前根本不知此刊為何物的國人中間火了。
一本閱者寥寥的刊物,自張之洞一禁,迅速銷出幾千份。其初版甚至脫銷,很快再版,銷量扶搖直上。
《湖北學生界》的走紅當然不只是因為被禁,其背后的湖北留日同鄉會的劉成禹、李書城皆是后來革命中的干將。
湖北留日同鄉會并不是孤軍奮戰,適時,《浙江潮》《江蘇》《浙江》《河南》等報刊紛紛破土而出,每個刊物背后都是一個地方團體。
這些學生團體大量翻譯西方文化中的哲學、文學、宗教、法政、軍事、礦務等內容。翻譯之外,這些熱血青年更熱衷于討論中國的出路。所以是時有言道:“在日本各省留學生,均有一學生會,會中必辦一報,報以不言革命為恥。”
可以說,當時的日本幾乎成了西洋文化的櫥窗。在喧騰的東京,年輕的中國知識分子就這樣遙遙地將新文化與革命的種子灑向了海洋彼岸的國人心中。
春柳社:中國話劇史的第一頁
清末民初,中國學生大多帶著修一技以強國的期盼前往日本。然而迎接這種熱切期盼的島國人的態度,卻不盡友善。許多日本人對中國留學生的態度,可以用惡劣來形容,甚至連車夫都敢嘲笑初到日本聽不懂日語的留學生:“支那人能聽懂什么呢?”
然而,也曾有一次例外,當時的日本媒體對于中國留學生發出了不約而同的贊賞之詞,這緣于中國留日學生公演的《黑奴吁天錄》,組織這次演出的正是春柳社。
春柳社在日本演出的第一個劇目是法國小仲馬的劇本《茶花女》。1907年,中國徐淮水災嚴重,東京中國青年會舉行了一個賑災籌款游藝會。春柳社的創始人李叔同、曾孝谷等人表演了《茶花女》當中的兩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次演出以它良好的布景、對白、表情、動作以及截然不同于京劇的新面貌,在中國留學生中引起強烈反響。
后來的中國話劇創始人歐陽予倩當時也在臺下,他回憶起這一次演出時說:“這一回的演出,可說是中國人演話劇最初的一次。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最深。我在北京時曾讀過《茶花女》的譯本,這戲雖然只演第三幕一幕,可全部情節我都明白。但是我很驚奇,戲劇原來有這樣一個辦法!可是我心里想,倘若叫我去演那女主角,必然不會輸給那位李先生。”
歐陽予倩作為能編、能導、能演且樣樣精通的話劇奇才,被后來的很多話劇大師所敬仰、追憶。他此時默默在心底與之一競高低的李叔同也不是泛泛之輩。李叔同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大師,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成就于一身,著名的“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的《送別》的翻譯就出自他的手筆,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時年27歲的李叔同為了扮演“茶花女”還剃掉了蓄了多年的胡須。表演結束后,主持人當場披露了這一軼事,引起滿場喝彩。
因為《茶花女》的成功,歐陽予倩、吳我尊、陸鏡若等人先后加入春柳社,并成為主要成員。春柳社迅速發展成擁有80多名成員的大團體。真正轟動東京的是春柳社的第二次公演—《黑奴吁天錄》。
《黑奴吁天錄》改編自美國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春柳社選擇此劇是因為這部小說講述了美國白人虐待黑人奴隸的故事,而此時白種人對待黃種人的態度與小說中的種族歧視如此相似。
《黑奴吁天錄》的排練、服裝、置景等費用都是春柳社成員自己籌集的。為了吸引觀眾,春柳社還用上了即使在現在也頗有用處的營銷手段:前300名入場的觀眾可以獲得價值10錢的禮品。后來,《黑奴吁天錄》的公演現場堪稱人滿為患,每人50錢的入場費大概也讓春柳社成員的付出得到了經濟上小小的回報。
《黑奴吁天錄》的公演受到了留學生們熱烈的歡迎。兩天的公演預計有3000名觀眾,但實際人數遠遠超過了預計人數。本來預計一點開演,一點準時到場的人卻只能看見門上“謝絕入場”的牌子。
演出次日,《東京每日新聞》《萬朝報》等一流報紙都登載了對春柳社《黑奴吁天錄》的劇評,有的媒體刊登的劇評更長達十余頁。中國國內的不少媒體也直接報道了這次演出的成功。
一次學生團體的公演,受到祖國與留學國兩國主要媒體的大量報道,這對于春柳社成員來說是莫大的鼓勵與刺激。春柳社的這次公演也給不久后開始的文明戲運動極大的刺激和啟發。
然而,兩年后,春柳社涉及革命題材的《熱血》演出受到了中國公使館的干涉。1909年,日本時期的春柳社演劇至此告一段落。
多年以后,提起春柳社《黑奴吁天錄》的演出時,歐陽予倩說:“這是新派戲的第二次表演,我頭一次登臺。歡喜、高興自不用說,尤其是化好了妝、穿好了衣服,上過一場下來,屋子里正開著飯,我們幾個舞伴握得緊緊的,一同吃飯,大家相視而笑的情景,實在是畢生不能忘的。”現在,春柳社曾經演出的遺址仍矗立在東京,那些長存在歐陽予倩記憶中的朝氣蓬勃的笑臉卻已經久逝了。
也許春柳社在當時風云變幻的政治舞臺上算不上重要角色,然而作為中國話劇的發端,它永遠留在了中國話劇史的第一頁。
創造社:我們當要奮斗到底
創造社是在日本東京駿河臺郁達夫的病榻前成立的。
1921年,郁達夫胃病初愈,郭沫若、張資平等人前去探望。趁幾個朋友都聚集在郁達夫的小屋里,郭沫若提起了辦雜志的事。幾人對于辦雜志一事籌謀已久,一拍即合。五四時期最重要的文學團體之一就這樣在郁達夫東京的寓所里誕生了。
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三人在日本、上海與內地城市之間周旋,編輯實務也在三人手中輪換。幾經周折,《創造》的創刊號終于出版。
《創造》文筆清新,側重主觀內心世界的刻畫,打破了舊文學“文以載道”的傳統。郁達夫的作品《茫茫夜》更是因為敘事方法和故事所講述的不倫之戀引起了一場大風波。郁達夫在日本便收到了30多封讀者來信。
然而,在最初引起的風波過后,《創造》的銷量并不好,出版兩三個月后,僅賣掉了1500份。因為新文學不被認可而深覺寂寞的郭沫若和郁達夫二人,在一個晚上一連喝了三次酒,最后一次酒壺擺滿了兩個方桌,郭沫若感慨道:“我們是孤竹君之二子呀!我們是孤竹君之二子呀!結果是只能在首陽山上餓死!”郁達夫更是跑到街心,攔住西洋人開的汽車,舉手叫道:“我要用手槍對待。”
1923年,郭沫若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醫科,回到北京。此時創造社成員均已回國,幾人覺得《創造》季刊周期太長,不能及時響應各方的挑戰,于是《創造周報》就這樣應運而生。
與《創造》季刊相比,周報周期短,內容也發生了大的變化。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等人撰寫了諸多文學評論和社會批評的文章。頗具爭議的話題和各方的不斷回應、令人耳目一新的文藝理論、清新的文字,使這份刊物風生水起。
《創造周報》開始出版時每次印行3000,后來增至6000,還屢次再版。創造社成員鄭伯奇描述當年《創造周報》暢銷盛況時說:“每逢星期六的下午,四馬路泰東書局的門口,常常被一群一群的青年所擠滿。從印刷所剛搬運來的油墨未干的周報,一堆又一堆地為讀者搶購凈盡。”訂閱該刊的讀者和寫信來購買的讀者也迅速增多,泰東書局甚至專門調派員工管理創造社的刊物事宜。
彼時的中國,文學刊物的暢銷并不能帶來物質上的豐足。《創造周報》出版時,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三人仍攜帶妻兒,住在上海一上一下的弄堂房子里。雖然條件艱苦,但依然有文學青年慕名前來。創造社的影響逐漸增大,不斷有新的青年作者加入,它成為一支文藝新軍,崛起并活躍于文壇。
創造社的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田漢等作者加上語絲派的魯迅、周作人,留日學生對中國近代文學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他們喜形于色也怒形于色,敢想敢為也敢做敢當,仿佛中國青年的熱血,在彼時彼地特別易于沸騰和揮發。近代留日學生的文化團體遠不止上述兩三個,而留日學生對新文化的貢獻卻也大概能于此一隅而窺全貌了。曾經有那么一個年代,那么一群人,在不被尊重的島國土地上,用青春、熱血、學識與風骨,澆灌出了值得尊重的近代文化之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