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是一幅清簡的素描,黑白灰的色調里凝聚著恒遠的鄉土情感。凝望村莊,銘記村莊里所有的歡樂和憂傷、疼痛和淚水。村莊是散落在黑土地上的縷縷炊煙,是刻錄在莊稼上的陣陣吆喝,是涂抹在晨光中的片片云彩,是綻放在深夜里的朵朵月光。
靜謐的夜晚,故鄉總是乘著一陣輕風翩然而至。故鄉原本就是一幀久遠的黑白照片,儲存在我心靈的底片上,盤桓于腦際,縈紆在胸襟,魯汀河水一般,清亮婉轉,綿長悠然。
村莊端坐在晚風中,靜靜地盛滿清涼的月光,靜靜地看著我們長大,然后云朵一樣遠離村莊,留給村莊亙古的岑寂,留給鄉親們倚門倚閭的悵惘和憂愁。
村莊到處都是濕濕的泥土和青嫩嫩植物的氣息。蘆葦似的女人坐在月光的氈子上,納鞋底、織線衣、結魚網,吟唱平和恬淡的生活,吟唱永恒甜蜜的愛情。
我年邁的祖母總坐在陰暗的門檻前,囁嚅著嘴,哼著古老的歌謠。鄰家珠鳳掐了一朵梔子花夾在烏黑的發鬢間,白鴿一樣棲息著。她身后蹦跳著一只小花狗,踩出一串生動的靜謐。
仿佛從詩經里走出來的清秀少女,唱著《拔根蘆柴花》,從葦蕩里撐出一葉扁舟,柳條兒一般輕盈。竹篙點水,輕舟如箭,美目流盼,巧笑倩兮。河坡上割豬草的少年癡癡地張望著,一抹紅霞飛上少女的臉頰,一串銀玲般的笑聲飄在葦蕩上,溫軟地拂過鄉村少年的心。
殘陽如血,炊煙裊裊,村莊恰似一幅淡泊的水墨畫,靜謐安詳。我們挎著竹籃,沐浴在橙紅色的暮靄里,眼前的田園最具揪心的美麗。身處其境,沒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惆悵,沒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蒼涼,卻有“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的寧靜,“紫絲暈粉綴鮮花,綠羅布葉攢飛霞”的蓬勃。
有月亮的晚上,村莊如一位窈窕淑女,略施粉黛。月兒如碾如盤,瑩瑩汪汪,玉液四溢。清冷的月光勾勒出房屋的輪廓,如清簡的素描,如久遠的照片。
村莊長滿青草的小路上留下了我稚嫩而成熟的足跡。那大片大片如錦似霞的紫云英曾經裝點了我童年美好的夢境。那一畦畦明鏡般的水田倒映著姑娘們的倩影,那一行行綠瑩瑩的秧苗在和風中吟唱著動聽的歌謠。我常常聽到鄉親們歇在田埂上,唱起散發泥土味兒的《扭秧歌》、《楊柳青》,我的心成了一只飄搖的風箏。
棲居于寧靜的村莊里,每到夏日黃昏,夕陽西墜、燠熱漸散之際,我總是信步走到村后的水泥橋上,遙想幼時乘涼的情景。那清涼如音樂的夜風,那淳樸如古窯的村嫗,那如銀似鉑的圓月,那如綢如緞的河水,那些生動的細節在心中小蝌蚪般的鮮活起來。
鄉民們一撂下飯碗,便陸續來到巷頭村尾的小橋上納涼。明月掛在鐵質枝椏間,月輝似汩汩細流,天地如銀如鉑,朦朧而氤氳。螢火飛舞,蟲唱蟬鳴,樹木房屋融在輕紗般的霧靄中,空蒙且柔和。
橋兩側依次擺放著竹席、板凳、涼匾等。漢子們往往裸著上身,談論著豇豆、番茄、黃瓜的長勢和收成。村婦們則絮絮叨叨地扯著家長里短,時時爆出一陣朗笑。村里出了名的三侉子和二癩頭聊著出去打工、上休閑廳之類的話題,還不時夾些葷段子,惹得媳婦們臉紅紅地嗔怪一句,他們便捏住鼻子再也不敢作聲了。
老隊長興致高時會拉上一段二胡,那悲涼凄婉的淮調讓人聽了禁不住黯然神傷。姑娘們在月輝下嬌羞嫵媚,總讓人想起《邊城》中的翠翠,總讓人吟起采薇蒹葭之章。
菊花嬸頭發盤了一個倭螺髻,再插上一朵潔白幽香的梔子花,顯得簡潔而秀美。她也亮出了脆刮刮如杜鵑鳥般的嗓子,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
人們有的說笑著,有的嚼蠶豆,有的打瞌睡,有的望星空,白天的辛勞和疲憊漸漸消失。河堤旁還聚集著一群織網的村姑,她們時而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引得橋上納涼的小伙子們也發出悶聲悶氣的怪叫。
有時我們還把船搖到河港心里,那兒的蚊蟲少,風也大,水天相接,似印象派的畫作。大家輪流講著妖魔鬼怪的故事,困了,就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待醒來時,太陽已經躥到對岸的柳樹梢上了。
時間如一只小鳥掠過,一眨眼就消失在那片明澈的湛藍里。
深秋季節,我每每佇立在村后的圩堤上,仰著頭,望藍瑩瑩的天、白凈凈的云,望一行雁兒嘹唳著飛過。鄉村的秋,是最純粹的秋,秋氣從地脈里滲出,秋風是信使,傳遞著天國的佳音。
田里的稻谷低著頭顱,彎著腰,放射著黃金的光芒,輝煌了整個鄉村和田園。稻穗的金黃和楊柳的蔥綠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如同色調鮮明的油畫。
露白如雪的黎明,鄉民們便手握鐮刀來到稻田里割稻。銀鐮揮動,稻子齊刷刷地倒下來,溫馴地躺在腳邊,凝望著主人作天地間的動人之舞。懸在頭頂的太陽,熱辣辣的,發出千萬支灼燒皮膚的利箭,這狗日的太陽,太毒,鄉民們詛咒著。身上的汗珠連成線,淌成一條條小河,啪地掉進泥土里,玫瑰一樣綻開,又枯萎。
夕陽落山時分,涼風陣陣吹來,臉上的汗珠竟成了鹽霜,舌頭一舔,咸滋滋的。翌日,還要打捆、脫粒。打谷場上晾曬的谷子如古老的黃銅鏡??磮龅霓r夫瞇縫著眼,愜意地打量著堆成小丘的稻谷,盤算著一年的收成。
接下來是收黃豆、摘棉花、挖山芋、鬧芝麻、翻老菱、下菜種、掰玉米。棉花田里,姑娘媳婦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褲帶上系著個蛇皮袋,腰肢輕盈,動作嫻熟地摘棉花,這情景頗像江南采茶采桑的姑娘們。
黃豆稈剮下來后,或用連枷拍打,或攤到公路上由車子壓,旁邊的人得不停地掃弄,不停地翻稈子。晚上,家家燃燒黃豆稈,灶膛里發出噼噼啪啪的脆響,屋頂上縷縷的炊煙有些嗆人,有苦澀的味道。
菱一般長在河溝里,找來先前殺豬的潲桶,爬到里面,即可采菱,少卻了以前村姑船頭采菱的諸多情韻?,F在鄉村玉米長得少,掰下來后揎皮,曬干,捋下,由著過年炸玉米花,或賣給養豬的和養鴿的。好想嘗嘗以前的玉米餅的醇香了。
秋收后的田野,裸露著黝黑的身子,如新婚的女子,熱烈而羞澀。圩堤兩旁的意楊和水杉,葉片灰褐,秋風陣陣,落葉翩躚,演繹著周而復始的生命哲學。蘆竹長長的花絮,灰灰綠綠的,似無數的嗩吶,吹奏凄婉的歌謠。魯汀河漲起秋水,岸邊的香蒲和蒿茼線條明朗,簡潔得如先秦典籍里的文字。
農家小院里,柿樹上掛滿了紅燈籠似的柿子,似多情的眼睛,眺望在歲月的枝頭。桂花開了,濃郁的香氣直透肺腑。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蹲在天井里篩黃豆,嘴里念叨著遠方打工的兒子,神情凄婉,令人泫然。莊上的姑娘和媳婦大都進了服裝廠或繡花廠,白天很難見到她們蝴蝶般靚麗的身影。
鄉村的秋天,是純粹的,是坦蕩的,是激情的,是溫暖的,是詩意的。有霜降這樣的節氣,有中秋這樣的佳節。這時節,是紅紅火火的,是透徹的簡練和蕭疏,是一日緊似一日的西北風,是越來越搶眼的裸露和凝重。
以廣袤的田野為背景的村莊,其布局并沒有多少細節的意韻,卻布滿了精致的農事小品,村莊平添了許多充實與自足。
如今,大家窩在寬敞的屋子里,緊鎖著院門,但少卻了與蛙鼓蟲鳴、潺潺流水的親近,少卻了鄉風民情的濡染和芰荷菰蒲的滋潤,少卻了大自然詩意的饋贈,少卻了孩子們激情的童年,少卻的人世間真情的傳遞。
樸素、平和、寧靜、詩意的村莊,是中國版圖上農耕文明的恒久記號。人其實就是村莊里的嘉木,安逸、溫和、自信,謙抑,似遺世的隱逸者。從村莊里走出的人必定打上村莊的印記,他們靈魂的版圖上必定留下平和、恬淡、堅韌、沉默、隱忍、堅毅、曠達的美麗符號。
從村莊里走出陶淵明、王維、孟浩然、沈從文、劉紹棠、劉亮程。他們靈魂深處烙著鄉村的印記,他們用藝術詮釋著村莊對人們的恩惠。梵高在烏爾那個地方的田野里承受陽光烈辣的烘烤,在曠遠無邊的靜寂里感受著生命深切的躍動,凝聚成陽光般燃燒的筆調。米勒把目光投向拾穗的農婦。梭羅感嘆于湖邊的靜美,以《瓦爾登湖》引得后人憑吊膜拜。
走進村莊,便擁有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怡然、陸放翁“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雅致、楊萬里“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情趣和范成大“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的忙碌。
村莊是一幅清簡的素描,黑白灰的色調里凝聚著恒遠的鄉土情感。凝望村莊,銘記村莊里所有的歡樂和憂傷、疼痛和淚水。
村莊是散落在黑土地上的縷縷炊煙,是刻錄在莊稼上的陣陣吆喝,是涂抹在晨光中的片片云彩,是綻放在深夜里的朵朵月光。
在我們的心靈變得粗糙和疲憊時,在我們不慎迷失精神家園時,在我們身處逆境時,讓我們凝眸村莊,讓我們遠離虛幻的網絡、瘋狂的追逐、迷茫的追星、浮躁的節奏、虛偽的應酬,讓我們的心靈回歸盛滿月光的村莊,讓如水的月光濾去沾滿心扉的塵滓,讓心兒盛開成月光下的一朵圣潔的睡蓮。
(實習編輯 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