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個男人!

親愛的爸爸媽媽，雖然我很聽話，并不代表我沒想法。

—題記

這個男人已經陪伴我十六年了，平時，他寡言少語，也就是在喝完二兩本地“小燒”后，才能開啟尊口，說說那些發生在他年少時的糗事：什么偷摘鄰居王奶奶園子里的沙果被狗發現了，嚇得躲在樹上半夜才被人家解救下來了；什么因淘氣被奶奶追打，慌不擇路一腳踏進還未燃盡的灰堆里，燙得無法自持又把腳放在冷水里，弄得滿腳燎泡，幾天不能出去玩了……往往如是，聽得我瞠目結舌。心想，一向以沉穩冷靜不茍言笑而著稱的他，竟有這般歷史。說實在的，從小到大我對他的感情一直是疙疙瘩瘩的真不知如何表述。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在他面前變得沉默不語，我們之間很少有戰爭，卻仿佛時時處處硝煙彌漫。

許多時候，他去哪里，去干什么，和誰在一起，從不告訴我們。尤其是，到了吃飯時間，也不打個電話回來，就很簡單地往我媽的手機上發條短信：不回去吃了，多謝合作。

我想到他在外面，與他的那些朋友，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吹牛，侃大山，乃至不亦樂乎、忘乎所以時，他是不會知道，我在大街上看到別的小伙伴被他們的父親牽著手，漫步街頭巷尾或者江畔時的那種艷羨，那種苦惱，那種不甘，他更是不會知道，心思細膩感情豐富的媽媽該是多么的孤獨與落寞。他對我意味著什么？遙遠，冰冷，只有距離，沒有溫度，不知從何時起，我與他的隔閡潛滋暗長。

他是一個沒有耐心的人，每次生病，看到病懨懨的我，他總是不勝其煩，好多回，我對他訴說自己的不適時，他都會漫不經心地用不以為然的語調冷冷地斥責道：哎呀！沒事啊！離心遠著呢！看你嬌里嬌氣的沒什么大發展！面對這種待遇，我總是長吁短嘆，眼淚就會前赴后繼地涌出來。我不喜歡他。

他是一個脾氣急躁的人，他外表憨厚，可。一旦我犯錯了，他會大發雷霆。記得剛上初中時，老師給他打電話，說我上課看小說，沒有完成作業，考試也不及格。回家之后，他不由分說一把把我捉住，把我的裙子往上一撩，掄起手掌，左右開弓。我曾因為參加好友的生日晚會回家晚些，他竟然命我面壁思過。我卻不知進退反唇相譏：比起你來，我差得遠了，難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則惱羞成怒，大動肝火，我媽嗔怪他小題大做，他就起身把自家的門窗全都打開，并且跳到走廊里大喊大叫，不依不饒，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們夫妻吵架了，甚至還以他要離家出走為要挾。往往這個時候，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還貴重的媽媽立即會全力以赴把他拉進屋內，輕聲細語，好言相勸，若不是我媽以禮相讓，他豈能偃旗息鼓、善罷甘休？

我在心里想：站在講臺上能夠面對課堂指揮若定駕輕就熟神采飛揚的媽媽，為什么就在他面前缺少底氣甘拜下風？我曾問過我媽，她說：家是爭一時高低的地方嗎？我無言地望著她，心潮澎湃。

他是一個非常慵懶的人，奶奶曾經跟我說過，我小時候，他每周從鄉下回來，一進門就跑到搖籃旁看我，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臉蛋：小懶蟲，你就知道睡覺。可是，我若領悟他的喜愛并向他示好，手舞足蹈地讓他抱抱時，他會立刻躲得遠遠的。有時他寧愿臥在長條沙發上看電視，也不理會我歇斯底里的哭聲。

他是一個冷漠的人，他看電視，我要是坐在他身邊膩一會兒，他倒不攆我，只是皺著眉頭冷若冰霜，對我不理不睬，用遙控器不停地調臺，搶都搶不過來，我實感無趣無奈，只得憤然離開，他則竊笑著津津有味地看他的球賽。

聽到老師的表揚，或看到我取得的成績，他的態度卻是令人難以捉摸：表情寵辱不驚，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有時還冠冕堂皇地說：“我告訴你，你現在可是和你媽在同一個學校，你要是不學好，丟你媽的人，誰讓你媽是老師呢，大家都知道你是她的孩子。我就無所謂了，誰也不認識我。”

他是那么喜歡往外跑，的確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我小時候，下鄉出差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他已經習慣了住旅店、吃飯店的日子。俗話說，吃慣了嘴兒，跑慣了腿兒，用在他身上真是恰如其分。一旦賦閑在家里時，只要幾天不出去和他的哥們兒聚一聚，他就會像丟了魂一樣，坐臥不定，煩躁不安。然后就會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弄得我無所適從。往往這個時候，只要他的手機響了，有人招呼他出去吃飯，頓時，他會眉飛色舞，笑逐顏開，剛才的怒氣，煙消霧散，又是秧歌又是舞的，他會迫不及待地穿上衣服，登上鞋子，哼著小曲，邁著輕快的步子，一步兩個臺階地下樓去了。我和媽媽像看輕喜劇一樣面面相覷搖頭苦笑。有時我會不滿地嗔怪媽媽：都是你慣得!我媽卻氣定神閑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我愿意呆在家里陪伴寶貝你一樣。

我嘿嘿地笑了，卻不敢看她，怕她看見我眼里的淚花。

我越發的不喜歡他。

我總是埋怨媽媽：我見過你年輕時的照片，雖說不上貌美如花，但也天生麗質，況且，還是那個年代小縣城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在省城待了好幾年，竟然沒有為自己找到如意郎君，回到這個小縣城，卻屈尊下嫁，也不知道你當初咋想的。我媽總是用手指點點我的腦門兒：又氣急敗壞了不是？其實，你爸他身上也有許多優點。我很不服氣：優點？我怎么沒發現？我媽用平靜的語調說：世上不是沒有美，而是缺少發現的眼睛。丫頭，評價一個人不能一概而論，比方說，他對長輩盡其所有孝順周到，對朋友，盡其所能不憚其煩，你能說他一無是處嗎？

我問我媽：每天，他能和你說上十句話嗎？你也能受得了？我媽莞爾一笑：性格使然，習慣了！

我不知道，在每一個他晚歸的日子里，在每—個等待的日子里，我媽是怎樣以淡然平和的心態等待這個人回來的。只是她沒說，我亦不敢問，我不知應該如何表達。

想來想去，終于有一天，我覺得我有必要跟這個男人好好談談了。

我問他：你愛我媽和我嗎？你怎么這么不懂情趣？我覺得吧，和你這樣的人，做朋友還不錯，如果做一家人那可是個天大的錯誤。

他倒是愣了愣，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沮喪，反唇相譏道：和你媽一樣，沒用的書讀得太多了吧？酸氣十足！餓你三天，給你面包和情趣，看你要哪一個？無聊！

我氣鼓鼓地說：可我媽和我也需要跟你溝通啊！你的身份是什么？你不僅屬于別人，你更屬于我們，這些你想過沒有?還有，我也應該享受父愛呀？

他生氣了：你太貪心了吧？你媽寵你還不夠？

我望著他，據理力爭：我不僅是我媽一個人的孩子，也是你的吧？

他揮手讓我走開：少說廢話，沒事替你媽洗碗洗衣服去！天天自稱是你媽的貼心小棉襖，表現在哪兒了？小小年紀管那么多閑事、說那么多廢話有意思嗎？閑得你找抽啊！

我逃也似的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屋門。那天晚上，透過門縫，我還是看見他在沙發上坐了良久。

沒過幾天，他站在我的面前，說：你必須心無旁騖地去學習，從今天起，每天早上不去單位食堂吃飯了，在家給你和你媽做飯，這樣，你們還能到戶外鍛煉身體。這回，你該滿意了吧?

我媽抿嘴一笑，我則受寵若驚，大喜過望，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歡天喜地地說：謝謝爹爹！那是我從未有過的溫柔。

看來，他是愛我們的，從愿意為我們做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