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最后一天,史鐵生的名字頻繁地被提起,因了他的離去。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中國人才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失去了什么。
而對于他,人們說的最多的,不外乎他的文,他的病。連他自己都說,他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有人說,殘疾是命運賜予他的一份不能推辭的禮物。的確,他的病讓他不得不時時面對生與死,讓他游離于夜的世界里,寫所有放棄了塵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中揭開另一種戲劇??捎钟袔兹讼袼@樣大半生與輪椅為伴,無休止地透析呢?這樣的禮物,有幾人消受得起?所有的這些話語,在他孱弱的病體和深邃的哲思面前,顯得如此輕描淡寫,蒼白無力。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史鐵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正趕上那場轟轟轟烈烈的運動。1969年下鄉(xiāng)。1971年,是他下放陜北的第二年,在清平灣。一場暴雨,帶給他數(shù)日不退的高燒和腰腿的劇烈疼痛,久治不愈。之后,在二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天,他由父親架著進了北京友誼醫(yī)院。這時的他還不知道,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那時他還能走,只不過走得艱難,走得讓人傷心就是了。他心想,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他其實不愿意相信,怎么就不能好了?他又想,十天,一個月,好吧就算是三個月,然后我就又能是原來的樣子了??墒侨齻€月過去,他既沒有好,也沒有死。這時候,他心里荒荒涼涼地祈禱:上帝!你如果不收我回去,就把我能走路的腿也給我留下!事情的結(jié)果是,一年以后他被擔架抬出了醫(yī)院,從此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有人勸他:要樂觀些,你看生活多么美好。他心里想,玩兒去吧,病又沒得在你身上,你有什么不樂觀的?
一個人,年紀輕輕的,人生的一切都剛剛開始,還有無數(shù)的未知與可能等著他,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還沒嘗夠,可忽然之間,這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他被告知,他只剩下苦澀可以喝,他這輩子就要坐在輪椅上,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說,我已經(jīng)不敢去羨慕那些在花叢樹行間漫步的健康人和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輕人。我記得我久久地看過一個身著病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著方步曬太陽,只要這樣我想只要這樣!只要能這樣就行了就夠了!我回憶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覺,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是什么感覺。
他真的想去死,他甚至偷偷藏了一團電線??伤K于沒死成。
他無數(shù)次問,為什么癱瘓的是他?到了后來,身體一步一步地壞下去,他發(fā)現(xiàn)苦難是沒有盡頭的,他的生存是被迫的抵抗。在深刻的絕望之后,史鐵生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偶然和苦難的無常。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jié)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xiàn)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對命運這玩意兒,你能說什么?你能做什么?
他只能安慰自己,在所有童話的結(jié)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布設(shè)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21歲雙腿癱瘓,隨后的人生又多了腎病和尿毒癥的折磨。這個謎語,出離殘忍。
后來,他說,二十一歲那年,命運讓這家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東西都放下了。絕非覺悟使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哲有言“愿意的,命運領(lǐng)著你走,不愿意的,命運拖著你走?!蔽揖褪悄恰安辉敢狻倍弧巴现摺钡摹?/p>
他說,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diào)換。
他說,愛命運,不論好壞。殘疾無非是一種局限。人人都有局限。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們毫不特殊。
他終于解開了謎語。
他和自己的命運講和了,心靜了。
有記者曾經(jīng)問他,怎么看待自己的病?他想了很久說,是敬重。他的病是他強大的對手,是命運對他的錘煉。“就像是個九段高手點名要你跟他下盤棋,你無可奈何,但不能氣急敗壞,說我不下了。你只能接納他,然后試試跟他周旋,說不定還能獲得智慧。這樣即使輸了,也是贏?!?/p>
多年后,對那場造成他一生苦難的運動,他還能云淡風輕地說,那是一次信仰的災(zāi)難。
在以后的許多年月,他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旁觀者,許多熱鬧的存在在他的眼里都失去意義。他在人聲鼎沸之中孤獨地保留著單薄和寧靜。他不再迷失,可以觀賞自己,觀賞上帝的手藝。
這個人,他真的放下了。
我們無法想象,經(jīng)過了怎樣艱難的跋涉,身體的苦痛,心魂的煎熬,他才看透生死,參悟一切,波瀾不驚。在他苦苦追問而不得的那些年月,在他被要不要去死,為什么活著這些問題糾纏的時候,他是怎么過來的?不可知,不可知。我們只知道,仿佛宿命般地,他邂逅了地壇。
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史鐵生與地壇,究竟是誰拯救了誰,很難說。誰知道呢?反正在那樣一段時光里,他們相遇了,就那么相互攙扶著,走過了落魄。許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史鐵生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從此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地壇也應(yīng)該記得吧,數(shù)不盡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年月,有一個人,搖了輪椅,一次次走來,逃也似的投靠這一處靜地。
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史鐵生如是說。
一個人與一個所在,一個絕對的障礙與一種克服之道,一個有限的孤獨的個體與廣大無垠深不可測的世界,就這樣在史鐵生與地壇的深情厚意之間被訴說了。
那時,史鐵生雙腿殘廢,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失魂落魄,一無所有。那時候的地壇,荒蕪冷落,被遺棄在塵封的角落,很少被人記起。它和史鐵生,倒真有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思。幾百年了啊,地壇看過風看過雨,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它為一具殘缺的肢體和一個無措的魂準備好了一切:這個荒蕪破敗的園子正好安放這身皮囊,這片近乎與世隔絕的靜地不言不語地收留了這顆迷途的心。這就夠了。在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下,在靜靜站立百年的蒼黑的古柏下,在秋風忽至草木蕭瑟的時節(jié)里,在石門落日照亮地上每一個坎坷時,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這里,時間放慢了速度,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人便不那么慌張了。沉下來,靜下來,凝視每一絲風飛葉動,光影婆娑,每一縷憤懣妄想,盼念惶茫。
在園子里,不管是在它的哪個角落,喧囂都在遠處。這里只有荒藤老樹,廢殿頹檐。他看著那個輪椅上的人,和輪椅下他的影子,他想我怎么會是他呢?怎么會和他一塊坐在這兒?他想看看他終于怎么去死。終于有一天,在不知道日子的日子里,他仿佛已經(jīng)消失,惟余一縷輕魂在園中游蕩。
所謂的悟,不過是一剎那。清風朗月,如沐慈悲。那恒久而遼闊的安靜,來呼喚這個迷路的孩子。它牽起他的手說,來吧,孩子,跟我走。
它告訴他,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它教會他去接受困境——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人生注定是殘缺的,荒謬的。我們能做的,就是認識它,然后超越它。
而他說,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我甚至現(xiàn)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終于有一天,所有痛過的,都成為如煙往事。他很艱難地從生存的窄縫里走出來,帶著豁然開朗的喜悅。那時,他已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寧靜了。他已有了一顆寧靜的心。絕境從來是這樣,要么把人徹底擊垮,要么使人歸于寧靜。
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xiàn)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扶輪問路
他其實一生都在行走,在他的輪椅上,用他的筆,進行著靈魂的追問與跋涉。
他終于還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史鐵生扶著輪椅,在地壇中找到的那條路,就是寫作。
不過這注定是一段不好走的路。命運奪走了他的腿,他沒有絲毫反駁的權(quán)利,苦痛絕望也倒罷了,偏偏還要去質(zhì)問,為什么是我?質(zhì)問也倒罷了,反正最后還是得接受,命運由不得你否決;他接受也倒罷了,偏偏還要去抗爭,要尊嚴,要去為自己找出一條路來,找到路也倒罷了,還要為世人探索那永恒的秘密,關(guān)乎生死,信仰,命運——這條路沒有終點。
這樣一個人,活得注定不會輕松。
你為什么要活著?
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了謀生。
寫作,是懷疑者的懷疑,尋覓者的尋覓,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
寫作,多是因為看見了人間的殘缺:而不得不以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
在《想念地壇》里,史鐵生寫道:我記得于是我鋪開一張紙,覺得確乎有些什么東西最好是寫下來。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記得那份忽臨的輕松和快慰,也不考慮詞句,也不過問技巧,也不以為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場,只是寫,只是看有些路單靠腿(輪椅)去走明顯是不夠的。寫,真是個辦法,是條條絕路之后的一條路。
是啊,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后來發(fā)現(xiàn)利于這個史鐵生,利于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qū)庫o。
他漸漸帶上了本子和筆,到園子的角落偷偷地寫文章。有人走過來,就把本子合上,筆叼嘴里,怕寫不成反落尷尬。
1979年,史鐵生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法學(xué)教授及其夫人》,他開始用紙筆在報刊上打開一條生路。
以后的,《務(wù)虛筆記》,虛者,虛無也,務(wù)虛者,思考虛無也,關(guān)心虛無也;《我的丁一之旅》,那些柔軟的故事和堅硬的哲理;《信與問》,關(guān)于生與死,殘缺與愛情,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shù),存在與意義:《病隙碎筆》,仍舊堅定地向存在的荒涼地帶進發(fā)?!段遗c地壇》、《合歡樹》、《靈魂的事》,以及新作《扶輪問路》、《妄想電影》,他告訴我們,生就是這樣,沉甸甸。
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他的文字仿佛茂密的森林,除非你選擇從邊緣呼嘯而過,否則,就得一步一步在林中跋涉。
他逼著我們?nèi)ニ伎己谝?。當白晝的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他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松的累人的眼睛。
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是遼闊無邊。他的軀體早已被固定在輪椅中,但他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脫離開殘廢的軀殼,從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晝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種世界,蓮蓬勃勃,夜的聲音無比遼闊。
那才是寫作。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節(jié)日。
熱鬧,絢爛。
于是死亡有了色彩,有聲響甚至是音樂,有聚會的暢談和豪飲,有氣球和信鴿的放飛。一切都悖反了我們的想象,一切都顛覆了我們的經(jīng)驗,因而讓我們受驚不淺,也過目難忘。
死亡對于史鐵生來說并不陌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花過多少時間考慮過死。他也用文字談?wù)撍?,但那必然只是他無限的思考中極其有限的一小部分。
現(xiàn)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但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有時候我設(shè)想我的墓志銘,并不是說我多么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么?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tài)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他都已經(jīng)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或者說,不是不在意,只是懂了。
要是史鐵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
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
史鐵生遠離了死亡,也許比我們誰離死亡都要遠。
他寫道:
最后的練習(xí)是沿懸崖行走
夢里我聽見,靈魂
像一只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
眺望即是回想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shù)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卷土重來
午后,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往日
已歸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先生,走好。我們相信你還在。是你說的,我還在,生死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