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文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公民社會與社會主義法治理念中的“人民記憶”①
徐亞文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當代中國法治、人權和憲政理論的形成過程中,眾多的政治學家、法學家從不同視角,對權利主體予以了闡釋。無論是為了實現“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的有機統一”,還是為了弘揚“依法治國、執法為民、公平正義、服務大局、黨的領導”的社會主義法治理念,都離不開“人民”這個軸心概念。然而,如何定義、運用人民這個概念,使政治理念與法治理念獲得溝通,一直困擾著理論界。在憲法性文件中,當立憲者把“人民”置于憲法,就在憲法中植入了一套政治話語;把“公民”置于憲法,也就發展起來了一套法律語言,這種不同層面的語言交織體現了政治與法治的矛盾關系。本文需要解決的問題,就在于厘清“人民”與“公民”之間的話語糾葛,考察在目前“社會主義法治理念”話語體系中能否容納這種對立關系,以溝通政治學意義上的“人民”和法學意義上的“公民”,為公民社會建設尋求理論答案。
在人類社會發展的不同時期,國家權力的正當性的觀念各有不同。君主政治與民主政治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是借助神權觀念 (“天命”、“上帝”)來維持的,后者是借助民權觀念 (“人民”、“公民”)予以論證的。
中國古代政治哲學將“天命”作為國家權力合法性的依據。在傳統的政治格局中,“天”居于最高層次,其次是作為“天子”的皇帝,居于下位的是“臣”即“百官”,沒有政治權利的普羅大眾則是“民”。天命 (圣人、經典)、天子 (王、皇帝)、百官和萬民構成政治結構的四個層次。按照《周易》的說法,“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①《周易·序卦》。漢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論證了“天人合一”的必然性,提出“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②《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通過祭祀活動向上天表達訴求,通過供奉圣人圣像和誦讀經書理解天意,是古代社會政治統治的常用手段,也是國家權力合法性的重要表現。
相對于中國古代神權觀念,歐洲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將國家視為上帝的創造物,并使國家從屬于教會。圣托馬斯·阿奎那區分了四種法,即永恒法 (神圣理性)、自然法 (理性生物對永恒法的參與)、人法 (國家的制定法)和神法 (源于上帝的美德)。君主制定法律“并不是可以專斷的行為,而應當接受自然法——人對上帝永恒法的參與而成的法——的指導。實在法的內容應當符合自然法的一般原則。任何實在法若違背了自然法,便失去了法律資格,就是‘非法’,不具有約束人們良知的效力。立法者的權威源自上帝,上帝是一切權威的淵源”。③[英 ]韋恩·莫里森著,《法理學:從古希臘到后現代》,李桂林等譯,武漢大學出版社 2003年版,第 74頁。
現代政治觀念的核心觀念既不是天命哲學,也不是上帝意志,而是人民主權思想。在西方,人民主權觀念是現代政治的基本原則,在霍布斯、洛克、盧梭、哈林頓、潘恩、杰弗遜那里獲得論證。作為代表人物,盧梭以人的自然權利和社會契約理論為基礎,把人民主權系統化為一種理論,論證了人民根據社會契約建立國家的動機以及國家權力的界限。之后,“人民主權”理論在法國著名的憲法學家艾斯曼那里獲得了進一步的闡釋,成為法國大革命所宣布的各種原理中最重要的部分。艾斯曼認為:主權存在于國民,并不意味著存在于現實的個人,而是存在與各個集團;人民參與這個團體的權利就是參政權。在這個基礎之上,他又提出了代表制原理。他認為,“通過代表的統治”中的代表,是“在主權者人民授予之權限內,以人民名義自由地決定事務,人民通過他們的口頭及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意志”。①何勤華:《西方法學史》,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1996年版,第 156頁?!皣裰鳈唷崩碚摓槲鞣綉椃▽W尤其是為代議制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然而,在當代中國,人民主權思想在中國憲政思想中獲得的闡釋是獨特的。
首先,“人民”的神圣性獲得最大限度的推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將“人民”塑造成了一個代表歷史發展方向的最高權威和絕對正義的化身:“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雹凇睹珴蓶|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 1991年版,第 1031頁。人民被毋庸置疑地置于神圣地位。我國的憲法序言載明:“一九四九年,以毛澤東主席為領袖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各族人民,在經歷了長期的艱難曲折的武裝斗爭和其他形式的斗爭以后,終于推翻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統治,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從此,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的權力,成了國家的主人?!睍r至今日,“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依然是檢驗政績的正統標準。“以服務人民為榮,以背離人民為恥”,人民的滿意度成為干部考核的硬指標。
其次,“人民”的政治性獲得最大限度的張揚。群眾路線被認為是中國共產黨區別于其他政黨的顯著標志之一。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發動群眾,相信群眾,依靠群眾是黨領導革命取得勝利的法寶。革命的目的就在解放全中國人民;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社會基本矛盾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因此,人民成為各項社會活動的政治方向正確與否的試金石。
第三,“人民”的策略性獲得最大限度的運用。人民是國家權力的源泉,將“人民”靈活運用到不同的場合以表達權力的合法性,以人民的名義將政黨意志合法化,是當代中國政治語言策略的顯著特征。“我們是人民民主專政,各級政府都要加上‘人民’二字,各級政權機關都要加上‘人民’二字,如法院叫人民法院,軍隊叫人民解放軍,已示與蔣介石政權的不同?!雹勖?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報告和結論》,轉引自《共和國走過的路——1949年至 1952年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央文獻出版社 1991年 5月第 1版,第 14頁。1945年,在回答民主人士黃炎培先生提出的“歷史周期率”時,毛澤東的答案是: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個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而在中國,人民民主本質上是無產階級民主,但冠以“人民”后,就成為決定國家命運的根本力量。
一國憲法起草者均面臨的任務在于:憲法作為“高級法”,需要結合制憲任務,訴之于立憲時代正統的神學、政治學、歷史學、經濟學、法學等社會理論,力圖給出一個人類世界永恒的、終極性的解釋。在美國,受古典自然法的影響,美國憲法作為法律體系的“高級法”,以“上帝”和“我們美國人民”為效力淵源。我國新民主主義革命肩負著反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反對封建主義、推翻皇權、帝制的雙重任務。在政治上,“人民”不是君主,而是工人、農民、商人、知識分子、士兵;在經濟上,“人民”不是資本家,而是反對剝削和壓迫的群體;在國際關系上,“人民”不是少數,而是要求獨立與解放的群眾。由于中國不存在西方的基督教法律傳統,社會契約理論作為唯心主義法學世界觀也不可能成為立憲的理論資源。在政治上,中國憲法也不是第一世界憲法的延續。中國制憲者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在憲法序言中,從歷史發展規律的角度,將“人民”神圣化為憲法的“高級法”,又將憲法定位于法律體系的最高端,使“人民”成為法律體系的合法性的終極依據?!耙磺袡嗔儆谌嗣瘛奔仁钦巫C明的對象,也是法律運行的依據。
從文本意義上說,憲法是法律的語源,即:憲法語言構成了法律語言的母體和法律語言正統性的依據。憲法所界定的“人民”的范圍,不同時期各有不同。在建國之前,“人民是什么?在中國,在現階段,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雹堋睹珴蓶|選集》(第二版)第 4卷,第 1475頁。而在新時期,人民的范圍日益擴大,包括社會主義的勞動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和擁護祖國統一的愛國者。對人民的界定依據的是政治態度,政治態度決定了政治地位。這樣一種語言建構,實際上置政治于法律之上,使法治服從政治。在理念上,“人民”是理解中國社會主義法治的核心詞匯,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就是要做到“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與依法治國的有機統一”。“人民”是解釋一切法律現象的終極用語,代表了的法治的核心價值。運用“人民”的話語策略就是使“公民”成為“人民”的下位概念,表征只有在人民民主專政前提下,公民權利才能獲得行使與保障。這種上下位關系表現了在憲法的政治性與憲法的法律性之間的矛盾。例如,對人權的解釋,從來存在著政治上的解釋和法律上的解釋。在政治上,人權是有差等的,人民的權利是有階級性的,體現了不平等的社會主體之間的關系?!瓣P于人民權利。應規定一切不反對抗日的地主資本家和工人農民有同等的人權、財權、選舉權和言論、集會、結社、思想、信仰的自由權,政府僅僅干涉在我根據地內組織破壞和舉行暴動的分子,其他則一律加以保護,不加干涉。”①《毛澤東選集》(第二版)第 4卷,第 768頁?!笆裁词侨藱?首先一條,是多少人的人權?是少數人的人權,還是多數人的人權,全國人民的人權?西方世界的所謂“人權”和我們講的人權,本質上是兩回事,觀點不同。”②《鄧小平文選》第 3卷,第 125頁。而在法律上,憲法規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人權的普世體現了平等的權利主體之間的關系。對人權解釋的差異表明,通過對立法權在人民中的不平等分配制定體現人人平等的法律,是當代中國人權觀念的重要特征。
(一)“人民”觀念的現實困境
1.人民范圍的特殊性與公民范圍的普遍性的關系
就涵蓋的范圍看,“人民”的范圍極具波動性,與政治氣候密切相連。人民作為與“敵人”相對立的政治概念,隨著社會觀念的進步和“敵人”這一與人民相對立的階級力量退出歷史而失去了存在前提。從政治理論上看,“人民”的提法實際上默認了將整個社會群體作敵我劃分,暗含著把敵我劃分看做解決社會矛盾的前提和邏輯的合理性。這不僅與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目標背道而馳,也與依法治國的理念不相吻合。在法律領域,按照馬克思的精辟說法,“對于法律來說,除了我的行為之外,我是根本不存在的。我根本不是法律的對象”。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1卷,第 16-17頁。主體與法律打交道的唯一領域是行為,而不是特定的“人民”這一身份。對于犯罪人,在沒有定罪之前,沒有作敵我區分的可能性;在定罪之后,應依法予以懲治,更不可以按照“人民”與“敵人”的區分區別對待。法治領域遵循的基本原則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分“人民”“敵人”,嚴格依法辦事,防范和化解社會沖突。
2.人民的“公共意志”與社會的“公共利益”的關系
人民的聲音可以震動地球,但人民在語言上常常是“沉默的多數”,需要代言人和代表者。在法治社會,公共利益的表達需要借助具體的法律機制,通過“公民”權利 (政治權利、民事權利、訴訟權利等)的行使獲得實現。公共利益的糾紛需要借助權利與義務的合理配置予以化解。因此,現代社會的民主主體已經越過了人民的范圍,擴大到了公民和其他社會組織。在涉及社會“公共利益”的時候,通過廣泛的協商、談判達成溝通已經成為民主政治發展的潮流。如我國的《立法法》第 90條就規定,公民認為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同憲法和法律相抵觸的,可以提出審查的建議。孫志綱案件中的“三博士上書”、《物權法》起草過程中的廣泛征求意見、北京五位法學教授上書建議修改《拆遷條例》等,無一不是憑借公民身份從事法律乃至政治活動的典范。
3.人民的“意志”與法律的“理性”的關系
在普通心理學上,意志是人自覺地確定目的并付諸行動、克服困難實現目的的心理過程,它使人的行動充滿獨立性、果斷性、堅定性和自制力,但意志并不必然代表理性,而通過有序的論辯達成合意形成的法律可以使法治成為深思熟慮的產物。法律是“理性”的表達和程序化的糾紛解決方式。若“理性”屈從于“意志”,其結果必然是民意審判、司法偏袒和權力橫行。在民意被過濾、被扭曲、被操作、被代表的現象比比皆是的網絡時代,民意的背后已越來越多地滲透著權力和權力的意志,民意同樣可以演變為暴力、暴政。當我們面對具體的公民和他們的具體的法律訴求時,人民的意志實際上就是全中國 13億人的意志,法律是其具體的體現?!耙粋€國家或一定社會政治上的全體人民和人民意志,歸根結底在法律上表現為依法定程序確定的至少過半數的選民和他們直接或間接 (通過代表)表達的意志,這種意志通常表現為憲法、法律等規范性法律文件以及有法律效力的決議和決定等等。”④童之偉:《關于更新若干基礎性法觀念的構想》,《法學評論》2007年第 2期。人民具有抽象性,借助民意實際上就應該是借助法律。
(二)公民社會與“人民”觀念的現代話語轉型
作為符號系統,“人民”觀念在調動社會中的一部分階層、群體反對、推翻另一部分階層、群體的革命運動過程中獲得了成功運用,并被確認在憲法中。但是,隨著中國共產黨由“革命黨”轉向“執政黨”,人民的意義日益虛化,政治學界也用“人民范圍越來越廣泛”這樣一種語言策略努力實現人民向公民的轉型,但實際證明是失敗的?!叭嗣瘛迸c“公民”是不可通約的。
筆者認為,建設公民社會,需要發掘“人民共和國”中的“共和”因素,用“共和”觀念再造政治權威,形塑民主憲政,構建法治社會,最終形成法治上的政治與權威。用“共和”觀念再造政治權威,意味著強調通過人民代表即具有選舉權的公民依照憲法和法律的規定行使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使政治權力立于法治之上,充分體現理性的統治;用“共和”觀念形塑民主憲政,意味著選舉與被選舉權的平等運用,通過合意表達、實現公共利益;用“共和”觀念構建法治社會,意味著法治下的民主。共和的基石是法律而非政治。公民的權利是法定的,是建立在國籍而非政治氣候之上、隨著政治氛圍的變化可以被任意給予、限制、剝奪的。
(責任編輯:周文升 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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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2—0021—03
2011-01-16
徐亞文,男,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者 (2008.9-2009.8),主要研究法理學、憲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