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母語,學好中文,提升中國教育品質,這原本是一個常識性問題。但現在的情形是:我們大中學生的中文水平不是提高了,而是降低了;我們對母語的重視程度不是加強了,而是削弱了;我們中小學語文教育工作在很多方面不是前進了,而是后退了。
從某種意義講,一部漢字的演變史和漢語言史其實就是一部中國文化史。漢字及漢語言無論作為一種載體和工具,或作為文化和思維方式自身,都與中國的教育如影相隨。沒有對母語的熱愛,沒有學好中文的內在要求和強烈愿望,也就沒有中國教育品質的真正提升。
一、百年回望:對母語認識的偏差及論爭
一百多年來,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人一直持一種弱國心態,從而導致了民族文化自信的缺失。但很多人尋找中國積貧積弱的原因時,誤將漢字作為中國落后的原因之一,甚至出現了“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論調。1918年,錢玄同在《新青年》四卷四期上發表《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的文章,就提出了“廢孔學”“廢漢字”的主張。瞿秋白也主張廢除漢字,他曾經提出:“現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化必須羅馬化。羅馬化或者拉丁化,就是改用羅馬字母的意思。這是要根本廢除漢字。”
關于這一點,人們意識到,可能首先來源于文字是有階級性的論斷。
其次,近百年來,很多人認為漢字難認難學,不利于普及。
正是基于以上兩種觀點,不但當時有知識的革命者接受,而且一些革命領袖受之影響也贊同漢字改革要走拼音化之路。
共和國成立伊始,時任華北大學校長的吳玉章特意給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信,再次提出了“文字改革”的建議。十月十日,在毛澤東的大力支持下,“中國文字改革協會”在北京成立。中國文字改革協會的主要任務是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
漢字走拉丁化、拼音化道路,漢字實行簡化,在當時,屬于一種主流聲音。但也有有識之士反對走拉丁化道路,也不主張漢字過分簡化。
1957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先后三次邀請學者們對文字改革發表意見。會上,現代著名考古學家、詩人陳夢家旗幟鮮明地表示不贊成實行簡化字,也反對實行漢字的拉丁化。陳夢家說:“用了三千多年的漢字,何以未曾走上拼音的道路,一定有它的客觀原因……在沒有好好研究以前,不要太快地宣布漢字的死刑。”“漢字雖然非常多,但是常用的并不多,普通人認識三千就可以了……有人說漢字難學,我說不難,所以難,是教的人沒教好。”
跟上述觀點持相似意見的知識分子當時還有翦伯贊、唐蘭等人。
1958年,漢字拼音化又被熱衷于此事的人提起。為此,周恩來在全國政協會議上所作的《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中明確指出:“漢字在歷史上有過不可磨滅的功績……至于漢字的前途,它是不是千秋萬歲永遠不變呢,還是要變呢?它是向著漢字自己的形體變化呢,還是被拼音文字代替呢?它是為拉丁字母式的拼音文字所代替,還是為另一種形式的拼音文字所代替呢?這個問題我們現在還不忙作出結論……漢語拼音方案是用來為漢字注音和推廣普通話的,它并不是用來代替漢字的拼音文字。”周恩來的講話,使取消漢字的聲音減弱。
漢字再次面臨嚴重挑戰是在計算機普及伊始,漢語拼音化的論者們再一次呼吁漢字拼音化。1980年,中國漢字拉丁化的權威刊物《語文現代化》叢刊第1期宣告:方塊漢字在計算機上遇到的困難好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衰老病人,歷史將證明,電子計算機是方塊漢字的掘墓人,也是漢語拼音文字的助產士。半個世紀前那場廢除漢字的狂潮似乎風云再起,而這一次,不僅僅是意識形態的問題,更有信息時代的推波助瀾。
直到1986年,這樣的爭論仍然存在。但這一年的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重申了周恩來1958年所作的說明:“……現在有不同的意見,可以討論,并且進行更多的科學研究。但是仍然不宜匆忙作出結論。”
仍然是不作結論!仍然是沒有定論!仍然覺得實現拼音化雖然不能急于求成只是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
1981年6月27日,錢偉長教授發起成立了中國中文信息研究會,動員廣大科技工作者投身于電腦漢字輸入法問題的研究,并親自設計了“錢式漢字電腦輸入法”。其后,王選等人使鉛字印刷告別了鉛與火的時代,再一次讓人們意識到漢字的偉大生命力。二十多年過去了,據不完全統計,現在的漢字輸入法總數達到了一千六百多種。古老的表意文字,以其自身的強大生命力和豐厚的文化底蘊,煥發出了新的活力。
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張藝謀導演的活字印刷、方塊漢字節目,在世人面前盡顯漢字的藝術魅力,引起強烈反響。可能是到這個時候,才使人們徹底拋棄漢字拉丁化的道路。漢字也終于從此開始真正走向世界。
今天,我們看到,聯合國官方正式使用的語言有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和中文,重要的文件都會以這六種文字印發,而中文總是其中最薄的一本。這充分說明漢字的生動表現力與內涵豐富性。
漢字不僅僅是沉默的字塊,也不僅僅是簡單的書寫工具,它更是中華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傳承,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特有的生命承載體之一,是漢民族一種偉大的文明。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與自己輝煌獨特的歷史一刀兩斷,我們所要做的,只有熱愛母語,學好中文。
我們不反對使用拼音方案,不反對借用人家的文字來為我們自己的文字正音,但是,我們不可以拿別人的文字代替我們的漢字。我們引入過別的國家先進的東西,譬如,標點符號系統的使用,語法體系的引進也極有價值。但是,我們一定要正確認識我們的母語,保持我們對母語的最基本的感情。漢字相對于拼音文字有其獨特的魅力,她音、形、義高度結合,可以說是一種視覺語言,對于中國人和中華民族,漢字使用功能和審美功能的完美結合,是別的文字無法替代的。
二、教育反思:當代語文教育傳統的缺失與語文的回歸
如何才能在傳統的語言教學中找到當今語言教學與語文改革的良方,從而真正提升當代中國教育的品質呢?
中國人傳統學語文的方式,主要就是閱讀與背誦。在閱讀與背誦的過程中形成語言的感受力。語言的感受力,它的形成是一個漸進和內化的過程。語言是思維的物質外殼。思維與情感,理性與感性,邏輯與想象,這些動態的語言感知與語言能力,它們的形成正是需要以大量的與長期的閱讀、背誦為前提的。
新中國建立后,特別是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有人一直批評語文教學耗時多,效益低,“少、慢、差、費”是語文教學長期以來所遭遇的詬罵。
時至今日,我們的基礎教育,仍是“兩多”“兩少”,即應試太多,讀書太少;封閉式教學多,接觸自然了解社會少。應該看到,正是這“兩多”“兩少”導致了語文教育效率的低下和語文教學質量的下降。
如何提高語文教育的效率?這是一個老問題,又是一個新課題。呼吁了那么多年,情況并不樂觀。
我們的一個基本觀點是:提高語文教育的水平,就是要把正確的語文學習方法找回來,讓語文學習回到遵循語文學習的規律上來。說到底,就是要讓我們從傳統的語文教學中,尋找到那種簡單的有效的方法。
中國當代語文的教育方式,與傳統的國文教育的誦、讀、背為主的教育方式差別巨大。當代語文教育的那些肢解式講解,那些非此即彼的標準式答題,那些將文學閱讀的情感式體驗也化作公式般的填空式試題,這樣的情況,這樣的語文教育方式,以及現在頻繁的語文考試,正在不知不覺中把中國傳統的符合語文學習規律的好方法消解掉了。
臺灣詩人余光中說:“不熟讀古典詩文,就不會見識到中文美到什么程度。”朗讀、背誦好的文章就是在感受語言的美,語言的感受力、感悟力的培養就在這種涵詠的過程之中。漢語言的韻律美,漢語言表達注意對稱與節奏,這是中國幾千年文化演變積淀而成的民族審美心理。勻稱的美學效果在中國的經典文章里得到了最充分、最淋漓盡致的表現,而這些經典文章的口口相誦,代代相傳,又強化、固化了中國人的審美心理。漢語言的這一特點從《詩經》開始,一直到唐詩宋詞,即使是接近白話的宋元話本與明清小說,也離不開這個傳統。
“五四新文化運動”,雖然有一種切斷中國文化根脈的現象,但是,中國語言表達的風格并沒有改變,五四以來作家們的詩文,音韻和節奏的特征仍然十分明顯。而魯迅的文章,即便是作為社會性政治論文的雜文,也是非常講究節奏與語感的,其中的文言色彩和國學內涵,也是能夠讓人一下子可以感受得到的。
國學大師錢穆9歲就能熟讀《三國演義》,還背熟了《朱子章句集注》,后來把《史記》背下來了。茅盾也能把《紅樓夢》背誦下來。魯迅幼時就背下了《綱鑒》。可以說,這些文化大師在少年時代就形成了非常豐厚的國學修養,構建起自己的國學基礎。著名紅學家馮其庸的國語學習,就完全依靠了一本《三國演義》。
當代也有這樣的案例:無錫市天一中學被推薦到北大的14歲少年洪欣格,五歲就開始認字讀書,在談到自己的語文學習時,她說,主要是靠閱讀《紅樓夢》來學習語文的。至于《紅樓夢》讀過多少遍,她自己也記不清了。洪欣格在11歲時就寫出了評價中國古代五個杰出女性的文章,分析評點了秋瑾與李清照等女性,讓中學語文教師都刮目相看,自嘆不如。
傳統的語文教學 正是靠大量閱讀、經典誦讀來豐富語言積累的,以涵詠的方式來體會語言之美的。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的語文教學應該在這方面做一些回歸,引導學生主要靠閱讀與感悟走進語文情境。
誦讀是一種方法,同時也是一種浸潤、熏陶、浸染,是一種語言的習得與享受。經常誦讀,大量閱讀,然后不斷積累,這才是真正的語文學習的方法。
很多人存在著一種錯誤的認識,只要一提到背誦,就認為是死記硬背。甚至還有人提出,現在都有了電腦了,還要背誦那么多東西干什么?我的看法是:電腦不能代替人腦;背誦與死記硬背,也不是一回事。一個人總不能在需要講話時才說,讓我打開電腦查一查。所有的講話及相應的語言表達都應該儲備在大腦的“磁頭”上,都應該準備在舌尖上,待命而出,隨時脫口而出。這些都是童子功決定的。溫家寶總理答記者問時,總不能臨時打開電腦,尋找屈原的名句“雖九死其猶未悔兮,豈余心之所懲”吧?
背誦是識記,也是體驗。在吟與誦的過程中體驗意象的紛繁美麗,體驗節奏的舒緩徐疾,體驗自然與情感的靈動與共鳴,體驗思想與社會的共振與和諧,體驗漢語言自身的簡潔、對仗、鏗鏘、整飭等美感。這樣的語言感受力一旦形成,它就會化作高超的表達能力,長短徐疾、行云流水般的語言感覺自然便會形成;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的收放自如也就能夠習得于心;文思泉涌就會成為一種寫作常態,信手拈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下筆成文于是也就成為一種文章修養或寫作才華的表現。
三、科學認讀:從學漢字入手提高語文教育水平
尋找并回歸閱讀、背誦、積累、感悟這一傳統的語文教學方式,勢必又會遭遇我們開頭所講的問題,漢字是不是難學難認?
我們通過十年的科學認讀嘗試,進一步發現,漢語言的現代化進程,使我們的漢字認讀教學進科到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境界。
新的語文課程標準實施后,有些實驗小學、語文教學改革試點學校,為了盡快實現學生自主閱讀的目標,對低年級孩子的識字量及識字要求作了調整,即由過去的800個增加到現在的1200個。識字量的要求提高了,但有些方面的要求則降低了,過去對一個漢字的認識要求是音、形、義三者的統一,現在對有一些漢字的認讀要求是讀出來即可。應該說,這樣的轉變是有道理的,因為現在環境變了,時代變了,學習的主體也變了。學習的主體變得比過去更加聰明,優生優育等現代化的因素,使這一代孩子先天素質更好,更容易接受與適應世界的變化與進步。
過去那些主張漢語拼音化的人,對漢字有一種錯誤的認識。即便是那些不主張漢語拼音化的人,也認為漢字難認、難學。在我們的教學過程中,因這種錯誤認識而帶來了文字教學上的偏差:小學整整六年時間集中消耗在學習兩三千個漢字上面。各種新的小學語文教材雖有改進,但小學12本語文教材,課文的選擇仍然是以與漢字教學配套為重要的考量標準。
為什么要用六年時間解決兩三千漢字的識字問題呢?我們通過科學認讀研究發現,說漢字難認難學,確實就是一種偏見與誤解。
現在,我們所研究的“科學認讀一培養兒童閱讀素養”的課題,已有一百多所幼兒園和小學作為該課題的實驗學校。我們正是充分利用了環境的變化并主動創設認讀環境引導學生認讀漢字的。十年的科學認讀實踐證明,漢字的認、讀、寫、用不必,也不需要同步進行。可以先從認讀人手,在幼兒園可以不讓孩子先學會寫字,只要學會整體辨認、讀準字音,就可以基本上解決超前閱讀的問題;到了小學一二年級,既擴大閱讀量,又開始學習書寫,那么在二年級之前掃清閱讀障礙是沒有問題的;三四年級的時候,就可以在一二年級解決了一千漢字書寫的基礎上,再解決二千五百個常用漢字的書寫問題;到五六年級學生就可以大量的閱讀,形成豐富的語言積累。
中國傳統的語文教學也是這樣的情形:一旦讓孩子認識了大量的漢字,就可以通過經典閱讀,在不斷地積累中以感悟的方式進行語文的學習。現在,學生的認讀環境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認讀漢字,已經不再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很多白話文,小孩子都能讀得懂,但我們卻要進行繁瑣的講解,這是導致語文教學的“少,慢、差、贊”現象的主要原因。我們不反對分析與解析的方法,但是,對當代白話文課文的教學,我們覺得,更主要的是要引導學生認真閱讀。如果二年級結束后,在其后的四年小學階段里閱讀大量的書籍,則語文教學的功效,可以說會超過現在的初中語文教學水平。
科學認讀的實驗,某種意義上講,已經全程性地解決了漢字到底是不是難學難認的問題,同時也客觀地回答了早期教育要不要進行漢字認讀的問題。如果說無錫市蕩口小學的科學認讀實驗解決了幼小銜接時期低幼兒童認讀的問題,表明了兒童完全可以進入早期閱讀狀態,形成初步的閱讀能力的話,那么,我們在高港市實驗小學的科學認讀實驗則表明,中國兒童在8歲之后,完全可以進入自主閱讀階段,并為將來初中階段進入研究性閱讀做好充分準備,從而形成一種真正的漢語語文素養。
何況,回到我們開始的話題上,所有的教科書都是用母語進行編寫的,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每一門學科,都負有語文教學的使命與責任。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除外語外,每一門學科的教材都是用漢字編寫的。所以,相關學科的老師,都要引導學生學會閱讀本門學科的教科書。“試管”的寫法,化學教師就能不管嗎?一首歌詞不去認真欣賞,你如何去教孩子們“讓我們蕩起雙槳”,體會音樂之美,走進音樂的圣殿?語言啰嗦甚至疙里疙瘩,你怎么能講清歷史事件及其意義?數學、物理,如果連題目都讀不懂,你又如何指導學生正確解題?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
漢字在中華民族長期的生存、繁衍和發展的過程中,已完全融入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進程之中并繼續推動著中華民族前進的歷史。漢字在新的時代不僅不會被淘汰,而且越發表現出它無比強大的生命力。
漢字與中國教育如影隨形,它既是中國教育的組成部分,又決定著中國教育的特質與水平。從某種意義上看,對母語的感情,努力學好中文,不僅有利于中國的教育,它簡直就是提升中國教育品質的前提與條件。
恰如漢字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傳統語文教育亦有強大的生命力,語文的現代化與語文教育的傳統是相輔相成的統一體。
學好中文當從娃娃抓起。科學認讀的實踐證明,漢字不難,漢語好學,母語優美。
我們熱切盼望并呼吁:熱愛母語,學好中文,提升中國教育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