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第一支筆:胡喬木在毛澤東鄧小平身邊的日子》(丁曉平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5月版)這本傳記,從傳主胡喬木早年參加革命寫起,細細寫出他一生的重要經歷和重大貢獻。正如書名“中共中央第一支筆”所顯示的,全書側重寫他這一支筆的貢獻。在這一方面,真是寫得有聲有色。胡喬木真不愧是黨內最大也最高明的筆桿子。這些在這本傳記里有很充分的反映。
胡喬木這一位大寫家并不是為自己寫文章,他是為黨寫文章,為黨作宣傳、作解釋、作辯護。這幾十年的歷史是很復雜的。這期間黨也有過犯錯誤的時候。這時,胡喬木就要為黨所犯的錯誤作解釋、作辯護了。這種文章也更難做,更能夠表現出這一位文章高手過人的本領,書中沒有注意寫出他這一方面的“貢獻”,這里補充一兩個例子。
胡喬木怎樣為肅反運動辯護
1955年毛澤東發動了一場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緊接著,7月1日又發布指示,要發動一場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運動,簡稱肅反運動。8月25日,中共中央又發出《關于徹底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提出:“黨的、政府的、群眾團體(不包括工商聯)的機關,高等學校和干部學校(包括全體教職員工和學生),中小學校(包括教職員工,不包括學生),軍隊,國營的、合作社營的、公私合營的企業(包括技術人員、職員和工人),均須無例外地進行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運動。”(《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七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14l頁)《指示》對運動提出了這樣堅決的要求:“在這次運動中達到在機關、團體、軍隊、學校、企業(國營的、合作社營的和公私合營的)中徹底肅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目的。不完成任務不要收兵。”(同上書,第135頁)
從這個《指示》里還可以看出這一場運動的規模:
根據七月底(一部分單位是八月初)三十二個單位(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和中央直屬機關黨委、中央國家機關黨委、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的統計,已在一百零二萬二千六百五十九人中展開了坦白檢舉運動,共已揭露出反革命分子和各種壞分子二萬九千二百三十名,另反革命嫌疑分子一萬二千四百八十八名……(同上書,第134~135頁)
肅反運動,顧名思義,是要在黨的、政府的、群眾團體的機關,高等學校和干部學校(包括全體教職員工和學生),中小學校(包括教職員工,不包括學生),軍隊,國營的、合作社營的、公私合營的企業(包括技術人員、職員和工人)中間清查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來。查出一個,可以算是運動的一份成績,如果把一個人列為肅反對象卻不能將他定案為反革命分子,就不但不是成績,而是一宗錯案,一個偏差了。肅反運動正是一個錯案率極高的運動。1957年整風鳴放期間,許多人紛紛訴說自己在肅反運動中所受到的委屈。
為此,《人民日報》(1957年7月18日)發表的胡喬木撰寫的社論《在肅反問題上駁斥右派》(《胡喬木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60~569頁),為肅反運動辯護。這真是一篇只有文章高手才寫得出的文字,能夠把缺點和偏差解釋為成績。這篇社論列舉了四項“一九五五年肅反運動的成績”,第三項是這樣說的:“在肅反運動中,還有一百三十多萬人弄清楚了各種各樣的政治問題”。這就是說,130多萬肅反對象寫出了并非反革命分子的定案材料。在給這130多萬人做出并非反革命分子的結論之前,必定都曾經立案審查,也就是說都劃入了肅反對象的,要不然,他就無案可定了。這些人在經過坦白交代、清算斗爭、內查外調等等這一系列必經的程序之后,他還是夠不上定案為一名反革命分子。所以,肅反運動對于這130多萬肅反對象來說,是肅錯了。
弄出了這樣數以百萬計的錯案,為什么胡喬木反而要將它算作肅反運動的一項巨大成績呢?他的邏輯是這樣:對于這些肅錯了的肅反對象來說,“對他們弄清了疑點,做出了結論,使他們去掉了精神負擔,便于積極工作”。如果真是這樣,當然應該算是一大成績了。經過幾年來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有一些人被改造成為喪失了是非之心、放棄了自尊心、愿意逆來順受的馴服工具。這樣才能夠凡事退一步想,使自己多少求得一點心理上的安慰。不過萬幸的是,中國知識分子改造達到這個境界的人事實上并不是很多。否則,鳴放整風期間就不會有那么多肅反對象出來訴說冤苦了。
胡喬木在《在肅反問題上駁斥右派》這篇社論中,談到肅反運動的第一項成績是:“清查出來的反革命分子,就現在已經定案的來說,有八萬一千多名。”這才是真正的成績。對于“八萬人”這個數目,社論中有這樣一段論辯:
另一種人承認肅反運動有成績,卻以為成績太小了。他們說。“搞來搞去沒有搞出多少反革命分子”。在他們看來,八萬人的數目是太小了,值不得“小題大做”。這種意見是錯誤的。……難道一定要八十萬個,八百萬個,才值得我們興師動眾去肅清么?
孤立地看“八萬”這個數字,是不好說究竟是多了還是少了。拿“八萬”去造句,“竟有八萬之多”和“不過區區八萬”都可以。如果拿130多萬肅錯了的肅反對象作比較,就不能不承認這八萬人的數目是太小了,真正值不得“小題大做”哩。只要學過小學算術就能夠算出來:以130多萬加八萬一千多做分母,八萬一千多做分子,1955年肅反運動的錯案率高達94%強!后世史家都要感謝胡喬木寫了這一篇社論,它用官方的數字準確地表明了1955年的肅反運動有多么大的偏差。
肅反運動中的錯案,像《七一指示》特別提到的潘揚集團和胡風集團兩案,潘漢年一案,已于1982年8月經過法律程序并由中共中央發出通知平反昭雪;胡風一案也已于1980年9月經過法律程序并由中共中央發出通知,為胡風本人和胡風反革命集團平反。這都屬于最大的錯案之列。一些名氣沒有潘漢年、胡風這樣大的人,也有不少平反的,只因為不是名人,不為人所知罷了。這里可以舉周維斌一案為例。這是胡喬木寫的《在肅反問題上駁斥右派》這篇社論里列舉的表明肅反運動成績的十個案例中的第一個案例:“曾經是內務部戶政司司長的周維斌,原來是叛變投敵,做過日偽警察分局長而且負有血債的反革命分子。”而在《百年潮》雜志2007年第2期上朱元石寫的《(胡喬木文集)中應為周維斌加個注》一文中指出:“這是一件冤案。周維斌不是一個叛變投敵的反革命分子,而是一個為革命做了大量秘密地下工作,特別是為中共接收哈爾濱地區做出了重大貢獻的人。”這篇文章詳細介紹了他的經歷:周維斌(1907~1993),遼寧遼陽人,193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2年加入蘇聯極東情報組織,1936年赴蘇聯學習,1937年被派遣回國擔任蘇聯遠東軍青年突擊隊小隊長。1939年春被日軍捕獲,以反滿抗日罪判處無期徒刑。日本投降后出獄,被推為中共北滿臨時省委書記,不久被任命為哈爾濱市公安局局長。1946年4月28日蘇軍撤出哈爾濱,中共先頭部隊在周維斌等地方干部的配合下及時進駐哈爾濱市區。1948年他改任哈爾濱市社會局局長。1955年8月,他在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戶政司司長的職位上被捕。1958年4月15日由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后減為有期徒刑18年,刑滿后在遼寧凌源農場就業。1985年平反。胡喬木寫的社論是將這一案例作為典型,來證明開展肅反運動的必要性的。朱元石的這篇文章表明,這確實可以作為一個典型案例,由此可見這一場肅反運動是如何顛倒是非,顛倒功罪,誣蔑無辜的。考慮到后來平反了的這許多錯案,當年肅對了的就更不足6%了。
肅反運動,這一個歷時兩年,直接打擊了140萬人的大運動,錯案率高達94%強的大運動,在胡喬木主持起草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里完全沒有提到。在歷史學家胡繩主編、實際上是由胡喬木終審定稿的《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一書中也無一字記載,就像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這種避免提及的態度,是不是可以認為反映了內心深處對肅反運動的評價呢?
胡喬木怎樣為斯大林辯護
1956年2月赫魯曉夫在蘇聯共產黨第二十次代表大會上用“反對個人崇拜”這個提法批評斯大林,從而開始揭露了以斯大林為代表的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的弊端,表示了必須有所變革的意向。
毛澤東不同意赫魯曉夫,決心為斯大林辯護。4月5日發表了《人民日報》編輯部的文章《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是由陳伯達執筆起草的;12月29日又發表由胡喬木執筆起草的《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這篇文章的主旨是要竭力為斯大林辯解:“甚至在他犯錯誤的時候,他的悲劇也在于,他相信那是捍衛勞動者的利益不受敵人侵害所必須的。”(《胡喬木文集》第一卷,第512頁),不但為斯大林辯護,還要為產生了斯大林的制度辯護。斷言“斯大林的錯誤并不是由社會主義制度而來;為了糾正這些錯誤,當然不需要去‘糾正’社會主義制度。”(同上書,第509頁)
不是制度問題,那么發生斯大林錯誤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胡喬木在這篇文章中說:
在這里,決定的因素是人們的思想狀況。斯大林后期被一連串的勝利和歌頌沖昏了頭腦,他的思想方法部分地但是嚴重地離開了辯證唯物主義,而陷入了主觀主義。他開始迷信個人的智慧和權威,不肯認真地調查和研究各種復雜的實際情況,不肯認真地傾聽同志們的意見和群眾的呼聲,以致使自己所決定的一些政策和措施往往違反客觀實際情況。而且,他往往在一個長時間內固執地要推行這些錯誤的東西,而不能及時地改正自己的錯誤。(同上書,第511頁)
當時北京大學物理系四年級學生譚天榮就寫了一篇《教條主義產生的歷史必然性》來反駁胡喬木的這篇文章,指出這里的“全部論證在邏輯上不過是同語反復,斯大林之所以犯錯誤是因為斯大林犯了錯誤,個人崇拜的產生是因為個人崇拜的流行”,他說,“在我看來,斯大林的錯誤,不能用斯大林的個人品質來說明,正如落體運動不能用物質結構來說明一樣”。(據牛漢、鄧九平主編:《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47~48頁)
多年之后,胡喬木本人也承認了他的這種提法是缺乏說服力的。1980年他在《(歷史決議)中對“文化大革命”的幾個論斷》這篇講話中說:“每個人都有他的品格,他的品格里面都有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假如強調了這個方面,就如同赫魯曉夫批評斯大林一樣,蘇聯人民也認為沒有講出個道理來。幾十年的歷史,光用性格就解釋了嗎?”(見《胡喬木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8頁)
《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一文還提出了一個這樣的論點:“誰也不能否認,蘇聯經濟的巨大高漲正是勞動人民的國家政權有計劃地管理經濟事業的結果,而斯大林所犯的主要錯誤,卻很少同管理經濟的國家機關的缺點有關。”(見《胡喬木文集》第一卷,第509頁)
這個說法并不符合蘇聯的實際情況。在高度專制的體制下,經濟生活不可能正常運轉,不可能不出問題。計劃經濟體制斫喪了勞動者的積極性,外行領導者的無知,計劃中的高指標無法完成,所有這些因素使得物資匱乏,在居民中滋長了不滿現狀的情緒,于是要為經濟工作的失敗尋找替罪羊,拿一些在經濟部門工作的技術知識分子來開刀,說是經濟生活中的困難是因為他們組織了怠工之類的破壞活動。斯大林也為此制造了幾起冤案,歷史學家羅·亞·麥德維杰夫著的《讓歷史來審判:斯大林主義的起源及其后果》一書中,對這些宣傳性的審判作了頗為詳細的介紹。限于篇幅,這里只能簡單轉述一點,希望知道詳細情況的讀者可以去看原書。這本書中說到的,有:
1928年5月到7月的沙赫特案件,涉案的53人多是煤炭部門的工程師,其中5人被執行死刑。
1930年秋天,宣布發現了在主要食品供應系統的破壞性的間諜組織,一些鉆進了蘇聯最高國民經濟會議、商業人民委員部、肉類聯合公司、魚類聯合公司、果品蔬菜聯合公司等類似組織的破壞分子,破壞了許多城市和工人村的食品供應,在國內一系列地區組織了饑荒,同時肉類漲價,罐頭質量差等也應該由他們負責。涉案的46人全部被秘密執行死刑。
還有1930年11月到12月的“工業黨”案件,涉案的多是有名的技術專家。(《讓歷史來審判》,人民出版社中譯本.1981年版,第185~202頁)
這里顯出了宣傳家和史學家的不同。史學家的任務,是使人明白一些事實;宣傳家的任務,是使人接受一種觀點。不論是宣傳家或是史學家,都必須會寫文章,這卻是共同的了。
胡喬木當然會寫文章。我以為他更會改文章。他曾經審閱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稿,當時我有機會看到他修改過的校樣,改得真精彩!這里舉一個例:《南腔北調集·又論“第三種人”》一文中提到法國作家紀德,原來的注釋稿中說紀德“一九三六年發表《從蘇聯歸來》一書,誹謗社會主義制度,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成為法西斯分子”。胡喬木在審閱時將毫無事實根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成為法西斯分子”一句刪去,并且把“誹謗社會主義制度”一句改為“攻擊蘇聯”。對于這一修改我是十分佩服的。如果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書稿檔案中還保存了當年胡喬木修改過的校樣,倒是一種很有價值的研究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