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的成長總要經歷過那么一場悵然若失,似是而非的友誼悄悄地來再忽然消失得了無痕跡。當我們嘗過甜蜜而苦澀的青春后,我們才能說自己真正的長大了,因為澎湃的心已歸于平靜。
人生若只初相見,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出現在我生命里的樣子,安靜而憂郁。
盧歌是高三才轉學過來的女生,很漂亮。可能是初來乍到吧,她在班上寡言少語,從不與同學交往。
雖然臨近高考了,學習繁忙,但她的脫俗氣質還是在班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就連我,同學眼中的“書呆子”,也常會莫名地盯著她的背影愣神。
我和她的位置離得很遠,根本說不上話。但上課時,我會托著下巴靜靜欣賞她消瘦的脊背和柔順的會閃亮的黑頭發。只是我不明白,十八歲的她,為什么會有一雙那么憂郁的眸子?
和班上喜歡聚堆聊天的女生比,盧歌是那么安靜,安靜得讓所有男生都對她產生憐愛。常有男生故意和她搭訕,但盧歌從不理睬。
女生們感覺到了盧歌對她們產生的威脅,她們見無法把盧歌拉到自己的小團體,就集體地孤立了她。每次課間,盧歌就孤單地坐在自己臨窗的位置,倚著墻遙望窗外高遠的天空。
我們從相見到相識,也許只是因為那一件小事……
一天早上,我在車棚停車時,正巧遇見盧歌也在鎖車。我笑著沖她打了個招呼。盧歌扭過頭來看著我,沒有說話。尷尬的我不知所措,趕緊跑開,心想,她可能根本還不認識我。
“同學,你的書包還在車上。”她突然喊了一句。
我面紅耳赤地跑回來拿書包,慌亂中把一輛自行車帶倒了,緊接著,一輛接一輛,倒了一大排車子。盧歌睜大眼睛,望著眼前的情形愣住了。
她幫我一輛一輛扶起倒地的自行車。清晨的陽光透過樹梢,灑滿一地斑駁,也把跳躍的光影灑在盧歌臉上。因為晨光的緣故吧,她明艷的臉龐,一片溫潤,額頭上還閃爍著細密的汗珠子。
上課鈴響起時,我們才一起匆忙地跑進教室。坐回位置,盧歌轉過頭朝我笑了笑。我歡喜地點點頭,心里如窗外的楊樹花一串串怒放。
有時候,傷害只在無意間。令我難過的是,這傷害的起始卻來源于我。
“盧歌是貪污犯的女兒,假清純!”同桌楊旭說,他不屑的口氣惹惱了我。
“你閉嘴!”我憤懣地揮起拳頭狠狠砸在楊旭的腦袋上。挨了揍,楊旭不甘示弱地反撲過來,把我摁倒在地上,口中還大聲喧嚷:“盧歌就是貪污犯的女兒,難道是我冤枉她?你去問問大家,我有沒有說謊?”
在我和楊旭廝打成一團時,班上的同學已經圍在我們邊上起哄,幾個女生氣呼呼地叫囂:“盧歌就是貪污犯的女兒,你以為她是什么好東西?”
沒有人注意到,盧歌正坐在教室角落,她聽到了我們的話,哭著跑出了教室。被同學拉開后,我依舊忿忿不平。那一天,盧歌沒有再回教室。第二天,她沒有來上學。看著窗外開得沸沸揚揚的楊花,我的心一片零亂。
幾天了,盧歌還是沒有回到學校。楊旭慌了,班上的同學都慌了,老班更是心急火燎。沒有人知道盧歌去了哪里,她的外婆已經找到學校。那些天的夜里,我一直噩夢連連。躺在黑暗中,想念從各個角落升騰起來,屯集在我的周圍,柔韌而有力地擠壓著我。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盧歌憂郁的眸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曾經歷過那樣讓人撕心裂肺的痛苦。面對父母貪污的事實,面對父母雙雙被抓走,她要如何承受?
窗外的夜,很暗,濃郁的夜色里,只有風吹樹搖的“呼呼”聲,像人的嗚咽。
“盧歌的父母觸犯了法律……但盧歌還是個孩子,她不應該因為父母犯的錯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對待。我們要關愛她,讓她對生活重新樹立起信心,鼓起勇氣……”老班的話還未說完,教室里已經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我的心空空的,好像被肆意的踐踏和挖掘過。上課時,我的目光總會長時間地停留在盧歌原來的位置上。越過她的位置,是敞開的玻璃窗,窗外的楊樹葉子,在陽光下搖曳著,晃著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
我找到盧歌外婆的家,卻沒有勇氣過去敲門。我知道,是因為我,盧歌才會當眾受辱,再一次被人撕開傷口。一次次自責,一次次久久凝望后,我只有悵惘離開。
本以為我的堅持會讓我贏得你的友誼,可是我知道你很難再信任任何人了,這個事實真是讓我既難過又心疼。
盧歌是一個星期后才回學校上課的,沒有人知道那一個星期,她去了哪里,也沒人敢問。只要她回來了就好,這樣大家的心才會安寧一些。沒有人再敵視盧歌,但盧歌包裹著自己,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與人交往,每天形單影只。
很多次,我都默默地騎著腳踏車跟在盧歌后面,直到看見她走進她外婆家才離開。那是一座老房子,門樓破敗。盧歌走進去時,我會有一種幻覺,感覺她走進了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幽深的歷史。
有一天,盧歌在巷子拐彎處停下來,攔住了我。
“你一直跟著我?”她問。
我囁嚅著,臉漲得通紅。
“你是擔心我么?謝謝你!”她又說。
“是我的錯,讓你受傷害了。”我低語,偷偷瞟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下。面對她,我總是沒有勇氣。
“不是你的錯。我會承受的,我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正視這件事……”盧歌輕嘆了聲,說完,轉身離開了。
我跨坐在自行車上,怔怔地望著她單薄的身影從我眼前離開,心里一陣酸楚。我知道盧歌在拒絕我的友誼,或許,她對身邊的人都沒有信任,她最尊敬和愛戴的父母一夜間給了她最絕望的一擊。她還會相信誰呢?
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對她的關心,我依舊每天放學后,遠遠地跟著她。我把自己整理出來的復習資料復印下來給她。盧歌微笑著感謝我。我知道,這些資料可能她都用不上,她的成績不比我差,但我還是要這么做。我希望自己能夠多為她做點什么。我要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她,保護她,我不允許再有人傷害她。
那天是晚自習放學后。和以往一樣,我又跟在盧歌的背后。可是在進巷子口拐彎時,為了躲避巷子里沖出來的一輛疾速行駛的摩托車,我連人帶車摔倒在了路旁的深水溝。水溝在清理中,蓋子沒蓋回去。摩托車很快就逃離了,我在深水溝里大喊:“救命!”
是盧歌打電話給120送我去醫院的。我在醫院躺了半了月,開始時,盧歌每天放學后都會過來。她的話依舊很少,特別是班上其他同學也過來時,她都會借故先離開。那時高考快到了,學習緊張,班上的同學來過一兩次后漸漸就沒人再來。只有盧歌每天都準時過來,把上課的重點內容告訴我,她的總結能力很強。我喜歡聽她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脆脆的。她還幫著我抄了一份課堂筆記,內容翔實,字跡工整。
在我快出院的前兩天,盧歌來到病房時,她的眼中又浮現出以往那種深不見底的憂傷,她時常怔怔地望著我,想說什么,終是沒有開口。“有什么事么?“我問她。她搖搖頭,目光卻轉向窗外幽暗的夜空。病房里剎那間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寂靜中,靜得我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我去看我父母了,這個星期。”盧歌低語。
我不知說什么合適,靜靜地望著她消瘦的脊背,心里蟲噬般難受。
“我會過得好好的,你放心,我不會再放棄自己。”盧歌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堅定。離開時,她一直望著我,眼角濡濕。她似乎還有話想說的,她走得很慢,嘴角嚅動,每走一步,回一次頭。“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臨出門時,她說。
直到第三天出院,盧歌都不曾再來過,我以為她學習忙。
你的離開像是塵埃落定,只是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澀澀的痕跡。可是我仍然要感謝你,曾經出現在我成長的故事里。
出院當天,我就急著回到學校。走進教室,同學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回來,我卻焦急地搜尋盧歌的身影。她的位置,空的。心,倏地沉了。她又離開學校了?有一種痛在我心里蔓延。
那節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的,似一種煎熬。一下課,我就跑去問老師,我想要確切的消息。老師說盧歌回市里參加高考了,她在這兒只是暫時寄讀。
連離開都不告訴我一聲,我難過地想。如果不是我住院,我們會一直沉默吧,但在醫院的那段日子,我已經在她眼中感覺到了我們的友誼。
自嘲地笑,笑自己自作多情。算了,都過去了,一切已結束。
高考如期而至。考試結束的那天,我收到了一封盧歌從市一中寄來的信。一個人躲在操場邊的小樹林里,我滿心歡喜地展開盧歌的信。信很短,不足半頁紙。她說了她的不辭而別,她還說,高考后,她會隨外婆到舅舅工作的城市,她報考了那里的大學,信的最后,盧歌說:小宇,謝謝你!在我最孤單的時候,是你,給了我最真誠的友誼……信紙上,字跡模糊了,有斑斑淚痕。
走在大學的教室里,身邊的同學換了一批人。仿佛一夜間長大,自上大學后,我穩重了許多,也沉默了。我一直安靜地學習,習慣獨來獨往。
年輕浮躁的心習慣了安靜,不再張揚。但我學會了思念,學會了牽掛,牽掛一個未知的陌生城市,那里有一個我曾經熟悉的女孩——盧歌。我不知道,現在的她過得可好?是否已經學會了從容面對生活的艱辛?陰郁的臉龐是否已經綻放出如花的笑顏?
大學的校園里,依舊種滿了高大的楊樹。楊樹花開的季節,楊花一串串,開得沸沸揚揚,一如我年輕的心事。
(實習編輯 邊海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