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都說“要給學生一碗水,老師要有一桶水”。其實老師不僅水平要高,還要有源頭活水。源頭活水哪里來,首先是讀書。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高爾基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讀書是成長的階梯,生存的力量。教師要想文化業務水平快速提高,有時是要逼的,化用“逼上梁山”,叫“逼上書山”的。
被逼,不是壞事。人都有惰性,況且還有那么多物質和非物質誘惑。書香常常斗不過牌樂酒香、熒屏閃光。面對外界的精彩,我也心動過,貪玩過。但我深知自己根子淺,底子薄,“欠債太多”,“窮坑太深”,不“急用先學”,就寸步維艱。自我意識和“逼”字雙管齊下,我堅持“板凳再坐十年冷”,“寒窗”苦讀一年年。正當有人在喜滋滋地吹噓說“喝的酒比別人喝的水多,打的牌比別人讀的書多”的時候,我卻陶醉于“唯有讀書高”,暗自下勁為我的講臺增加亮色。
【敘事】
我剛教書的時候,歲數小,個子矮,不是科班出身,又在家門口教書,不像“遠來的和尚好念經”,學生家長對我知根知底,看不起我,把小孩交到我手里不放心。那時還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所以不斷有“貧下中農”來“請教”-考我、為難我。請教的字都是冷字、生僻字、異體字、方言土語和農用字,我稱之為“非常語文”。
記得我教書才幾天,還沒有摸到門路,鄰生產隊有一個姓楊的“貧下中農”就找來,說:“徐老師啊,當老師啦,跩啦!想請教一下‘踐’字怎么寫。”他的語氣是輕蔑而又咄咄逼人的。說句老實話,我還真不會寫。接著他又說:“再請教幾個字怎么認。”我展開他的小紙條,上面盡是農用名詞術語:挖墑、靶地、扳箏、打籪、攤扒、掃帚、攉掀……好在我在“開門辦學”時看到過一本油印小冊子,是一個很有點名氣的赤腳醫生編的,大凡有關當地勞動樣式和農用工具的名稱都有,對小紙條上的字認得七八個。這個“貧下中農”好像不太滿意,臨走還丟了一句話:“還要再學習,我還要來請教的。”我很謙虛地說:“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又過了幾天,是星期天,勞動剛放工(規定我們民辦教師假日要參加生產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又一個姓許的“貧下中農”來到我家里,他讀過幾天書,會點吹拉彈唱,也說來請教幾個字。他沒有帶紙條子來,而是用嘴說,讓我猜。他說:“第一個字,‘生’字不出頭,世上很難留;第二個字是‘一點一橫長,一撇撂過墻,十字對十字,日月曬太陽’;第三個字……”第一個字是“玍古”的“玍”,“玍古”意為“死掉了”,第二個字是繁體的“廟(廟)”我當然說不出來,那時我連本字典也沒有,學的又是簡化字,繁體字大都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我是被拿住了。那個“貧下中農”說:“這幾個字都說不出來,還教什么書?”當時我覺得無地自容。以后又有好幾次類似的請教,難看是免不了的,也是可想而知的。
“再不能這樣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我的臉皮更是薄,在“貧下中農”們的刺激下,心里反抗每日加劇:不學出點玩意頭來,誓不為人!
我心里想著,就行動起來:每月有十三元的工資,我基本上用來購買文化、教育書籍和字典、詞典等工具書,給自己定了讀書計劃和作息時間。我在《師緣》一文中形容我的書房兼臥室:“家徒四壁清風在,四個書架放兩排。千冊圖書分類擺,竹床也當寫字臺。二胡笛子墻上掛,文房四寶請進來。隨手翻閱長入夢,為有源頭活水來。”我白天教書,晚上護校(看學校),節約時間乘機讀點書。我在學校——曹莊小學的宿舍里一邊墻上貼著:“發憤捧書本,起來為蒼生!”另一邊貼著:“戒酒、戒玩、戒懶、戒驕、戒躁、戒混。”同事稱我“六戒”,說快趕上“八戒”了。我的心理是:別人玩正是我學的時候。徐特立的“學足三余”、魯迅的“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在讀書上”、冰心“讀書如同蜜蜂采蜜”、雷鋒的“釘子精神”對我這樣的人啟發尤其大。從此我真的“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就像“海綿吸水”。
然而,時間對我非常吝嗇。我教書的學校因為我們的努力,小有名氣,但苦惱的是,工作就非常的忙,讀書的時間少得可憐。那時仗著年輕,血氣方剛,每天工作,都在十六個小時以上。后來大隊螺絲廠(五金廠)砌到學校旁邊,我們的作息時間是,和早晨第一班工人一起上班,和第二班工人一起下班。讀書的時間一般放在節假日,夜讀達旦是常有的。曹莊小學,我在那里教書護校十多年,業余時間讀書十幾年。家離學校只有兩條田埂的路,我很少回家,頂多吃個飯,幾分鐘、十幾分鐘的,返回學校有時間就讀一點書。我小時候讀書少,長大讀書就比較慢,但我相信“不怕慢,單怕站”,堅持每天讀一點點,就能每天前進一點點。為了讀書不被打攪,我在課余、節假日,總是反鎖房門(在宿舍外把門鎖起來,然后從窗戶爬進去,再銷緊窗戶),別人來找我,一看,鐵將軍把門,以為我不在,掉頭就走了,我可以很安靜地讀書。夏天天氣熱,我就把雙腿泡在冷水桶里,蚊子多,就穿上厚褂子、厚褲子,腳套在靴子里,蚊子無處下口。可憐的腳不是泡得雪白就是在靴子里捂得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家地處偏僻水鄉,那時候看一場露天電影是多么稀罕。公社有放電影的來,大隊(村)干部都習慣擺學校操場上放。每次喇叭一響,學生的心就飛到窗外,老師也無心上課了,早早地放學。學生像一支箭飛也似的朝家溜,把好消息告訴家人、熟人,用“奔走相告”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的。我也眼饞,但我克制自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讀書,不為心動……
我立業早,成家遲,曾在一首《三十歲生日自題》上寫道“……至今香煙不會抽\沒有妻子不發愁\\身上衣服件件舊\皮鞋不擦半點油\破被一床書枕頭\\白天來去自由\晚上橫豎自由\讀書教書無所求。”我的“肚子”漸漸地“大”起來,也有人暗暗佩服我說:“肚子大呢(識了一肚子字了)!”
“貧下中農”請教仍在繼續,有的是考我的,有的把和我“討教”當成勞動之余的樂趣。在田間勞動,會有幾個有點玩意兒頭的“貧下中農”弄個對子給你對對:“此木為柴山山出”,下聯自然是“因火生煙夕夕多”;“一條大路通南北”下聯定是“兩邊小店買東西”,“綠水無痕因風皺面,青山不老為雪白頭”……這些難不倒我,不是我的功勞,書上有。“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近世進士盡是近視”“江蘇無錫宜興紫砂壺”,我至今也沒有對得上來。看來書還沒有讀到家,只有不停地讀書。但書越讀越覺得自己才疏學淺。
后來向我“請教”的還是有的,形勢逆轉很快,漸漸地從加引號的“請教”到不加引號了。有貧下中農來問:扁擔拽子的“拽”怎么寫,誰家出人情(出禮)寫個掛軸,“上首”“下首”稱呼有講究;上梁了來請寫個對子:上金粱正逢黃道日,樹玉柱巧遇紫微星;為貧下中農代寫、代讀家信。偏僻的水鄉,也沒有發達的通訊和網絡,知識上的疑難雜癥無處“不恥下問”,只有字典、書是我的導師。萬一暫時不會的,就說:“我查查字典”,解決問題。讀書和查工具書,成了我的習慣,這樣對付攔路虎就不怕了。我很喜歡這樣的歌訣:先生不說話,肚里學問大,有字識不出,就來請教它。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中有句臺詞:“媽,有您這碗酒墊底,我什么樣的酒都能對付!”而我有了書(包括工具書)墊底,什么樣的字都能對付,并且是“渾身是膽雄赳赳”!
貧下中農的對聯,我對答如流。為他們寫對聯也是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特別是到了過年前、放了寒假之后,寫春聯開了筆,我就沒有閑的時候了。本村的鄰村的貧下中農請我寫對聯,有的是大眾化吉祥語,有的要根據家堂寫,有的要求有個性特色的對子,我一一照辦,直到貧下中農滿意為止。大年初一到父老鄉親家拜年,順便“欣賞欣賞”我寫的春聯,是多么快意啊!
我努力地讀書,也寫書,寫各種文體的文章,都能在國家的大刊大報上發表。“文革牌”高中生也能考上師范,后學歷教育中,又拿了七八個文憑。更重要的是藝高膽大——走作家教師之路,我的課上得不俗,學生有“如坐春風”之快,“春風化雨”之樂。聽到父老鄉親夸我,心里甜蜜蜜的,想不到“取魚摸蝦手”,也寫“急就章”,喚得春風滿課堂。
【后語】
我要感謝“貧下中農”的“非常語文”,把我逼上“書山”。當然,說“書山”有些夸大和自滿,只是被逼無奈之下,讀了一點雜書而已。聽到名師、大家們學術報告、講座,如江河倒掛,口若懸河,旁征博引,左右逢源,我是又羨慕又汗顏一自己根本就算不上個讀書人,覺得知識貧乏得可憐。聽到少兒們把《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古詩詞倒背如流,我就暗自嘆息:在“國學”面前,連蒙童不如!我的那點雕蟲小技,也只能“蒙蒙…貧下中農(老百姓)”,捧上臺盤,放到大地方,就寒磣了,說話底氣就不足了,生怕貽笑大方,心里慌得很。說句不怕人見笑的話,還有多少書在書架之上束之高閣,我沒有來得及去讀。我常問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滿腹經綸啊?“非常語文”逼不住我了,又是什么“語文”來逼我呢?
我喜歡語文人生,希望過有語文陽光的日子,詩意般地棲息在美好的大地上,把書教得更好,把文章寫得更好,把人做得更好,為更多的人服務。為此,我自覺少上牌桌,多上書桌;少去歌廳,多進書房,徹底享受書山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