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雪公主》是一部充滿實驗性探索的舞蹈作品。在法國現代舞大師普蕾羅卡與時尚界“恐怖之子”高緹耶的聯手打造下,《白雪公主》徹底褪下了童話故事的玫瑰色。公主袒胸露背的著裝在舞臺上顯得簡單、無力甚至暴露,而惡毒的王后則成為主要角色,以紛繁復雜的黑紗長裙處處流露著自己的張揚。普蕾羅卡為她設計的與鏡子對話和陷入瘋狂時的舞蹈動作激動人心,甚至以她隱喻死亡的起飛作為結尾。作為愛馬仕首席藝術總監,高緹耶把他的創意完全融入到整部舞劇中,在黑白中展現出奇妙的靈感。王后黑色的皇冠、漆皮的腰封、獨特的高跟鞋,顯得性感而高貴,當她被黑色薄紗覆蓋全身時,又變得陰暗而瘋狂。而公主的衣服則更暴露一些,白色的褶皺短裙襯托著透明的肌膚、裸露的雙腿和腰背,昭示著赤裸的欲望。
公主袒露的胸背提醒人們,性感正是這個童話的核心。惡毒的皇后知道自己不僅會失去美貌,而且會失去她的性感。她必須接受自己變老的事實。女兒必將取代母親—哪怕是繼母。生命就是這樣輪回前進,不可抗拒。
想不出看《喜羊羊與灰太狼》長大的孩子,看到狼撕開羊的喉嚨時是怎樣的表情。當《白雪公主》中出現這樣的場景:開到胳肢窩的高叉裙、輪廓清晰的臀部、“吱吱”地發著油香的屐履……一個個畫面一點點洗清曾被玷污的蘋果,一點點掐向童話的咽喉。
童話有時經不住推敲:為什么水晶鞋到12點沒有變回破鞋?為什么母后要趕走追公主的“男童鞋”?故事開始,白雪公主成人了,一塊海綿開始吸水,被成人浪潮圍涌……在編舞家昂熱蘭·普蕾羅卡心中,重述童話的方式不是逆轉故事,而是公主轉動蓬蓬裙時露出鮮嫩如剝了殼的荔枝般的肢體,一如蝙蝠翅膀般張揚的黑裙子努力掩蓋著年輕的誘惑。衣封至脖子的母后耀眼登場,她帶領著兩只不知道象征什么的黑色艷獸,張牙舞爪地攻擊著不安分的男人們,直至公主孤身一人。是的,她父親也不能碰她。
童話有時經不住推敲:為什么烏龜會和兔子說道理?為什么王子要愛上一具死尸?本劇中,公主與王子的愛情不是格林式的,而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他們原來早就相愛。生死相會的愛情抹去當中的詭異,變成本劇最高難、最美妙的一場舞—一場死亡之舞。不斷抱舉起公主的王子與不斷倒下的僵化身體,在一舉一墜間形成神秘的三角地帶,節奏細膩滑溜,一次次碰觸,激發觸電般的酥麻, 蕩起內心無限的悲愁。豐滿柔軟的動作卻慢慢地僵化起來。在王子絕望之際,公主醒了。她身體的每一下起伏都刺激著王子的心跳加速……編舞合理結合劇情與動作,讓死者的沉重與生者的激越密集沖突又水乳交融,肢體之協調、動作之節制、物理特性與劇情無縫連結,實在讓人難以想象,舞者為這場舞花了多少工夫。
童話有時經不住推敲:為什么大灰狼要裝成老外婆才吃小紅帽?為什么母后跳著跳著就死翹翹?白雪公主有著純白的外貌、純白的顏色與純白的結局,她的本色,只有母后所著的火紅鐵屐才能渲染一二—本劇中備受贊譽的一幕—母后沒被雷擊,沒騎掃把逃跑,她只是如油炸活蛙般跺地不已,卻甩不掉燒得火紅的鐵屐,狂亂的舞步使她失去震懾力,武裝被解除,她只是一個敗退的母親。是的,她甚至不是后母。
當陰謀、恐懼不再是調味品而成為主菜,這篇成人童話才揭開甜蜜的序幕。
在夫君的床上,母后的眼睛浸入黑色,看見白雪公主雪白的肌體在躍動,然后,她開心地吃著自己女兒的心臟,盡管她并不知道勾引完刺客的公主正與7個礦工過著幸福的生活—以她熟知的方式。這份詫異,使得母后在把毒蘋果塞入公主喉嚨時特別用力。此后,再想救公主,除非有一個愿意親近死者,然后讓她激烈運動的人。這個人來了,他用力到位、手法細膩,讓公主吐出了致命的毒蘋果。母后的邪惡在公主婚宴開始時就不復存在。一雙鐵屐燒出了蘋果色,再將母后的赤腳放入,公主便完成了她最后的慶典。
這才是那個嚴守邏輯而陰郁無常的原版故事。有人被騙了大半輩子,但感覺良好,醒悟后才開始痛苦,直至終生。童話不同于玫瑰,換了個名字就流溢出了血腥。這是一個惡劣的故事,是羊媽媽警告中的灰毛、綠眼睛、利爪的怪物,是狼媽媽牙齒深入的柔軟的喉嚨。原來白雪公主的白并非象征,而是反諷。
成敗推翻細節。隨著世界信息化的發展,童話里的危機意識也變得曖昧,從成人對孩子的警告變成了成人想對孩子說的烏托邦故事—編舞家普蕾羅卡再三強調,舞劇尊重格林兄弟的原作,事實上,格林兄弟第一版《白雪公主》的故事就是一個充斥著暴力、色情、宿命和亂倫的故事—但是他還是給了渴望“天真”的家長們一個溫柔的臺階下:白雪公主“生前”已與王子相識,并墜入了情網。是的,在《白雪公主》舞劇中,死亡之舞原來是再會之舞,王子經歷了生離死別的悲痛—一切陰謀又被收入童話氛圍之中。有人被騙了一輩子沒機會醒悟,但也還基本快活,感覺良好,因為很少有人會問為什么悲劇這么發生,只需確認“戀愛再次擊敗一切”。
說給兒童的白色謊言是成人恐懼的投射。登上塔尖才知道什么叫低到塵埃里,如若塵埃都是你的閨密,又有何憾與不堪?白雪公主的勝利不是善良戰勝邪惡,而是一種年輕的邪惡戰勝一種衰老的邪惡,一個女人戰勝另一個女人。愛從來不是鑲在食物鏈上的寶石。童話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般一擦亮就開始遠離,最終如去年蚊子叮咬的紅皰般不痛不癢。
“白雪公主怎么那么能露肉啊!一出場我就捂住他的眼。”《白雪公主》結束后,我聽到一個母親如此憤怒。想起蔡瀾提過的一個故事:演員森繁久彌在表演時發現前排一少女閉眼睡覺,全團都加大力氣去演,大聲對白、跺地,要把她驚醒—少女卻始終無動于衷。直到謝幕,少女站起大聲鼓掌。他們才突然明白,她是視覺不自由者—聽了這么多童話,世界有變得聽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