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國峰,專欄作家,作品涉及電影、古典音樂和心理學。
魯普最初進入我的視野是他20世紀90年代錄制的那張舒曼專輯,封面上是他單手托腮斜身沉思的肖像,一把濃密的大胡子和長長的且有白發的兩鬢連成一體,盡顯雄性魅力。
這位羅馬尼亞鋼琴大師最早在唱片中大放光彩,彈奏的也是舒曼和格里格的鋼琴協奏曲。這個由普列文指揮倫敦交響樂團演奏于1973年的錄音至今依然占據著美國TAS榜單,也是眾多發燒友頗為熟悉的一個版本。魯普天分過人,樂感卓越,指法精湛,演奏深具魅力。聆聽這張唱片會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他的深邃詩意:音樂浩瀚華麗的時候魯普表現出有節制的浪漫熱情,當音樂從高潮滑落,他又表現得溫馨細致。魯普以一種唯美的方式把握住了青春往事留給作曲家的一段悵惘。
魯普在DECCA公司留下的舒曼鋼琴獨奏作品唱片體現出他是一位真正的鋼琴詩人。他在《童年情景》中的演奏貌似波瀾不驚,并未增加太多的感情色彩,但恰在這冷靜而樸實的訴說中,那種自抑式的內斂和含蓄的沉靜特別令人感動。他在音色上也有自己的追求,不是像阿格里奇那樣流光溢彩,而是把鋼琴的顆粒感塑造得格外圓大,顯得肅穆而雅致。也許童年在他眼里,是一段只有自己才能梳理的時光吧。魯普彈的《克萊斯勒偶記》極具個性,8段小曲如同綿延不絕的靈感之流,水花般四溢。第二首在精致的分解和弦下奏出的旋律依然平靜而有節制,那層淡淡的感傷色調,就像是遠在天邊的一抹云彩,若有若無,時隱時現。而第四首魯普又彈出了微妙難言的色調,顯出一種藏于外表之下的無奈的寂寞。魯普的演繹把情感的宣泄和理性的克制結合得恰到好處,獨具一格的抒情句法和濃淡相宜的色彩處理,使他的版本具有一種高貴的氣質,令人百聽不厭。
另一個魯普最擅長表現的音樂家就是舒伯特了,可以說他在鋼琴藝術上的成就一直是和舒伯特緊密相連的。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充滿了傾訴,但不是傾訴給別人,而是一種自言自語,是寫給自己的作品。這種創作風格對演奏者來說絕對是一種考驗,要在節奏、音色以及情緒轉化之間的銜接上做到天衣無縫,自然而無人工斧鑿的痕跡,需要敏感的心靈、歲月的洗禮以及過硬的技術,欠一點或過一點都會導致整首作品平淡或支離破碎。而魯普那種始終如一的溫和冷靜恰恰與之相契合,他彈的舒伯特,色彩尤其豐富,輕柔處見細膩,強勁處淋漓盡致。他幾乎從不大力彈奏,并時常通過減小音量來強調某些細節。可能有些人會覺得他好像幾乎不會興奮,但是我覺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這樣彈不會讓樂曲走向極喜或者極悲,這兩者我覺得都不是舒伯特鋼琴奏鳴曲應該有的氛圍。
魯普彈的舒伯特鋼琴奏鳴曲總體上不輸于任何一位鋼琴大師,第14奏鳴曲的神秘、第15奏鳴曲的惆悵和第18奏鳴曲的悠遠(一個詞當然不可能盡訴這些作品的特質),還有絕美的第13奏鳴曲,平常語調的主題自然溫婉,那層淡淡的感傷色調既像是天然點染其上的一抹氤氳,又如同黑暗中那些不明所以的神秘響動,實在美到極致,我甚至認為魯普演繹的第13奏鳴曲是世間最美的音樂了!僅憑此曲,魯普就足以擔當“最富詩意”之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