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30年代,章乃器以“救國會七君子”之一聞名于世,備受國人敬仰與稱道。而在50年代,卻以中國第一號大右派而家喻戶曉,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其實章乃器什么時候都是君子,即使在他被千夫所指整日挨批的1957年,抑或在被貶閑居的20年,也從不減君子本色。
一、民族資產階級的理論家
章乃器是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理論家、政治家、社會活動家。章乃器對中國民族資產階級有著完整的思想體系,“這個體系可以叫做‘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特殊論”’。他對這個階級總的估計,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調,長有所用,死得其所”。
章乃器關于民族資產階級的理論、意見和主張,在民族工商業者中,產生了積極影響。章乃器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代言人,“裝潢、美化”資產階級,抹殺階級界限,否認階級斗爭的禍水,因此遭到責難、非議、批判。
對章乃器的批判,早在1955年就開始了,當年4月中國民主建國會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上,他作工作報告時脫稿列舉事實,贊揚工商業者,并提出中國民主建國會是中國紅色資產階級的政黨,引起爭論,遭到批判。中央統戰部向中共中央報告會議情況時說,“對有人在會議中夸大資產階級進步的一面,宣傳民建會是‘紅色資產階級政黨’的錯誤主張,會議也進行了批判,指出這是掩蓋與忽視資產階級的丑惡本質,企圖模糊階級界限……”1956年11月民建一屆二中全會上,章乃器就兩面性、思想教育、對黨的態度和理論問題,提出了成套的意見。而會議對章乃器的批判也幾乎白熱化,有人甚至主張撤銷章乃器的民建副主委職務,開除民建會籍。章乃器不僅不服,還發表長文《如何評價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及其兩面性》,著力批判教條主義,說教條主義者“關心的是經典著作成語的僵化的尊嚴,而不是一革命的利益;是自己的進步面目和理論家的地位,而不是革命的現實”,迷信‘社會主義愈勝利,階級斗爭愈劇烈’的錯誤論斷”。
中央統戰部對民建二中全會批判章乃器的情況,向中共中央作了報告,認為章乃器在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關系上,只要團結,不要斗爭,只要鼓勵,不要批判;愿意聽獨立自主,不愿聽黨的領導。但統戰部的報告也肯定了章乃器,敢于代表資產階級公開尖銳的批評和斗爭的積極性,敢于和我們(中共)唱對臺戲的積極性。對他的這種積極性,“不僅不應該打擊,而且應該加以重視,對他的錯誤和毛病則必須進行適當的批評”。
毛澤東也于12月初復信黃炎培,從開展“黨內斗爭”的角度,稱贊“你們的會議開得很好”,“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竟在你們黨內,做得日益健全,真是好消息”。
章乃器對自己的理論很有信心,在被批判中,不斷加深研究,以期更加充實。他在形式上看來孤立,而實質上并不孤立,不僅許多工商業家以不同形式支持他,而且毛澤東也對章的一些觀點表示贊同。
1952年3月15日,毛澤東約黃炎培談話時說,資本家唯利是圖,人家說不好,但利可以分析一下:一部分是國家的利,一部分是工人的利,其余一部分是資本家的利。如果唯利是圖的資本家,他們所圖的利,三方面都能夠照顧到,正是希望他們,需要他們來“圖”。這是黃炎培同年7月2日在民建會上傳達的。章乃器自然聽到了,他對過渡時期“剝削光榮”是充滿自信的。
當他的“紅色資產階級”、“紅色資產階級政黨”的觀點受到嚴厲批判時,他不服,有一次在中南海開會,他直接問毛澤東:“我說中國的資產階級是紅色資產階級,有什么錯嗎?”毛稍停片刻,說在中國不當紅色資產階級,難道當白色資產階級嗎?章乃器1956年10月在民建中央常委會上說:“毛主席在一次最高國務會議上曾對我說:‘我很同意你這個紅色資產階級的說法,難道中國還允許有白色資產階級存在嗎?’。”1957年6月17日的批判會上,民建副主委胡厥文說:有一次,他說毛主席同意紅色資產階級的說法,我說,乃器同志,你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我章乃器一生從來沒有騙過人。但實際上是騙了人。胡厥文說到這里章乃器當即高聲反駁,“沒有騙人!”可見紅色資產階級一說,毛澤東是認可的。章乃器的老朋友,同為民建副主委的化學工業家李燭塵對他說:毛澤東曾告訴李:說民建是紅色資產階級政黨,沒有什么不好,倒是很好,在中國的資產階級政黨不是紅色的也不行呀!
但是,在毛澤東、李維漢等人心目中,章乃器仍然是資產階級政治思想上的總代表。毛澤東在1957年1月27日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講話中,就說“章乃器那一類人他們有屁就讓他們放”。即把章的話當成應當批判的“臭屁”,應該鋤掉的毒草。《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文中“工商業者問題”一節,“現在有些人說:資本家已經改造的和工人差不多了,用不著再改造了。甚至有人說,資本家比工人還要高明一點”,“有人說,中國資產階級現在已經沒有兩面性了”,等等。所有的批判就是針對章乃器的觀點。李維漢在6月8日中央統戰部舉行的工商界人士座談會上總結講話,就以章乃器為批判靶子。“有人反對思想改造”,說“資產階級已經沒有了階級兩面性,如同工人階級一樣,只有先進和落后的兩面性……資產階級分子絕不需要‘脫胎換骨’的本質的改造等等”,李維漢明確表示,“這種論調和攻擊,是在反教條主義幌子下,進行以修正主義攻擊馬克思主義,以資產階級思想反對工人階級思想的斗爭,這實際上就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
二、“心安理得,輕松愉快\"地迎接批斗
反右斗爭開始了。有了毛澤東、李維漢的定性和批判,章乃器在劫難逃。章乃器直面大批學者、“專家”,直面“金口玉言”,沒有退縮、屈從,曲意檢討,而是“輕松愉快,心安理得”地迎接批判,倔強反擊。批判章乃器的部門,主要是兩個:一是民建和全國工商聯,一是糧食部機關。
在1957年6、7月間,民建和工商聯連續召開多次常務委員會聯席會議,對章乃器進行批判。章面對群情激憤的場面,從容辯駁,甚至“頑固地”宣揚自己的觀點、主張。
第一,不承認“兩條路線斗爭”。在6月15日與17日的會議上,他針對所謂“兩條路線斗爭問題”,進行申辯反駁。他認為說“兩條路線斗爭”是沒有“區分理論問題與政治問題”的“亂說”。“是違反實際、違反憲法精神的”大帽子。他公開表示不同意李維漢對他的批評,“李部長的講話,沒有解決我的思想問題”。
第二,不怕當右派。在6月17日,章乃器作了第二次發言,態度鮮明,說“人民日報說章乃器‘拒絕批評’,這四個字我不接受”。“我不承認是兩條路線的斗爭,我再講一句話,我這個人不勉強爭取作左派,但是為了革命利益也不怕別人給我戴右派的帽子,可能實質上我還是左派”。兩會(指民建和工商聯)批斗之后,即做出決定,停止章乃器在兩會的職務,檢查交代。章乃器的兩次發言,在報上公布之后,工商界一些人認為章乃器才真正是他們的代表人物,是他們這一階級的英雄;有人說“下次選舉時一定要選章乃器為中國民主建國會和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的主任委員”。吳大琨、黃培炎等人批判章乃器后,收到恐嚇信,不同意他們對章的批判。
第三,可以不當代表、委員、部長,“人還是要做的”。
對章乃器批斗的另一場所,是糧食部機關。8月12日至16日,糧食部對他們這位由毛主席親自任命的第一任部長,進行了四個半天的批斗。12月,又開了三個半天的斗爭會。糧食部機關干部對章并無惡感,倒覺得他很能干、很負責,有建樹,多次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的表揚。毛澤東稱贊糧食部是“后來居上”。糧食部的黨組書記陳國棟,是章乃器在安徽當財政廳長時的下屬,在工作中尚能較好的合作,章說他當部長是有職有權的。因此,糧食部對章乃器的批判,必須借助外力。民建的相關負責人挺身而出,在糧食部大禮堂報告右派分子章乃器的“丑惡面貌”。后來又派人直接參加斗爭大會,進行“揭發批判”。章乃器氣憤已極,向部黨組提出警告:如再任外間市儈在部禮堂上誹謗侮辱部首長,我將宣讀憲法第51條條文,下命令解散會議。
8月16日,章乃器最后一次參加部黨組會議,他對黨組書記陳國棟說,我有三點是不能改變的:第一、我非常樂觀,就是在黑暗時代也不曾悲觀失望,解放后更加如此,自己感覺自己沒什么。第二、我同舊的官僚政客不一樣,投機取巧,拉攏人,我是不會的。我是靠腦力勞動吃飯的。第三、也是基本的一點,我曾經講過,在舊社會反動派千方百計威脅我,甚至在安徽時方治(國民黨特務)的手槍威脅下,我堅決不肯反共,我到武漢時,蔣介石下手令,要我當三青團干事,徐恩曾(國民黨中統特務頭子)、陳立夫找我參加國民黨,我都拒絕了,我是經受了考驗的。因此,說我反黨反社會主義,這是對靈魂判死刑,我是不能接受的!
他這種宣言式的講話之后,自然受到批判,他又說,“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人民代表可以不當,委員、部長可以不做,人還是要做的!”
對章乃器的批判,有一條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但章乃器不承認反黨,更不承認反社會主義。章乃器對當時社會主義,確實有些什么批評意見,比如說“大黨主義”、以黨代政問題。1957年5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章乃器的《從‘墻’和‘溝’的思想基礎說起》一文,要求中共“檢查一下大黨主義”,“情況可能是很嚴重的”。繼而說:“以黨代政的情況,的確是存在的。……不少黨員對國家機構的作用還沒有足夠的認識,沒有充分認識到國家機構是黨進行革命和建設社會主義的武器”。“黨組織有如戲劇的編導,其他國家機構有如演員、藝術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編導一般不必自己上前臺,更不應代替藝術、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這樣,黨組織可以使自己的頭腦更加清醒,領導更加全面,而且更加主動”。他還說:比喻可能不正確,“但,無論如何,在明確分工的基礎上,加強黨的政治和政策思想領導,充分發揮各個系統的積極性,顯然是有利于把國家工作做得更好的”。
他建議“在工作中,更不宜強調公方與私方界限,也不宜強調黨與非黨的界限,而主要的應該按照職責和分工辦事”。
章乃器在實踐中發現,當時的社會主義有不少問題、缺點、失誤,需要完善、改進。在整風運動中,他就以主人翁的身份、老朋友的口氣,“開門見山”地提批評,作建議。他的本意在幫助共產黨消除“三害”(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撤“墻”填“溝”,縮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建設平等、民主、自由、高效的社會主義。而在當局和他的反對者心目中,章乃器就是資產階級的總代表,他堅持以資產階級思想反對工人階級思想,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所有意見,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其方式和手段比章伯鈞、儲安平更隱蔽、更毒辣、更狡猾。批判會、斗爭會,一場接一場,咒罵、呼叫一陣高過一陣,甚至將他11歲的小兒子也拉上陪斗。章乃器則回答:“威武不能屈!”“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活!”
三、“總理,我向您伸出救援之手”
1957年7月9日,毛澤東在上海干部會議上說:“右派的老祖宗是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這是金口玉言,“欽定”不移的了。
1957年6月19日,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央常務委員會和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發出聯合指示:《全國工商業者團結起來,立即展開對章乃器的反社會主義的活動作堅決的斗爭》。《指示》明確“章乃器就是右派分子的突出的代表”,“他無恥的宣傳紅色資產階級的論調,鼓吹資產階級分子和工人之間已經沒有本質區別,資產階級已經沒有兩面性,如同工人階級一樣,只有先進與落后的差別。……否認工人階級的領導。他歪曲斯大林對于共產黨員品質的說法(指章批評斯大林說的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制的觀點是錯誤的,是造成黨與非黨的‘墻’與‘溝’的思想基礎——引者注)……就是要動搖共產黨的領導。……把官僚主義說成是比資本主義更危險的敵人,更是赤裸裸的誹謗社會主義,露骨的宣傳資本主義復辟”。號召民建全體會員和全國工商業者,都要“劃清界限”,“站穩立場”,“層層深入”地對章乃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開展堅決的斗爭。此后,一批重量級人物,黃培炎、陳叔通、李燭塵、胡厥文、孫起孟、孫曉村,及兩會中的大知識分子施復亮、千家駒等,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大報上發表文章,批判章乃器。
章乃器成了全國頭號大右派,為了徹底批倒、批臭,民建與工商聯編輯了《章乃器反共三十年》、《右派分子章乃器的丑惡面貌》、《批判章乃器反社會主義思想專輯》、《關于右派分子章乃器的材料》。前兩本由新華書店經售,推向全國,分別發行兩萬冊、十萬冊;其他兩本內部發行,在民建、工商聯及相關系統散發。在這些批判材料中,章乃器的形象被扭曲了。
在聲勢浩大的反右斗爭中,“章乃器”三個字在全國報刊、廣播中頻率最高,名聲最丑、“最臭”,他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但個性倔強的章乃器,仍在掙扎。7月22日,他致信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勛,說自己沒有任何反黨反社會主義意圖,要求國務院進行檢查,對他做出結論。
“兩會”和糧食部進行輪番批斗后,章乃器于1957年11月12日致信周恩來,不承認歷史上反共,不承認與章羅聯盟有勾結,不承認“章記小集團”,他寫道:“斗爭已經五個月了,為了運動,我對任何的污蔑都不急于作公開的答辯。我現在所請求的,只是內部是非的答辯。我再一次向您保證,我是永遠不會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我是一個歷史復雜,性格也很復雜的人,對古人敢言極諫的作風有所感染……這種性格和思想,使得我在整風初期自以為決不做百分之九十害怕鳴放的人,流于放肆狂妄,失了言,對領導大不敬。絕沒有對黨猖狂進攻之想。”
隨后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章乃器作《我的檢討》的書面發言,承認自己在思想路線是右派,但政治上,決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
1958年1月,章乃器寫出兩萬七千余字的《根據事實,全面檢查》。全文分七部分,對自己被批判的問題,一一加以辯解。認為他的言論在“彼時”說來:“尖銳的程度只能算中間偏上”,還比不上張奚若、沈雁冰、黃培炎等的發言。之所以被劃成右派,是因為有人在“制造典型”,“有計劃,有步驟地對我進行陰謀陷害”。他認為什么是修正主義,什么是教條主義,界線很難劃。對把他的論點批判為修正主義不服。說某些正確的思想,往往當成錯誤思想批判。在這篇檢查的最后說:“我對黨披肝瀝膽,希望黨對我推心置腹”。“我到現在為止,并沒有希望逃避處分(當然也不是希望受處分)。一個只能受褒獎,不能受處分,只能升職,不能降職,只能為官,不能為民的人,不能不是十足的官僚,擔當不起一個革命者的稱號,而且不配做一個社會主義的公民”。
經過半年風狂雨驟的斗爭,章乃器嘴上說“輕松愉快,心安理得”,精神痛苦卻是外人無法估計的。他有了受處分的準備,但萬萬沒有想到打擊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嚴厲。他被撤銷糧食部長職務,撤銷全國政協常委、全國人大代表,行政級別由四級降至十級,僅保留全國政協委員。在他的《七十自述》中,對撤職有如下描敘:“大概是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周恩來總理召見我,我就乘車到西花廳去見他,當時在場的還有習仲勛、徐冰兩位秘書長。周總理對我說,要撤我和章伯鈞、羅隆基的職,馬上就要提出國務會議討論,已經告訴了伯鈞、隆基二人,而且不讓他們出席會議,但可以讓我出席會議申辯。我問,我寫《根據事實,全面檢查》的文件有沒有看過,他說沒有,我說,那是很遺憾的。我問,撤職的事情是否最后決定了。他說黨中央決定了。我說,那還申辯什么呢?我愿意放棄出席權利。他說,那也好,辯論起來我們的人多,你說不過我們的。他又說,也曾考慮過是否讓我們辭職,可是又何必那樣轉彎抹角呢?我說,撤職倒沒有什么,但為什么要扣上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名呢?這是違反事實的,是寧死不能承認的。他說,那你可以保留思想,我們黨是準許保留思想的。于是,他又談到和羅隆基談話的經過,他曾問羅作何打算,羅答要么就自殺,否則便只好接受。總理說:你可以去美國。羅問,是否意味著驅逐出境?總理答,決不是。總理問我做何打算?我說,我是全心、全意、全力投向黨的,黨給我處分,我愿積極接受下來,作為黨對我的鍛煉和考驗。我和黨共事已經三十年了,仍然沒有被了解;那就請再看五年吧,五年不夠,也可以看十年,到那時我也不過七十歲;我現在開始就好好鍛煉體格,充實頭腦,準備到時再為黨工作十年。總理笑著說,你倒真樂觀呀。最后我重申:我是永遠不反黨;我要使那些誹謗的流言,徹底的破產;我決不作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的蠢人”。
據章伯鈞說,那天周恩來總理找他們三人談話,章乃器沒有談完,就揚長而去。這反映了章乃器的個性。在回家的路上,他也感到不該如此造次。之后他又致信周恩來“請求原諒”。信中說:“您告訴的決定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從而我昨天的態度又有些生硬,有些情緒,甚至可能有些狂妄。這點請您原諒。我總以為二萬五千字的根據事實的敘述,會起到應有的作用。”“您所說的‘組織服從,思想保留’我是這樣理解的:處分是‘利害關’、‘得失關’,是不應計較的;人們強加于我的右派帽子,是‘榮辱關’、‘毀譽關’,是應該盡量忍受的;但我自己承認不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那是‘是非關’,那就決不可含糊,我不愿意顛倒是非以對人,也不能泯滅是非以對己”。“我仍然相信,我的冤枉可以昭雪,相信在黨的領導下,是非最后一定可以大白……總理,我向您伸出救援之手”。
次日,又給周恩來一信,大意是:“今晚八時聽廣播,知道我們撤職事已公布,謹報告感想如下,給我處分,我仍然感激黨,能做一個社會主義強國的公民就是出于黨之恩賜,就應該感激不盡。……過去九年間,黨給我許許多多效勞的機會,更應該感激黨……我將繼續效忠于黨,效忠于社會主義事業,至死方休”。
在鐵案已經鑄成后,章乃器無可奈何,只得逆來順受,“感激”一番之外,表白“至死方休”地跟黨走。但他對“是非關”是看得很緊的。3月10日,全國政協第二屆常務委員會第五十次會議決定,停止章伯鈞的副主席職務,停止章乃器、陳銘德、羅隆基、黃琪翔、錢端升、葉恭綽、劉王立明、王葆楨的常務委員職務。為此,章又致信政協主席周恩來,說自己受冤枉,民建的“陰謀家”對他進行誣陷,請求黨檢查民建和工商聯的反右斗爭。并說自己是一個“全心、全意、全力投向黨的人”,但是“得不到黨的諒解”。要求給他“詳細申述”的機會。
章乃器在不到40天的時間內,向周恩來寫了三封信,都如泥牛人海。他緊守的“是非關”,只得像“得失關”、“榮辱關”一樣在委屈中忍受了。
四、“四十萬右派中的硬漢子”
“章乃器很深沉,很能動腦子”,這是李維漢對他的深刻印象。章乃器從不人云亦云,唯唯諾諾,凡事他都要問個為什么,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他也恃才自傲,有時目空一切。他譏諷民主黨派有股暗流:爭權奪利(提名單最積極),趨炎附勢(愛捧場),阿諛奉承(見了共產黨員就覺得自己低一等)。他鄙視官場上曲意奉承、投機取巧的人。自視清高,難免孤立。他被撤去部長、常委職務后,更加孤立。當年政協工作人員汪東林的回憶文章說:1962年在政協禮堂數次見過章乃器,“這位知名人物又黑又胖,煙斗不離嘴,總是繃著臉,沒有見他笑過,他聽別人發言很認真,自己講話也很認真,仿佛一切胸有成竹,有著明顯的自負的派頭”。
1959年章乃器在政協禮.堂見到周恩來,握手之后,周恩來說:“乃器你還有點自負吧!”章說:“我哪敢自負啊,是朋友們都不理我,都不跟我接近,我有話無處說!”顯然,這是對周的意見,因為多次寫信,要想向他“詳細申述”,周沒有回音。周恩來不愧為談判高手,一下就把球踢出去了:“李維漢部長在這里,你可以說么。”李維漢插話:“乃器是自己孤立自己。”這次短短幾句對話,章乃器卻興奮了一陣子,他認為周恩來說他自負是黨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他不是政治問題,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而是思想作風上的驕傲自負。此后,他常到政協禮堂跳跳舞,看看電影,聽聽報告。他又“反思”自己,說他從舊社會帶來了兩個毛病:一是驕傲自滿,目空一切,搞不好團結;另一個是男女作風問題。這倒說得很實在,也很虔誠。拈花惹草的事,確實不少,并因此而吃過不小的虧。他說:“我是五四時代的人物,這一代人誰能免了一點點浪漫主義?民主人士中真正干凈的有幾個?”
保留政協委員,就保留了他的活動舞臺和講壇,章乃器就利用它發表意見。1958年至1960年分別去了河南、福建、湖北參觀考察。1962年1月6日至2月1日,章乃器又以政協委員的身份到山東、上海、浙江三省市參觀考察。回京之后,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座談會上,他四次發言,就經濟建設、政治活動、民主法制等問題侃侃而談,說出許多人想說不敢說或不會說的話。正是這些意見被認定為再次向黨“猖狂進攻”。
(一)“國家無法制,社會無信義”
章乃器說:“潘漢年,胡風沒有審判,憑什么把他們逮捕扣押幾年,這不是違反憲法么?關于右派處理辦法,黨中央國務院聯合發出指示,就是違反憲法。在反右時,人民日報在社論中指出某某是有罪的,因為他是頭面人物,可以不加逮捕、不予論罪云云,這是司法機關的判詞,人民日報有什么資格代替司法機關的職權?機關可以判處右派,判處勞動教養,而勞動教養是巧立名目的勞動改造,機關有什么權力代替司法機關的職權?可以說國家無法制,社會無信義,機關工廠無管理。”
“對我五次圍剿,我不死,是我堅強。既是敵我矛盾,又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那里來的這些辯證法?這是對憲法的蹂躪。”
“現在只提12條,60條,70條,就是沒有人提1954年制定憲法106條。經過一億五千萬人制定的憲法,1957年群眾運動一來被忘記了。怎么能使群眾信服?現在政府法令沒有威信,群眾奉公守法精神不夠,司法機關知法犯法。”
(二)“言者有罪,聞者惱怒”
他說,1957年我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心向往之。但我受到了打擊。在舊時代,我們說“一個人倒下去,千百萬人站起來”,現在是“一個人打下去,千百萬人沉默了”。現在是“言者有罪,聞者惱怒”。受了委屈的人不能喊冤,“喊冤有罪。”看戲中,老爺出來,攔轎喊冤的,先打四十大板。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還有不許喊冤的。他對人表示,政協大會時他將提三個提案,矛頭直指黃炎培等民建中央領導人。他估計,這樣做后,“不會推出午門斬首,也不會凌遲處死,最多把政協委員去掉”,“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
(三)不是我認錯,而是黨要糾偏
在座談會上,章說“毛主席說,民族資產階級有兩面性,消極一面是軟弱性,但反右斗爭中,忽然說資產階級右派造反了,說造反應該是動刀動槍。談談,批評批評是動舌頭,怎么能說造反?中國自古就鼓勵批評,叫忠諫。如果說資產階級軟弱性居然敢造反,那應該是反動的堅強性,不是軟弱性。過去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還不敢領導或者說領導不好,現在社會主義了,資產階級消滅了,怎么敢造反,說資產階級造反是違反常識的”。
“反右整風時,浮夸風到了絕頂。對許多論點的武斷就是浮夸的典型。說我反共30年等等。現在的問題不是我來認錯,而是他們要糾偏。”
(四)開展“恢復常識”的教育
他說,這些年由于缺乏常識造成很多缺點和錯誤,主張開展~個恢復常識的運動,來教育那些不懂常識的人。比如:學生以讀書為主,教師以教學為主,科學院是科研工作的基地,這些本來連小學生都懂的普通常識,現在居然要在中央文件和一些領導人講話,重新來規定這些定義,豈不笑話?
“人民日報經常發表一些違反常識的文章,如現在各地糾正‘一平二調’,而人民日報還在宣傳‘大河有水小河滿’,這句話實際上是‘一平二調’的思想基礎”。
章乃器說:有位經濟學權威說:“我國現在政治思想上資產階級未被消滅,但從經濟上看,資產階級是被消滅了”,這是缺乏唯物主義常識,照此說法,現在有些人還有封建思想,是否封建階級還存在?……有些教條主義理論家,總在宣揚家庭是上層建筑,也可以消滅。在這種理論指導下,在1958年這個時期,我們就把人家的家庭也拆散了,女的參加婦女隊,男的參加突擊隊,把家庭中男女老幼的自然協作關系打掉了。
章乃器發言之后,曾對人說,我的發言,是言人所欲言,言人所不敢言,言人所不能言,我發言時會場寂靜,但見會心的微笑與嘆服的點頭。“右派頭子”們聽了章乃器的發言,個個暗自欣喜,支持夸贊。章伯鈞稱他這位宗兄“有一股正氣,很有骨氣,連共產黨員聽了他的發言也要暗中點頭”,“四十萬右派分子也應該有一個硬漢子,應該支持他!”“千百年后對他的看法,不會和今天一樣。”陳銘樞說:“章乃器發言很好,中共應該下罪己詔。”羅隆基通過劉王立明向章妻子楊美真打招呼,表示支持同時要章乃器小心點。
五、“名裂身未敗,家破人不亡”
同章乃器的預料一樣,他在政協會議提出三個提案后,吃到了苦果,加重了打擊。
(一)解除政協委員,生活“又打折扣”。1963年1月20日,章乃器被開除民建會籍,同年3月7日民建建議撤銷其全國政協委員資格,提請政協常委會通過。那次政協常委會,對章乃器缺席“審判”。常委們“一致通過”決議,將“政治上反動的右派分子”章乃器逐出了政協大門。在生活上,先是每月發給生活費150元,后又增加了50元,但文革中降到了每月50元。有時候,章乃器自己上自由市場買菜,將帽檐拉得低低的,“破帽遮顏”進鬧市,買些豬下水、豬頭之類,自己動手,加工細作,成為“美味佳肴”,他說“錢少了,營養不能少”。1947年,章乃器在香港曾創辦港九地產公司,獲利豐厚,后應中共電邀,北上參加人民政協,將產業交給了王寬誠——后來成為香港巨商。1963年12月王寬誠來北京,章乃器與之促膝交談了兩個晚上,但向王寬誠借錢未果。
(二)妻離子散。一個溫暖的家庭,在政治風暴中破裂。妻子楊美真于1957年10月離開家庭,到1958年春,才敢每隔一兩個星期回家一次。盡管如此,她仍然在毫無事實根據的情況下,被打成“右派”。1959年末,楊帶著一個星期的安眠藥回了家,自己寫好了離婚書,逼迫章乃器簽字,并說,如果不簽,就死在家里,章只得簽字同意離婚。章乃器有五個在大陸的兒女,直到1962年,最小的兒子才回家看看。在這樣的逆境中,章乃器寫下了“名敗身不裂,家破人未亡”的詩句,反映了他的境況、意志和毅力。
(三)“文革”中死里逃生。“身不敗”,“人未亡”,更聚焦在“文革”的慘痛中。1966年8月24日,紅衛兵沖入章乃器住宅抄家,他本人則被押往吉祥戲院,這里并不“吉祥”,上演的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悲劇”。紅衛兵正舉行鮮血淋淋的“打人集會”。送來的“黑五類”分子,驚恐不安地走著進來,血肉模糊地躺著出去。章乃器周圍的人一個個倒在血泊中,唯有他憑著意志和氣功的功力硬撐著,不久也因傷重而昏死過去。他命不當絕,恰在此時有一民警奉命前來,同紅衛兵交涉,說是此人若打死了,不好向中央交代。好說歹說總算把他要了出來,成為這場慘劇中的幸存者。但當他被送往醫院求治時,競遭到拒絕。章乃器掙扎著爬起來,在醫院的長凳上給周恩來寫了幾個字:總理,我被打,已經受傷,醫院不給治療,請你指示。信送出后不久,章乃器被推進了急救室。事后得知,周恩來指示醫院:無論何人,一律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給予治療。
章乃器經醫院救治后被送回家中,但他的苦難還沒有結束。請看他《七十自述》中的血與淚的記述:“從二十四日到三十一日,整整八個晝夜,我在絕食中受到百般的拷打、凌辱和威脅。后來看到北京六中‘勞改所’的材料,那里面所用的酷刑,十分之八九都已在我的身上預演過了。但我居然沒有死……我對付的態度,就是鎮靜、鎮靜,再一個鎮靜”。“八月二十五日以后七天的遭受,是每天總有幾批人來拷打、凌虐我。門是開著的,又沒人理,拷打和凌虐的自由是很充分的。值得記述的,是有人用鋼絲包橡皮的鞭子打我,所得的傷腫特別不容易消退。還有人劃了火柴燒我的手,更有人用氣槍射擊我的頭面。此外,如用冷水澆頭,如用水壺灌鼻孔,如硬要我吃骯臟的食物,等等,就算是輕微的了。可怕的是居然有人主張用辣椒水灌我的鼻腔,大概是因為我們家里找不到辣椒,所以沒有實現。但到最后我們要遷出之前,竟有人用油彩涂抹我的面部之后,用氨水灌我的鼻孔,我真不知道這些壞人是怎樣教育出來的”。
六、對章乃器加重處分的個中奧秘
章乃器是民建的真正創始人,卻被開除出了民建;他是新政協的籌備者之一,卻被逐出政協大門;被撤職降級后的工資變成生活費。出入“天子堂”的權貴,變成了“泡大澡堂”的平民。“右派分子”帽子摘了幾批,他卻被加重打擊,這全是中共制造的悲劇嗎?答案是復雜的,有中共極“左”路線,有民建內部的宗派斗爭和感情糾葛,也有他本人倔強的個性。
從1962年章乃器向政協大會的三個提案可以清楚看出悲劇的根由。在寫提案前,他決心挑起一場斗爭,自稱“公憤私怨集于一身”,要利用政協舞臺,將中共的軍,他說“人家把我當敵人打在地下,我為什么還把他們當朋友,這是私怨。講到公憤,各處工廠停的那么多,人死那么多,違法亂紀情況那么嚴重,對這些壞人壞事,有責任心的人不能不聞不問”。一個提案是針對中共的《請大會作出決議,重申憲法不可侵犯的尊嚴,以整肅國家法制,提高社會公德,并加強企業、機關的管理》,他引用憲法條文,列舉出種種違反憲法的事實,如:憲法第85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但居然有人認為,“在機關、企業中,非黨的正職必須服從黨員的副職,非黨的上級必須服從黨員的下級,而且認為這樣才算接受黨的領導,否則就是反黨,這就顯著的造成公民在法律上的不平等”。
他說:“如果黨在國家工作中的領導核心作用,不是通過法令規章的制定和實施以貫徹黨的方針政策,不是通過思想教育以貫徹黨的主義,而僅僅是通過黨組書記、黨委書記甚至黨員個人的特殊地位來實現,那就不可避免地會在全國造成千千萬萬個宗派主義的獨立王國,造成分散主義的混亂!離開理論原則和方針政策,片面強調組織性乃至人的依附關系,是不能不走上只問親疏,不問是非的危險的宗派主義道路”。
他在引用憲法第87條、第89條關于公民有言論、出版自由和人身自由不受侵犯的規定后說:“在群眾斗爭中,任何人只要被扣上‘反黨’的‘帽子’,他就被剝奪了言論的自由,甚至是答辯的自由……當一個人的人格尊嚴得不到尊重的時候,還能談得到什么人身自由呢?”
他說:“民無信不立,國家必須以嚴格遵守自己制定的法令以取信于全民”,對憲法“加以冷落,乃至侮慢”,是“國家事業莫大的不幸”,是“建國十二年來最大的一筆浪費”!
他說:“不能兒戲國家大事,作為一個統治集團,費了極大的精力制造成一架屬于自己的、相當完善的國家機器,為什么不好好地把它運用起來?”他認為“是因為受了教條主義的欺騙!大浪費,是迷信教條主義的代價”。
他舉例說:“1957年下半年,教條主義者從列寧的著作中找到了一句話:‘專政是直接憑借暴力而不受任何法律限制的政權’。這句話來自《無產階級革命與叛徒考茨基》,列寧是1918年10~11月寫這篇文章的。顯而易見,1918年10~11月間蘇聯的實際情況和1957年中國的實際情況,是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的。……這是典型的教條主義的作風。但它卻確確實實影響了中國當時的局勢,使得我們走上了背離憲法,違反黨章,違反政協章程的錯誤道路”。
這個提案,擊中了當時錯誤路線的要害,有關方面自然惱羞成怒,加重對他的打擊。更重要的,1962年北戴河會議,毛澤東強調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章乃器自然成了階級斗爭的天然靶子。
另一提案是針對受中共支持的黃炎培的。章說我就打他,他的后臺出來,連后臺一起打。提案為:《請徹查中國民主建國會黃炎培、孫曉村宗派對于提案人的誣蔑陷害,做出應有的處理,以申冤屈、明是非,而利統一戰線工作的健康發展》。把民建內部多年來的宗派糾葛公開化,它揭露黃炎培的歷史和反右斗爭中的“右派”言論,說黃和孫曉村共謀“賊喊捉賊”的妙計,把“右派”帽子扣到章乃器頭上,“既開脫了自己,又拔去眼中釘”。
民建是由章乃器、黃炎培、胡厥文等共同發起組織的。章乃器起草了民建的有關文件,黃炎培推為主要負責人。1949年后,民建中央由黃炎培、章乃器、施復亮三人集體領導。由于個人經歷、背景、個性的差別,常常存在意見分歧:對民建的性質、任務、工作方針、組織結構等重大問題上,都有嚴重沖突。
不用諱言,黃炎培確有辮子供人抓,但他權位高,后臺硬,有事就向毛澤東寫信。自1949年至1960年毛澤東給黃炎培的復信就有17件。章乃器1963年8月在中央統戰部約談時說到雙方的過錯:“過去自以為理直氣壯,就難免盛氣凌人,但對方作威作福,仗勢欺人,豈非更錯?如果我應該檢查盛氣凌人,對方就更應該檢查仗勢欺人!”
黃炎培說民建對章乃器進行了三次斗爭。章乃器說,是對他進行了五次“圍剿”。
在幾次“思想斗爭”中,除了理論上的爭議,也不排除宗派斗爭的情緒。到了1957年反右斗爭中,宗派主義的味道就更濃了。據章乃器在提案中說,糧食部“黨組的一位同志告訴我:黨對我沒有意見了,現在問題在于黨外的黃炎培和某老,他們不能滿意”,“糧食部的斗爭就會以不了了之”。
章乃器將他的“右派”問題,完全歸結為宗派陷害,有失公道。但,加重對他的處罰,開除民建會籍,同民建內部的宗派斗爭不無關系。
七、實踐檢驗真理,時間解決問題
成了右派以后,撤銷了一切行政職務,整天無所事事,對章乃器是莫大的打擊。滿腹學識,一腔熱情,不能使用,不能發揮,愛國有心,出力無門,是何等痛苦!自1958年1月到1963年12月,章乃器先后向周恩來寫了13封信,除陳述對國內外大政方針的批評意見,對本人冤屈的申述外,也不斷提出工作要求。但是,從我找到的資料看,直到周恩來辭世,沒有一字的回音,直到章乃器告別這個世界,也沒有一個“為黨為國出力”的工作機會。
章乃器雖被驅逐出政治舞臺,失去了發表意見的講壇,也沒有了施展才華的場所,但他仍手不釋卷,讀了大量書,寫了數百萬字的筆記。反右斗爭后,黨和國家在極“左”路線上漸行漸遠,他致信周恩來“我絕不能昧殺良心,做一個盲從錯誤乃至助長領導錯誤的誤國佞人,也不能做一個‘國家事,管他娘’的行尸走肉”。他于無聲處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
1962年底,章乃器根據他接觸到的材料和事實,結合自己的處境,總結了從1957年到1962年的經驗教訓,他稱為“總結經驗的嘗試”,共十六條,其中包括:黨制造了完善的國家機器而讓它閑起來,事事以黨的名義去做,是赤膊上陣,有點回到原始時代去了,在理論上是違反馬列主義的。四年來的經驗證明,沒有黨外民主,就更加沒有黨內民主;沒有城市民主,就更加沒有農村民主;而沒有民主,自然就發生浮夸風,瞎指揮風,以致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等等。不尊重自己國家的法律,專靠發指示,搞運動過日子,這樣必然會造成上下交困的局面;沒有嚴格的法律精神,黨紀也一定廢弛;無法無天的情況是危險的,今后發指示,搞運動都必須根據法律。等等。
他甚至繼續批評以黨代政,“包辦一切”。章乃器對人說:“黨應該做導演,可是他們既當導演又當演員,又搞燈光,還當經理”,“這種赤膊上陣的辦法是愚蠢的”,“他們把國家機器放在一旁,事事由黨包辦”,“一個幾億人口的國家,不遵守法律,隨便用黨的名義破壞法律”,“反右斗爭是違憲的,憲法上只有公民,沒有什么內部和外部的區別”。
章乃器還贊同議會道路,認為階級斗爭是無的放矢,文化大革命是發神經病。章乃器雖被貶謫居,但他仍不失愛國君子的本色,發出了穿透歷史、警示后人的聲音。
在狂風暴雨的群眾運動中,章乃器被卷入浪底,他雖然拼命掙扎,未能浮出水面。但他始終不服,堅信“政治上還我清白的日子一定會到來”。當他劃為右派,受到處分后,就在家里掛上自撰的對聯:“實踐檢驗真理,時間解決問題”。他期待實踐和時間,來證實自己的清白。歷史是最公正的裁判。然而,時間老人,步履維艱,公正裁判,遲遲難決。待宣布為其改正平反時,章乃器已離開人世三年了。由摘帽到改正也經歷了五年的紛紜復雜的過程。
(一)毛澤東:人無完人,為他摘帽
1974年準備召開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毛澤東想到要特赦全部在押的國民黨戰犯,同時也想到了右派分子,首先想到了章乃器。1975年4月毛澤東指示摘掉章乃器右派分子帽子。周恩來批示:摘掉帽子,如承認錯誤很好,不承認堅持原來意見也可以,繼續當反面教員。如要去海外,我們歡送,如留下,我們安排。1975年4月27日,陳云、張勁夫、李金德在人大常委會會議室找章乃器談話,宣布摘掉他的右派分子帽子。談話中指出,1957年以前他為人民做過好事,解放后的安排是適當的……1957年站在資產階級右派立場,向黨進攻,而且長期堅持右派觀點,錯誤是很嚴重的,戴上右派帽子是完全應該的。今天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希望你承認錯誤,改正錯誤,如堅持右派觀點,可以當反面教員,愿意到海外去,可以送出去,愿意留在國內,可以安排好生活。章乃器說,我當了17年反面教員,不想再當了,也不到海外去,五七年犯了錯誤,是個很大的教訓……表示愿意檢查錯誤,吸取教訓,繼續為人民做好事。陳云最后說,你今天表示承認錯誤,還要檢查錯誤,我很高興。檢查要準備好,要很好學習,把自己的問題整理整理,不要急。毛澤東看了談話簡報,又問:“還有個林希翎呢?”
1975年國慶宴會名單中,原有章乃器、梁漱溟、周揚、夏衍,但未實現。國慶后,當時的學部,即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有一簡報,反映知識分子對一批文革中被靠邊站的老知識分子參加國宴歡呼雀躍的情況,毛澤東看了批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如周揚、夏衍、章乃器、梁漱溟參加就更好了。如魯迅還在,他也不會同意把夏衍、周揚關這么久。”
盡管毛澤東并沒有為“右派分子”章乃器平反,只是從“人無完人”的視角,想到了他當年表揚過的糧食部長,在國民黨內幫共產黨做事的第一人。自此之后,章乃器的日子好過多了,生活費也由文革中的每月50元恢復到150元,還準備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并安排為財政部顧問。但因當時黨內斗爭尖銳復雜,“四人幫”的橫行肆虐,所有安排,均未能實現。
(二)由不予改正的第一人,變為改正的第一人
1979年lO月26日,中共中央統戰部討論了關于處理27名上層愛國人士右派改正問題的請示報告報請中共中央審議。報告提出,27人中,擬不予改正的有章乃器、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彭文應、陳仁炳6人,其余21人予以改正。
同年11月13日,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的胡耀邦在中央統戰部的報告上批署意見:“此件影響較大,還有個別人的問題有爭議。建議常委同志仔細看看,改正時要注意什么問題,也需考慮一下,是否要提交常委會或政治局議一議,請華主席、鄧副主席酌定”。
1980年3月22日,鄧小平批示:“耀邦同志:我贊成對二十七人的處理意見,對不予改正的六人,也要說一兩句好話。特別對親屬一視同仁。此件在我處四個月,因為我考慮這個問題遲幾個月處理較好。現在五中全會開過,可以處理了。鄧小平,三月二十二日”
胡耀邦簽署意見中的“還有個別人的問題有爭議”,這個別人,是誰?就是章乃器。什么問題上的爭議?不用說,就是改正還是不改正的問題。誰提出爭議?胡耀邦沒有說,也無從查考。據傳是陳云。他堅持認為章乃器不應劃為右派。這些傳聞是有根據,有道理的。陳云不僅管經濟,對章乃器在解放后的工作情況很了解,而且歷史上就與章乃器有較深關系:章乃器弟弟張秋陽與陳云是商務印書館的同事、同志,一起參加上海的武裝起義,陳云從長征途中撤退到上海,首先找的是章乃器。從歷史到現實,陳云對章乃器是心中有數的。鄧小平雖然批了“贊成對二十七人的處理意見”,即章乃器維持原案,當得知陳云意見時,也就批準改正了。這樣,到1980年6月,中共中央批轉中央統戰部《關于愛國人士中的右派復查問題的請示報告》中,章乃器由原來維持原案不予改正的第一人,變成予以改正的第一人。
非常遺憾的是,章乃器沒有盼到這一天。一紙改正右派的決定,他沒有得到手,卻于1977年5月13日離開了人世。他的許多思想,特別是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特殊論”、金融貨幣理論、理財思想,仍是豐富的寶藏,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中值得借鑒、挖掘;他關于黨與國家的關系的論述,在現實生活中更有重要意義。
1982年5月,中央統戰部、民建中央、全國工商聯舉行章乃器“骨灰安放儀式”,將章的骨灰由八寶山骨灰堂第三室移入第一室。同時由《人民日報》發布消息:章乃器“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80年7月予以改正”。這就向世界證實了章乃器18年前說的那句話,不是他認錯,而是中共糾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