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春秋》2011年第6期刊登了李原的文章《小說(劉志丹)的三次被禁》。對小說的第二次處理是在1986~1987年,中顧委有關老同志參與其中。本文僅就當時情況作些補充,希望有助于人們更為客觀地了解事情的全貌,進而做出適當?shù)呐袛嗪退伎肌?/p>
小說《劉志丹》可說是“風云小說”。
《劉志丹》的作者李建彤,河南許昌人,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在延安抗大和魯迅藝術學院學習。1946年和劉志丹的胞弟劉景范結婚。建國后,曾先后任職中央監(jiān)察部專員和地質(zhì)科學院黨委副書記。因為這本小說,她的大半生都陷于無休止的紛爭中,吃盡了苦頭。
早在上世紀60年代初,工人出版社策劃創(chuàng)作出版一系列革命英烈叢書,把小說《劉志丹》的創(chuàng)作工作托付給李建彤。但因為這一題材涉及30年代西北革命史中的諸多懸案,一開始就在相關圈子里引起爭議。小說初稿完成后,同時開始在《工人日報》和《中國青年》雜志上連載。之后引發(fā)了一場爭議?!秳⒅镜ぁ烦蔀榻麜?,李建彤戴上了“反黨分子”的帽子,被開除黨籍,成了勞改犯。這是《劉志丹》的第一次被禁?!拔母铩苯Y束后,被禁16年的《劉志丹》和作者李建彤也重見天日。
一、舊事重提,再起波瀾
冤案平反后,李建彤懷著更為激憤的心情,埋頭奮筆,寫完了《劉志丹》。1984~1985年間,小說一、二、三卷陸續(xù)出版,公開發(fā)行。
但由于這部小說畢竟描述的是西北革命歷史,觸及諸多矛盾和積怨,且立場觀點有失偏頗,它的出版發(fā)行,又在相關圈子里掀起一陣波瀾。
1983年,中央對西北問題做過最后結論。(西北問題,指發(fā)生在上世紀30年代初期陜甘邊和陜北根據(jù)地的內(nèi)部矛盾沖突以及1935年西北“肅反”運動的遺留問題。1983年,中共中央責成中央顧問委員會主持解決這一歷史懸案。)中央結論的重點是:一,劉志丹、謝子長都是西北革命領袖;二,1935年西北肅反是“左傾”路線的產(chǎn)物,有關負責人是執(zhí)行“左傾”路線;三,本著“弄清思想,團結同志”的精神,分清大是大非,不再追究細節(jié)和個人責任,把相關爭論停止下來;四,所有在肅反中被害的同志一律平反昭雪。中央結論以中委(1983)28號文件通報全黨。
在28號文件頒布后,相關老同志們也都不再議論往事,西北歷史問題的爭論也基本平息下來。但是,《劉志丹》的出版,舊事重提,在相關圈子里又引起不滿。
《劉志丹》是一部人物傳記體小說,旨在以紀實手法記敘西北革命史和劉志丹生平。其中,除了劉志丹外,隱去了真實人物的姓名,以及事件的時間、地點。但其所指,凡是過來人都一目了然,不難找出現(xiàn)實中的原型,“對號入座”。例如,小說的主要人物之一方自強,實際是影射謝子長,另一人物陳宏,實際是寫閻紅彥。在新出版的三卷本小說中,二人都被描寫成劉志丹的死對頭,屬于反面形象。小說逐一記敘了西北歷史上一些重要事件,在感情和認識上流露出褒貶不一的傾向。
1985年,謝子長的親屬以及中顧委委員、原紅二十五軍領導人賀晉年等人先后寫信給中央領導人,認為作者及小說內(nèi)容背離了28號文件的要求,要求中央予以糾正。
28號文件中曾明確規(guī)定:“對黨的歷史的研究和探討,必須堅持歷史唯物主義態(tài)度,必須從全局出發(fā)。遇到與黨的決議和文件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見,應經(jīng)中央和中央授權機關審查后發(fā)表,不允許輕率地公開爭論。”中央有關部門認為,小說《劉志丹》的發(fā)表,的確違反了這條紀律。
遵照中央指示,由1983年解決“西北問題”的五人小組成員、中辦副主任、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主任馮文彬牽頭,召集原“西北問題”五人小組和部分有關老同志再次座談,討論小說《劉志丹》的問題。習仲勛出席了會議。(五人小組,指1983年中顧委解決西北問題組成的臨時工作小組。成員有中顧委副主任、常委李維漢,中顧委常委王首道,中顧委委員馮文彬,中顧委秘書長榮高棠,中組部秘書長何載。當時參加解決問題的原陜甘邊代表是劉景范、張秀山、張策、張邦英;原陜北代表是郭洪濤、賀晉年、崔田民、李鐵輪。)
在會上,1983年參加解決西北問題的老同志信守承諾,包括劉景范、賀晉年,都沒有再就歷史問題展開爭論,只是就如何妥善解決小說的問題,提出了建議,希望盡快化解矛盾,平息爭論,回到1983年中央結論的軌道上來。
座談會結束后,馮文彬匯集會議意見,給胡耀邦寫書面報告,提出處理意見。這份報告認為:
“一,由文化部通知有關單位停止繼續(xù)發(fā)行小說《劉志丹》。如再版,必須由作者根據(jù)中央1983年28號文件的精神進行修改。二,由中組部派人,和作者所在單位黨組織一道找作者談話,進行批評教育,并做出適當處理。三,以黨史為題材的文藝創(chuàng)作,必須與黨的兩個歷史決議(指1945年《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和1982年《關于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精神一致。凡涉及尚有爭議的歷史問題,必須十分慎重。有關部門要注意把關,防止再出現(xiàn)類似問題。”
正如李原的文章所述,1986年1月12日,胡耀邦在馮文彬的報告上批示:“同意。這個報告是中央同志審閱和批準了的文件,有關黨員同志必須嚴格遵守。我們說過多次,作家創(chuàng)作以黨史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黨允許作家在風格和藝術上的自由選擇,不要干預。但在這類作品中,特別是在文學傳記作品(包括小說、戲劇、電影、電視片)中,不應虛構重大的黨史史實,對黨的歷史人物的描寫,更不能歪曲。因為這不是什么藝術領域內(nèi)的是非問題,而是政治領域的是非問題,也是作家的社會責任和職業(yè)道德問題。對此,黨員作家必須模范遵行,不能含糊?!?/p>
胡耀邦的批示闡述了兩條原則: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藝術,不要干預。但對黨的歷史,不應虛構,不能歪曲。當時,胡耀邦的這一批示不僅僅針對小說《劉志丹》,而且對于全黨的史學研究和文藝界的創(chuàng)作原則,都具有撥亂反正的指導意義,影響很大。
1月28日,中央辦公廳將胡耀邦批示和馮文彬的報告一道,形成中辦(1986)14號文件,下發(fā)全國各級黨政軍機構和團體,要求各有關方面和黨員作家遵照執(zhí)行。
遵照中央安排,“五人小組”成員、中組部秘書長何載先后七次和李建彤談話,說服她執(zhí)行中央決定,并對她提出批評。
在初次談話中,李建彤表示愿意接受批評,可以考慮修改作品。3月6日,她寫信給胡耀邦作檢討。她在信中說:“自己不爭氣,出了亂子,惹了麻煩,決心改正,也一定能夠改正”。表示準備重新修改小說,把不妥當?shù)拿鑼懀磺‘數(shù)脑~句,統(tǒng)統(tǒng)改掉。她請求召開座談會,以助于自己把小說改好。她還在信中向黨組織請求處分。
3月9日,胡耀邦在她的報告上批示:“同意這樣辦?!?/p>
可過了不久,李建彤又反悔,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不愿意修改小說。5月21日,她又給中央領導人寫信,標題為《陳情和要求批示》。信中強烈表達了她的不滿,再次表示,還要原封不動地出版小說。
她說,自己寫的是傳記小說,是劉志丹的一生,不是寫黨史,更不是黨史資料。她反對中委(1983)28號文件中關于陜北革命是“劉、謝二人共同領導”的結論,羅列了西北歷史上的一系列事件,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評價,要中央領導回答“哪些能寫,哪些不能寫?”她對幾位對小說有不同意見的人一一點名指責,并說是有人歪曲了、濫用了中委文件,把文件“當作一條棍子”,“把文件庸俗化了!”她認為,對歷史問題,“既然有了結論,就應當允許任何人去寫;如果什么都不能寫,還有什么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不成了虛無主義?弄得西北歷史和表現(xiàn)歷史的文藝作品成了一張白紙,一片荒地?”
她說,我寫的不是黨史,而是小說,但我的觀點是歷史唯物主義的?,F(xiàn)在是有人用封建主義、唯心主義來反對,中央怎么能接受?她質(zhì)問道,我的小說中寫的重大政治事件哪件是假的?哪件沒有根據(jù)?哪件沒有做過結論?她一方面再次否認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影射現(xiàn)實,可又說,既然你們認定“方自強”就是謝子長,就說明我寫得真實,沒有違背歷史唯物主義。
她還說,從理論上、政策上說,誰也無權規(guī)定我寫什么、寫誰。寫什么、寫誰,都應該讓我自己決定。誰有意見誰在報刊上公開批判我!
7、8月間,中組部又委派孟連昆、韓靈二人兩次找李建彤談話,予以勸說和批評,要求她按照原來的承諾及早動手修改小說,然后召開座談會征求意見。但李建彤始終堅持先開座談會,然后再修改小說。還堅決地說,不開座談會就不修改小說。
8月20日,李建彤給習仲勛寫了一封《公開信》。在信中,李建彤抱怨習仲勛:“我已經(jīng)不理解你了。如今,你變了。頂不住‘左傾’機會主義、宗派主義者的一再進攻,表現(xiàn)出挨打挨怕了的樣子,趕快糊弄?!薄澳愕年嚹_一亂,‘左傾’宗派主義者便去喝勝利酒了”。她還說,“14號文件(指中辦(1984)14號文件)和憲法、法律掛不掛得上鉤?和文藝政策、雙百方針、黨的生活準則有無違背之處?”“這部書是不應該禁的,越禁人們越愛看!”
她堅決表示:“這次寫這個題材,準備一次就寫個徹底,把所有涉及劉志丹的問題寫清楚,不留給后人。我要放手大膽地讓感情在紙上奔馳,一定要挖透。我明白,這個題材只有我敢這樣寫?!彼€說:“寫這個題材的人要準備擔風險。因為有人慣用各種方法左右我黨的政策,攪渾黨的理論?!?/p>
在《公開信》的后面,她還附上一份《申訴書》。她在《申訴書》中說,要用憲法保護自己的作品。按照“雙百方針”,文藝、歷史、政治領域里的問題都是可以討論、可以爭鳴的,不能少數(shù)人說了算!不能憑一家之言,一錘定音。由于我們國家有一部分人太封建,才發(fā)生了《劉志丹》小說案件。她還進一步提出,有關部門要負責賠償停止出書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
鑒于這種情況,10月16日,馮文彬再次邀請五人小組和中組部、中宣部有關人員開會,商討對策。
根據(jù)大家的意見,10月29日,馮文彬再次給胡耀邦寫書面報告,提議:“一,由中組部和李建彤單位黨組織繼續(xù)對她進行批評,告誡她這種做法是黨紀所不能允許的。二,歡迎她實踐對耀邦年初的批示所作的承諾。三,如李仍堅持不改,則把她的問題交所在單位黨組織處理?!?/p>
胡耀邦將報告批轉各有關單位,包括中顧委。中組部孟連昆、韓靈又找李建彤談了兩次,她依然不服。
至此,這件事已經(jīng)牽動書記處、中顧委、中辦、中組部、中宣部等多個中央機構,一再引起胡耀邦(1986年底之前)、胡啟立、薄一波等領導人的關注,影響面越來越大。李建彤的抵觸情緒越來越嚴重,和黨組織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相持不下,也成了擺在大家面前的一道難題。
1987年4月,中組部孟連昆再找李建彤談話。李建彤態(tài)度依舊,根本不認錯。但她說:“耀邦也下來了,我的事就不提了?!?1987年1月胡耀邦去職)她雖不再到處申辯爭吵,但也沒有接受組織上的要求。
二、最終再次被禁
1987年4月、6月,賀晉年一再寫信給薄一波,要求徹底解決問題,并對習仲勛1978~1979年間發(fā)表的有關西北革命的回憶文章也提出了不同意見。
6月5日,薄一波在賀晉年的來信上批示:“李建彤的小說問題應按照中央1983年中央結論的精神解決。必要時,可在報紙上公布。習的文章是在28號文件之前寫的,可不再論。”同時批示請馮文彬負責督促落實,解決問題。習仲勛在這件信函上批示:“同意薄老的意見?!?/p>
可馮文彬給胡啟立寫信,說他已不便與李再談下去,中央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確,建議請中央辦公廳負責督促相關工作的落實。
7月6日,胡啟立在馮文彬的報告上批示:“建議由榮高棠牽頭,同中組部、中宣部一起研究落實辦法?!北∫徊ㄅ?,同意胡啟立的意見。13日,時任中辦主任的溫家寶指示中辦秘書局,將薄一波、習仲勛和胡啟立的有關批示照轉中顧委榮高棠、中組部部長宋平和中宣部部長王忍之。
遵照薄一波和胡啟立的:蚍示,7月26日,榮高棠和宋平、王忍之三人在北戴河開碰頭會,商討解決辦法。
經(jīng)過討論,三人一致認為,還是應該堅持執(zhí)行中辦(1986)14號文件決定。仍由中組部派人和李建彤談話,重申中央的決定,對李進行批評,并約法幾章,作為紀律。同時,由中宣部安排,立即停止發(fā)行《劉志丹》。在文聯(lián)、作協(xié)傳達中辦14號文件,重申黨的紀律,并對李建彤及小說予以批評。
同時三人認為,如果向社會上公開材料和事實,勢必又要舊事重提,并涉及一些人,難免又會引起新的矛盾和糾紛。再說,此事的前一階段是耀邦親自過問處理的,公開爭論,難免會引起其他猜測和議論。所以,在報紙上公開的辦法還要慎重研究。
會后,我遵囑整理出三人會談紀要,呈報中顧委和中央領導人。
這份紀要上報中央后,就沒有再看到有關后續(xù)消息。李建彤后來情況如何,也不得而知,只是聽說小說不再出版了。此事始終也沒有在報刊上公開。
小說《劉志丹》在經(jīng)歷了20多年的起起伏伏后,最終還是塵封一隅,還沒怎么與讀者見面,又被打入冷宮。對它的一再封堵,根子還是西北革命歷史遺留的矛盾和積怨。
從1983年中央解決西北問題的歷史懸案,到1987年小說《劉志丹》的風波,又歷時將近五年,說明爭論并沒有結束。相關各方都在對歷史作自己的詮釋,都想討回屬于自己的公道,都想從過去的夢魘中解脫。但是,如同過去的50年中為之死去的人們一樣,在他們心中,真相依然無處說清,公道始終難以還清。深埋心底的傷痛,至死也難以平復。
這就是那個時代無數(shù)中國共產(chǎn)黨人經(jīng)歷的苦難,悲壯而又愴然。而傷害人心的禍根,是殘酷的黨內(nèi)斗爭。
從小說《劉志丹》的曲折命運可以感覺到,在那個特定的年代,無論是回望歷史,還是面對現(xiàn)實,凡有不同立場、不同觀點,都很難置身度外,獨善其身。尤其作為共產(chǎn)黨員,其立場、觀點和感情,不但要尊重事實,服從真理,更是必須服從大局,服從組織。凡事顧全大局,統(tǒng)一思想,或許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得以鑄就堅強的意志和強大的戰(zhàn)斗力的法寶,而這其中,又意味著多少共產(chǎn)黨人的忍辱負重和自我犧牲。
光陰似箭,斗轉星移。又過了將近20年,所有的當事人都陸續(xù)離開人世,“西北問題”也逐漸風平浪靜。2005年,一生坎坷、郁郁不平的李建彤去世,終年86歲。
據(jù)悉,又如李原所述,2009年,江西教育出版社重新出版《劉志丹》一至三卷,公開發(fā)行,可不久又再度被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