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珠
(寶雞文理學院 中文系,陜西 寶雞 721013)
浪漫主義思潮與前期創造社文學的感傷情調
王玉珠
(寶雞文理學院 中文系,陜西 寶雞 721013)
“感傷”情調作為前期創造社最為彰顯的情感氛圍,普遍地彌散于其文學創作中。究其成因,就創造社成員受外國文化與文學的影響而言,由于“感傷”更多地與一種浪漫的詩性聯系在一起,因而他們受浪漫主義的熏陶最為濃重。歌德等德國浪漫派的狂飆精神,盧梭的懺悔意識和自我暴露式的抒情方式,屠格涅夫小說的“零余者”情懷,惠特曼的浪漫情結以及日本文壇的浪漫運動和“私小說”風潮等,都成為創造社成員自覺借鑒的思想資源,并共同促成了創造社文學浪漫感傷的氣質風度。
浪漫主義;創造社;文學;感傷情調
前期創造社重要成員鄭伯奇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的《導言》中回憶道:“在‘五四’運動以后,浪漫主義風潮的確有點風靡全國青年的形勢。”“當時簇生的文學社團多少都帶有這種傾向。”鄭伯奇對“五四”浪漫主義風潮的總結其實更多地是一種夫子自道,“浪漫抒情”成為“五四”文學尤其是浪漫主義文學陣營——創造社最為彰顯的美學風尚。感傷情調作為浪漫與理想的另一表征,以及另一層面的個性張揚,尤其被創造社同人發揮得最為強烈,朱自清就曾總結道:“浪漫主義與感傷主義是創造社的特色。”[1]P5甚至創造社文學感傷得“厲害”,“虛幻得簡直叫你看了忍受不住?!盵2]創造社同人們正以其淋漓盡致的感傷抒寫,掀起了“五四”文壇感傷主義的抒情大合唱。究其感傷成因,除了創造社成員受“五四”歷史青春期時代氛圍的浸潤,作家個人心理和氣質風度對感傷美的偏愛,以及對中國文學內部抒情主義傳統和文人精神的傳承等之外,就其受外國文化與文學的影響而言,西方浪漫主義思潮成為創造社成員自覺追求的重要的外部思想文化資源,并與上述因素綜合發生作用,共同促成了創造社文學浪漫感傷的氣質風度。
在“五四” 奔軼絕塵的猛進態勢和振發起衰的時代精神的鼓舞之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迫切地想要取西方文化為參照系,以期通過大刀闊斧地廣納博取西方文化,創造出不同于傳統的嶄新的文化面貌。在文學的層面,從17世紀的古典主義到20世紀的存在主義文學,其間在西方歷時達300年左右的各種思潮幾乎同時陳列式地傳入了中國,在“五四”文壇上匆匆過了一遍。其中,浪漫主義思潮在“五四”文壇的影響尤其廣泛而深遠——“如果說,中國‘西方熱’表現在這樣的一種努力上,即把整個19世紀壓縮在一個十年里,并且努力在這像火山爆發般的充滿青春熱情與活力的短暫時間里,繼承了整個浪漫主義的遺產,這樣的評論是不能認為過分的”[3]P84。而這種努力很大程度上是由創造社的成員來踐行的。可以說,創造社成員受浪漫主義的熏陶最為濃重,也因此造就了其作品濃郁的浪漫氣息和感傷情調。
浪漫主義有著自由的精神實質和狂熱的色彩,作為一種青年思潮,它適宜于表現血氣方剛的青年人豐富的想象和亢進的情緒,最明顯的例子莫過于詩人郭沫若。他強調詩歌創作重“直覺”和“靈感”的觀點,很大程度上是受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影響。在《雪萊的詩·小引》中,郭沫若寫道“風不是從天外來的,詩不是從心外來的”。這顯然與雪萊在《為詩辯護》中用“風”來比喻“直覺”、“靈感”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當郭沫若接觸到并迷上了歌德時,這位西方浪漫主義先驅在靈感來臨時匆忙寫作的風采也深受郭沫若的仰慕,于是他有“詩不是‘做’出來的,只是‘寫’出來的”的著名論斷。在郭沫若看來,當靈感與直覺如“風”一樣來臨時,詩人的心境便會翻波涌浪起來,在如波浪一樣高漲著的情調中自然而然地展開豐富的想象,創作出偉大的詩篇。盡管《女神》“更多地是對光明的渴望,對于新的事物的贊揚,對于人的力量的自信,對于自然和生活的熱愛”[4]P443。并且這也就使得郭沫若的浪漫主義在本質上成為一種充滿活力的英雄浪漫主義。但實際上,《女神》中英雄主義的雄渾、豪放的音調和噴發式的抒情方式,成為了感傷情調的別一表征,即“感傷”還意味著在情感的“量”上不加節制和恣意夸飾。郭沫若在詩興大發之時對于情感的過分推崇與情感投放的泛濫,使其要么憤怒地詛咒與否定,要么熱烈地歡呼與贊美,正造成了一種放縱的感傷表達。
盡管浪漫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和藝術思維方式,它適宜于表現青年如郭沫若的昂揚與亢進情緒,但一旦當這種處于放任和宣泄中的情感的“質地”偏向灰暗時,則成為一種感傷的消極的抒寫。創造社的小說家郁達夫自覺追求和吸納的正是這種感傷型浪漫主義。異國生存的艱辛、愛情的饑渴、弱國子民的“自卑”心態以及那內心深處積蓄已久的對國家和民族前途的憂患之情,必然會使留日期間的郁達夫在呈開放型狀態流入日本的西方文藝思潮中,選擇那些與自身纖弱氣質相一致的成分。他推崇并贊美盧梭的懺悔意識和自我暴露式的抒情方式,他稱盧梭的《懺悔錄》是“赤裸裸的將自己的惡德丑行暴露出來的作品……實在是空前絕后的大計劃”[5]P601。同盧梭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冥想》中的抒寫一樣,外部世界在郁達夫內心激起的情緒反應也幾乎都是“痛苦和哀傷”,“憎惡和憤慨”,并且進一步走向了對這些感傷的情緒反應的放縱式表現。同時,由于自身處境與抱負的嚴重錯位,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筆下的“多余人”的精神情緒也深刻地感染了郁達夫。郁達夫曾說:“在許許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國作家里面,我覺得最可愛,最熟悉,同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會生厭的,便是屠格涅夫……?!盵6]P552屠格涅夫等俄國作家筆下的“多余人”形象,引起了以郁達夫為代表的、漂泊異鄉以求報國卻又無門的創造社青年們強烈的身份認同感和情感共鳴,因而紛紛以自狀的方式塑造了一批在精神氣質上與“多余人”相通的“零余者”形象,那個“在城郊漫步,忽然感覺到天寒歲暮,好象一個人漂泊在俄國的鄉下”的“我”(郁達夫《零余者》)就是其中的典型。
由于創造者成員多為留日學生,在其可塑性最強的青年時代普遍有著較長的日本留學生涯,這使其創作受到了日本文化與文學的浸潤和深刻影響。在對日本文學的借鑒中,他們更多地衷情于日本“私小說”自我袒露式的抒寫方式。而這一文學手法能有效地強化“感傷”表達的效果,實現其創作整體上統一的美感氛圍?!八叫≌f”追求一種大膽和露骨的描寫,以一種再現自然的無技巧主義將自我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這種哀詩式的詩意筆調正契合了其時郁達夫等創造社作家的心理要求,即并非出于某種明確的社會使命,而是無計劃無步驟地表現著個人的感傷情調和意緒。郁達夫在《懺余獨白——〈懺余集〉代序》中談到《沉淪》的寫作經驗時就稱:“寫《沉淪》的時候,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只覺得不得不寫,只覺得只能那么地寫,什么技巧不技巧,詞句不詞句,都一概不管……”對日本私小說的代表作家左藤春夫,郁達夫極為崇拜,稱他的《田園的憂郁》:“描寫主人公失戀的地方,真是無微不至,我每想學到他的地步,但是終于畫虎不成?!盵7]P58郁達夫要學的就是“無微不至”地表現田園般的“憂郁”和感傷。同時,日本文學理論家廚川白村關于“文學是苦悶的象征”的表述——“生命力愈強……這苦惱也不得不愈加其烈……一面經驗著這樣的苦悶,一面參與著悲慘的戰斗,向人生的道路進行的時候,我們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號泣,而同時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凱的歡樂和贊美里的事,這發出來的聲音,就是文藝”[8]P19-20。正成為了郭沫若、郁達夫等人所信奉的文學定義,所以在其作品中才充斥著痛苦的人生際遇以至一種幻滅的悲哀。
除小說和詩歌外,創造社以田漢為中堅力量的戲劇創作也傾向于濃郁的浪漫感傷情調。天生具有的浪漫主義氣質,使田漢尤其對美國平民詩人惠特曼有一種由衷的親近,他所寫作的《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一文,高度頌揚了惠特曼的詩歌創作,而這也奠定了田漢早期戲劇創作的浪漫主義主調和詩意的浪漫情結。[9]但開放型的文化心態使田漢并未在創作上拘泥和沉醉于浪漫主義的情調渲染和詩意表達,他以一種對外來文化的敏感性和兼容并包的開闊視野主動而熱情地吸納了當時日本文壇正流行的新浪漫主義思潮,尤其是以日本文壇為中介傳來的波特萊爾的象征主義和神秘主義的因素,這為田漢早期的戲劇創作附上了一層感傷的世紀末色彩和唯美主義的傾向。但由于田漢在將新浪漫主義作為藝術追求的目標時,更多地注重美化人生而使人忘卻現實的苦痛,因而這種“感傷”和“唯美”的情調并沒有轉化為絕望和消極的人生否定。在田漢戲劇中,憂郁、感傷并未與頹廢引為同調,比起頹廢的因子而言,更多地是唯美的氣氛,這使其作品成為感傷與唯美的結合。
如果說感傷情調在創造社的文學創作中主要呈現為情感的灰暗色調和哀傷傾向的話,那么在其文藝批評領域則主要呈現為情感在“量”上的夸飾、放縱情態。創造社文藝批評方面的代表人物成仿吾“黑旋風”式的批評家姿態,就帶有強烈的浪漫主義傾向和情感未加節制的感傷情調。作為主觀情緒型的批評家,成仿吾孟浪、夸飾的文學批評風格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其所受的德國“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這鑄就了他的昂揚熱情而又感傷、夸飾的精神氣質,也使其成為典型的標榜自我表現和推崇情感的浪漫主義批評家,他認為“文學始終是以情感為生命的,情感便是它的始終”[10]P75。因而,盡管成仿吾不主張感傷主義的文學,但其批評行為本身卻放任感情的自然流露,因而在文學批評風格上也與創造社整體的熱烈浪漫卻又感傷的美感氛圍保持了一致。
正是基于對西方浪漫主義思潮的自覺借鑒與主動吸納,創造社所引領的這股浪漫風潮確實形成了風靡全國的形勢。作為“浪漫”與“理想”的重要層面,感傷情調也以創造社為中心而在“五四”文壇上蔓延開來,無論是小說、詩歌,還是散文乃至文學批評,都普遍地浸沉在感傷的美感氛圍中。與其說這是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和作用,毋寧說這正顯示了以創造社為代表的“五四”作家將外來思潮本土化的一種努力。
[1]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 [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2]饒孟侃.感傷主義與“創造社”[N].晨報副刊,1926-06-10.[3]賈植芳.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潮[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
[4]何其芳.何其芳文集·詩歌欣賞[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5]盧今,范橋.郁達夫散文(下)[C].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6]郁達夫.郁達夫文論集·屠格涅夫的《羅亭》問世以前[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
[7]郁達夫.郁達夫選集(下)·海上通信[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8]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
[9]田漢.田漢全集(14)·致郭沫若的信[C].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
[10]成仿吾.成仿吾文集·詩之防御戰[C].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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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1)09-0028-03
2011-02-16
本文屬寶雞文理學院2008年科研項目(項目編號ZK0876)成果。
王玉珠(1980-),女,四川雅安人,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