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桂元
馬麗華的西藏文化之旅
●文 黃桂元
《風化成典》(中國藏學出版社出版)成書,意味著馬麗華結束了一次艱辛的西藏文史之旅。我讀此書,同樣不輕松。這里便引發了一個追問,馬麗華意欲何為?顯然,她并不太在乎市場“碼洋”問題,而是試圖滿足部分“小眾”的尋夢、釋夢需求。于是穿越蒼茫的斗轉星移,徜徉發黃的古籍經卷,搜尋遺跡,辨析因果,與神話傳說心口相應,與段簡殘篇跨界對話,終為我們提供了一冊復活西藏歷史的厚重讀本。
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座雪域高原仿佛從億萬年沉睡中驀然醒來,迎來了絡繹不絕的中外游人,那里天空湛藍,雪山奇幻,氛圍獨特,藏飾斑斕,他們為之驚鴻一瞥,流連忘返,卻很少注意西藏文化何以生生不息血脈綿延,更不會潛心探究那些吐蕃子民生于斯、長于斯,命系于斯、魂牽于斯的淵源與奧秘。與來去匆匆的觀光客、獵奇者、探險家們不同,馬麗華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西藏度過的。1976年,馬麗華入藏,恰值22歲花季,2003年調至北京已近五旬,枝頭掛滿歲月風霜。對于有限的生命個體,27年足夠漫長。迄今,她已向讀者奉獻了涉藏題材作品18部,并“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懷念”。很顯然,若論與文學西藏的骨肉情分,遍數當今漢藏作家,確乎無出其右。
印象中,她的《走過西藏》等昔日作品多為“現在進行時”的實地踏勘和即興印象。此次則不同,作者或溯源而上,或順流而下,目的只為再現波瀾壯闊的西藏文史劇情,使之在二維空間的紙面上栩栩如生。事實上,即使對于多數藏族同胞,恐怕也只熟悉松贊干布以后的事情,而對以往的歷史和文化知之甚少。西藏先民們怎樣告別刀耕火種,游牧遷徙,怎樣走出混沌的傳說,怎樣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佛苯之爭和吐蕃王朝興衰,怎樣如同“川流不息的風”蕩去唐、宋、元、明、清的時代煙云,守望自己的流金歲月……可謂草蛇灰線,一樹千枝,氣象萬千,“我覺得傳統文化如同一條河流,就像雅魯藏布江,你看它從源頭冰川起步,沿途匯集各路小水,天上雨水和地下泉水,終于浩浩蕩蕩。當然也蒸發也流失,時有改道,急轉彎處就如雅魯藏布大峽谷。就在最近的幾十年間,我們見證了隨著某些舊有生產方式的消亡而消亡或正在消亡的狩獵文化、馱鹽文化和鹽糧交換等等;看到了某些傳統職業的末路尾聲,例如防雹喇嘛和降神巫師;另有一些正在被空前地發揚廣大著,如藏醫藏藥;有一些則屬于‘搶救’范圍,如口承文化的民歌、民間故事和世界上最長的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總之傳統是動態的而非靜態的,是變化的而非凝固的。……我們現在所說的西藏傳統文化,是千百年來不時被整合的結果,已經分辨不出哪是本土的、哪個是外來的。”馬麗華如是說。寫作這部兼有史學背景、藏學底蘊、文學架構的大書,需具備相當出色的綜合實力方能勝任,藏學專家拉巴平措甚至斷言,此書“非馬麗華莫屬”,并非沒有根據。
“風化成典”絕非一般意義上的編年史,而是作者基于個性史學立場的一種詩意言說。“在以歲月為形式的風化過程中,大多成塵,不知何往;僅有少數人和事,因其自身質地的緣故,沉積下來,風化成典——典故,典范,經典,名典。”全書展示了中國大歷史觀的西藏視野,背景是遠古自然,歲月大漠,文明變遷,觀點、史料、場景、故事,彼此滲透,水乳交融,配以珍貴的圖片、精準的文字說明和浪漫的描摹,把讀者帶進了亙古的雪山,牧獵的草原,征戰的騎塵,雄奇的寺廟,風動的經幡,恢弘、磅礴的歷史舞臺搬演了無數羅生門般的精彩大劇,令人恍若身臨其境,又似洞若觀火。西藏自然奇貌屬于“天賜”,造物主的神來之筆,遠非“滄海桑田”可以籠統概括。其脫海成陸的史前演變,卻也僅僅拉開了地質紀年序幕,這片“自新大陸”隨之兀自隆起,而最終成為海拔最高、面積最大、年代最新的“世界屋脊”,需要億萬斯年。而地球物種生命史的形成與演進,更經歷了一個物競天擇的大規模淘汰過程。考古證實,史前的西藏古文化以卡若文化為代表,“直到公元6世紀前后,西藏的故事都在本土演繹著,與高原之外的世界少有參與。定居已久、各有分屬的人們,縮小了遷徙的范圍。如果聽到外部消息,也是輾轉而來。這一時段的中原地區,已經有聲有色地經歷了堯舜禹、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三國進而隋唐,而中土的視線也似僅及于西極大荒的昆侖,莽莽昆侖以南的雪山叢中有些什么,只從望風捕影中得知一星半點。至于西方世界,從希臘到羅馬真正接觸此地,恐怕要再等上千年”。游走于史學與文學之間的馬麗華,拂去塵埃,披沙瀝金,再現了考古以外的“全息”文化景觀。對于作者,這個過程令她悲喜莫名,“考古或許能給我們帶來驚喜,但是,當歷盡艱辛攀上高崖,當考古學家手指一堆疑似遺址的石頭,告說此為穹隆銀城時,所有的詩意全都歸于驕陽下的焦土”。
“風化成典”的西藏歷史,松贊干布堪稱一位標志性人物,只不過他并非第一位藏王,之前,至少曾有過三十位藏王。據史學家記載,西藏第一位蕃王聶赤贊普,就是由苯教的僧團認證并且加冕的,而聶赤贊普與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佛是同時代的人。這說明在佛教傳入藏地之前苯教就已存在,它的歷史甚至比君主制的歷史還要悠久。“由于西藏地區特別的自然環境和歷史進程,宗教不是作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佛學不是作為學問之一種,而就像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樹,上面綴滿同質的果實,其下卻連小草也難以生長——不鼓勵生長世俗知識分子和經世致用的學問,以及純文學純藝術創作,古代神話也都經歷了佛教化改造。世俗知識分子的缺席,意味著人本主義,人文思想,以及通常由這一階層所承擔的社會職責的缺失,既對所處的現實社會和民生無意無為,同時意味著與外部世界交流對話,缺少了溝通的角色和過渡環節。”很多藏人不這么看,他們認為在佛教入藏之前,西藏沒有自己的語言,而文化更是愚昧、落后等等,這種說法一直流傳了數個世紀,包括主政達三四十年的吐蕃女王赤瑪蕾等許多重要歷史人物,其事跡之所以被史冊屏蔽,是因為他們大都致力于政治,卻無作為于宗教,后世的僧侶遂忽略不提。如此評價顯然有違西藏歷史和本土文化真相。比如,凡論及松贊干布的歷史業績,“通常側重于觀世音化身一面……從而淡化了他在政治、軍事、文化等方面的不世之功。只講功德,少言征戰,一說武力,必有殺戮,致有形象改變之舉。”馬麗華卻更稱道松贊干布在文化方面無與倫比的貢獻。
就讓我們順著馬麗華的描述,身臨其境于那個激動人心的時段吧。當西藏文明時代的首位學者吞彌桑布扎,翻過崗巴拉山和喜馬拉雅山,千難萬險地在南印度游學七年回到家鄉,松贊干布為他提供了最能激發學者創造力的家園般生活條件,于是孕育中的藏文有如瓜熟蒂落一般,“三十個輔音字母押著‘啊’字的韻腳率先舞蹈而來,四個元音字母稍后安靜地跟進,上加和下加的符號是飛翔的羽翼和風輪,前加和后加的符號則是助行的拐杖。字母的組合排列是需要悉心甄別的,不能亂了群舞的陣腳;詞語的潤色是需要悉心推敲的,否則豈能活色生香”。松贊干布一直密切關注著藏文的誕生過程,并成為第一個學生,以至于沉迷其中,不理政務,一度還招致了群臣的抱怨。他不曾想到,為自己“歌功頌德”的后人當中,居然有一位與之冥冥相隔1300多年茫茫歲月的名叫馬麗華的漢族女作家。
新生的藏文開創了嶄新世紀,其保留下來的藏文檔案總量之大,僅次于漢文古籍。除了高深、玄奧的宗教著述,藏民的生存語言也受到影響,而文學作品更使其血脈延伸,“藏傳佛教后弘期所弘興的不限于佛教,起自喜馬拉雅以南的文風,同時影響和改變著藏文世界。從那以后,以藏文書寫的詩文逐漸納入《詩鏡》的格式規范,《吠陀》中的典故也觸目可及。僅以修辭學方面的藻詞為例,世間萬象皆有意象唯美或含意深奧的代稱,直言主體名稱是要被取笑的。”比如:修飾天空,有云行之路,星辰之路,天神之路等;修飾太陽,有時間之睛,黑暗之敵,萬光之主,七乘之車等;修飾月亮,有夜之主,睡蓮親,清涼之主,眾星之主,海中生,抱兔等;修飾大地,有藏金之處,寶藏擁有者等,不一而足。隨著年深日久,這種修辭傳統對藏文文統、文脈和文體的滋養和滲透,已是渾然一體。
作者還強調,大量的藏文檔案得以留存,敦煌的莫高窟、千佛洞可謂功不可沒。公元七世紀,敦煌接納了吐蕃的統治,吐蕃人也擴建并充實了敦煌的文化寶藏,甚至滔滔逝水也難以阻斷敦煌與吐蕃的歷史緣分。20世紀70年代的一天,敦煌文物研究所的老學者霍熙亮路過甘肅柳園車站大庫房時,偶遇西藏長途貨車的卸載場面,立即驚住了,他發現眼前那些堆積如山被當作“四舊”的廢銅爛鐵,竟有無數難以估值的文物混雜其間,于是與同事商議,以研究所名義急報國務院,得到時任副總理的李先念當即批復,一場搶救文物的工程隨之開始。霍熙亮、史葦湘、孫修身三位專家帶領十五個工人,把一座七十米長、十幾米高的貨堆翻檢了整整三遍,清理工作整整忙了四個月,避免了包括西藏多座著名寺廟鎮寺之寶的一大批國家一、二級文物慘遭毀棄。這個故事也只能算是歷史小插曲,卻功德無量,令人唏噓。歲月雖以風沙的形式吹過,卻終有一些被“風化成典”,意義非凡,依然從遙遠處照耀著今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