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書,盡管我不是一個標準的讀書人。
1976年,13歲初中畢業的我因為“推薦上高中”失敗而回到貧窮的山村當了石匠。在那樣極其失落的日子里,我就在心中暗暗發誓:如果有一天能回到學校讀書,我一定要好好地讀。
在當石匠的兩年時間里,我基本上是天天帶著舊書廢報到工地上去,中午師傅們吃飯休息時,我就一邊守著工地一邊讀書看報,聊以打發身的酸痛心的寂寞。然而舊書廢報也是極其難找的,稍微好找一點的地方就是大隊部的面坊,面坊里面常常收購當時的一些報紙,我一有空就跑到那兒去,間或也能從中找到一點文革前的課本和學生做過的筆記以及所謂的禁書,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是至寶。1977年恢復了中考、高考,看到山后一個初中生考上了中專,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在1978年寒冬歲末,實在受不了讀書誘惑的我走進了老家大隊學校,開始了我五個月的初中補習生活。為了擺脫當時的饑餓、貧窮,早晨我一大早,侍候好家里的大牯牛后,就提著幾根紅苕跑到學校讀書;晚上,在破敗的茅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書作題,經常熬到深夜,呵欠不斷,兩眼發紅。那時,老師的教參、同學的資料,不僅是我常常借回家的課外讀物,也是讓我忘記饑腸轆轆的精神食糧。
1979年9月考進資中師范后,我課余時間跑得最勤的是學校的閱覽室。一本書在閱覽室看不完,就用借書證借回寢室,中午和晚上躺在集體宿舍的床上慢慢享受。一般一借就是兩三本,一個星期再還再借一次。周末最多的時候就是一早到離學校不遠的文廟閱覽室或者城中鼓樓壩的縣圖書館找雜志和中外小說看。中國的四大名著和《荷馬史詩》、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司湯達的《紅與黑》、雨果的《悲慘世界》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以及劉心武的《班主任》、陸新華的《傷痕》等,都是這樣讀完的。那時外出讀書,我還隨身帶有一個筆記本,看到精彩的地方就隨時摘抄,那幾本發黃的摘抄本到現在我還作為珍寶一樣收藏著。當年讀書,沒有工作、生活的壓力和較強的功利色彩,于是常常能在書中體味著文字的妙趣,品藻著文字的風景,感受著文字的靈性,真是如飲佳釀。
在師范學習的三年,我開始買書讀。那時,國家給每人每月提供14元5角的生活費,但不發給本人,只吃桌席。學校考慮到我家比較困難,又發給我每月最高3元的助學金。于是每個月底,我就常常餓著肚子,揣著這3元的助學金去逛新華書店,在書店打折的舊書柜里找自己中意的書籍。但很多時候都是挑選了一大疊的書卻因錢不夠而不得不忍痛割愛。師范畢業的時候,我購買和收藏的各種書籍就裝了幾大紙箱。
1982年9月中師畢業后,我和幾個同學分配到了交通比較方便的宋家小學,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和尚澤軍又被學校安排到宋家中峰寺村小。那是一個剛從廟子里面遷出來的只有四個班的學校。白天我倆上課、做飯,晚上冷清的日子就很難打發了。在彈膩了那臺破風琴、吼破了嗓子之后,我想到了讀書,讓書來陪伴自己。當時,各地的電視大學、自學考試和大學函授剛辦不久,但沒有一定工作年限的人是無以為緣的,特別是要組織同意。沒有辦法,我只好到書店胡亂地買些自修大學的輔導資料、各種文學作品和理論書籍來讀,來充實自己。那時,我每月33元5角的工資,幾乎要花費一半去買書來讀。值得欣慰的是,現在我能背誦的很多詩詞歌賦,都是在那段時間枯燥的晚上反復吟誦而烙在心中的。
1984年4月,聽說內江教育學院招收中文專科函授生時,我就決心要去參加考試。但當時教師參加大學函授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需要學校同意推薦才能報考。我和尚澤軍一道先跑到公民區教育辦公室找領導咨詢,主任說去找校長,我跑到完校,校長說:“你還年輕,以后再去考再去讀,讓完校教初中的老師先去。”我見游說一通沒有效果,就跟校長放下狠話:“你同意我去考我就去考,不同意我去考我也要去考,我想讀書又不犯法,我去讀書又不影響工作。”結果最后還是同意我們和完校教初中的幾個教師一起去報名備考。通過一個多月的復習準備,我和公民區30多個語文教師一起參加了內江教育學院的函授招生考試,最后公民區考上了包括我在內3個老師,資中考上了47個教師。
1984年6月到1987年6月,我一邊教書,一邊參加內江教育學院中文系的專科函授學習。在這三年的函授學習中,我讀書是相當成癡的。老師要教授的新課程,我一般去面授之前就在家先看了一遍;面授的時候,老師的講解我都會認真的做好筆記并抽空整理;老師布置的作業我都要查閱有關資料認真的完成;老師上課提到的名家名著我都要設法購買或借閱。在面授時,我決不放過任何一次向老師討教的機會,把在家看書不太懂的地方和在單位寫的東西請老師指點,因此,我也深得我的很多的老師偏愛和提攜。好幾位老師不僅是我的良師,還成了我的益友。畢業后到現在,都還不時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書稿撰寫和學術團體活動。
在專科函授學習的三年中,很多時候是在原內江市的各個縣區的教師進修學校進行面授。各縣區的景點不僅留下了我們的足跡,更留下了我們“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豪氣。早飯前,晚飯后,沱江邊、西林寺、重龍山、三岔湖都有我們三三兩兩的身影和探討問題的爭論聲。現在我還常常懷念那種“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歲月。
1988年上半年,我的良師益友、縣教師進修學校的王瑞鴻老師推薦我去參加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函授考試。于是,我邀約了湯洪高、董志才、楊紹明三個都特別喜歡讀書的好友前往成都應考,結果都以高分被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函授錄取。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那個時候不在內江招生,我們外地去讀書的學員一年必須繳納400元的學費,加上每年的4月和10月都要在成都學習一個月的開銷,一年我們至少要支出800元,這對當時每月只有70元工資的我們來說,是一筆天大的數字。然而我們想到一般教師要考一個專科函授都不容易,而我們居然考到成都來了,于是,我們幾個同學咬緊牙關,相互鼓勵,幾乎都想盡了辦法,什么戒煙、什么爭上初中畢業班、什么爭取補課等等,但最后還是不得不經常跟學校和同事借錢到成都讀書。在川師函授學習的兩年日子里,我們知道這樣出門系統學習提高的機會不多了,因此,我和我的三位好友一樣,都成了讀書狂、買書狂和寫作狂,都有很多特別優秀的地方,以至于班上很多正規專科畢業考進來的師弟師妹都對我們刮目相看,最后還有幾位家住成都市區的師弟師妹成了我們的小跟班和零食的提供者。
在讀書的歲月里,還有一件讓我永遠不可能忘記的事情。那是1990年5月我們在成都學習快一個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參加完本科最后一門課程的考試,中午喝了成都的同學為我們準備的告別酒,下午幾個同學又一道直奔省新華書店,各自購買了以后工作和研究需要的很多書籍。一個師妹回家拿來了一個裝過大彩電的包裝箱,并幫我們把這些書籍全部集中裝在包裝箱里,外面用膠布封好后,就送我們到火車北站附近的汽車客運中心。那時成渝高速公路尚未修好,最晚能回資中的客車是五點半從成都發車到自貢的客車,到我家所在的地方要開六個多小時。告別為我們送行的師弟、師妹,買好回家的車票后,我們又在候車室買了晚上用來充饑的面包飲料,給老婆小孩買了一些小禮物,不覺已經囊中空空,但我們想反正就要回家了,也沒有什么地方要花錢了。
等我們把裝滿書的大紙箱抬上車后,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客車售票員要我們補一張貨票。我們連忙給售票員解釋,我們是資中到川師學習的教師,大紙箱里裝的不是電視機(我們當年也買不起大彩電),而是我們幾個人買的書。售票員眼睛一鼓:買的書也要補票!于是,我們只好各自翻著各自的口袋,但是,4個人最后也只湊到了6元多錢,就是湊不夠一張10元的貨票啊!我和我的同學好話說盡,售票員就是不松口,駕駛員也一直不開車。10分鐘、20分鐘、30分鐘,僵持還在進行,我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其他的乘客也由懷疑我們故意搗亂到埋怨售票員的不近情理。就在我等恨不得找一條地縫轉進去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站了起來:“開車啊!這幾個老師的貨票我來補!出門在外,有哪個保證不遇到一點困難呢?”在回家旅途的擺談中,我們才知道為我們解難的人是資中涼水鄉辦預制場的李天成。車到資中魚溪天馬山的時候,已近晚上10點鐘了。在乘客們下車吃飯時,我們四個人本想用面包和飲料將就一下,可李天成又熱情地邀請我們四個書生到鰱魚館飽餐了一頓。幾年前我再次專門打聽李老先生時,恰好遇見了他的兒子李杰,才知道老爺子得癌癥去世很多年了。真是人生無常和遺憾啊!
回首人生的每一階段,是讀書改變了我的人生,是讀書讓我沒有迷失自己,是讀書排遣了我的困惑寂寞。那先哲的要言妙道、文學家的千古絕唱、思想家的精辟見解,常常在孤獨的夜晚,讓我感動不已,心馳神往!歷史的風煙、人間的冷暖、世事的變遷,不時襲上心頭,讓我忘憂,讓我充實,讓我陶醉,真可謂:“讀書之樂樂如何,綠滿窗前才不除;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薰風;讀書之樂樂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讀書之樂何處尋,數點梅花天地心。”現在,我已經人到中年,盡管應酬和繁雜工作很多,但我仍喜歡從紛亂中逃離,從紅塵中隱逸。喜歡在“人散后,一鉤殘月天如洗”的靜夜,沏一杯清茶,點一盞心燈,伴一窗幽竹,持卷低吟。在書香的氤氳中,享受心靈的靜謐和詩意的棲居。
過去讀書,改變了我的命運,滋養了我的底氣。現在讀書,能讓我閑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能讓我不管是艷陽高照,還是凄風苦雨,都能從容應對。“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就讓書香、書魂、書韻,繼續給我帶來更多的收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