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嚴英秀
回看一路云飛雪落
●文 嚴英秀
我做夢都沒想到日復一日的生活流水賬中會埋伏著2009年那樣激烈的遭遇。2009年,我的小說被人偷竊。盡管最終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其間的心靈折磨只自己知曉。和小偷光天化日之下做賊的過程同時被曝光的還有我羞怯的寫小說的經歷。真的,我在小說創作方面幾無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也因為如此,剛開始時,我遭到了很權威的質疑,我被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開口就問:你除此之外,還寫過什么小說?
·作 者·
我寫小說是很晚的事情了。
老早就知道寫小說要會編故事,而我不算是想像力特別豐富的人。小時候,那些編故事編得出奇制勝的伙伴每每讓我艷羨不已。稍大些開始學寫作文了,身邊一些心思細密的女孩開始有了自己的日記本,而我只是寫每個年級語文老師都會布置的那些題目:《我的老師》、《我的媽媽》之類。永遠寫老師和媽媽(或爸爸、奶奶等),無非是寫他(她)多么辛苦多么慈愛,寫自己犯了錯他(她)怎么教育怎么寬容鼓勵。經常寫的還有《寒(暑)假見聞》、《一件有意義的事》等。一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假期里能有什么見聞呢?與“意義”邂逅的幾率也相當之低。那時候,父母定然沒有閑錢帶你去游歷名山大川長見識,什么夏令營冬令營到香港看迪士尼樂園之類的事打死都沒入過夢。那時候,應試教育也沒這么如火如荼,假期里基本沒啥作業鬧心,更不會有現如今這么多的假期輔導班、特長班之類折磨人。放假了,大家要做的不過就是在家門口瘋玩。
就那樣讀了中學,也上了大學。大學里懂了些理論,知道小說不是純粹的編故事,它是源于生活的。但問題是它又高于生活。難就難在這個既源于又高于上。所以在我的大學時代,我雖然因為寫了許多篇詩歌散文,而其中的三五篇發表在國家級、省級純文學刊物上而成為校園里小有虛名的文學青年,但小說這種體裁,我從未嘗試過。我小時候編寫好人好事的能力喪失殆盡,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能寫實,只會直抒胸臆,只把眼光無恥地盯在“小我”上。青春是那么寂寞的事情,風和日麗的成長中隱藏著殘酷的疼痛,躁動與迷茫,絕望與反抗,都找不到恰當的出口,年輕的心日夜戰斗在無物之陣中。當許多同學忙著失戀,許多同學用崔健的歌曲吼叫著搖滾的心情,我用情感濃烈的散文和一首首自認為寓意深長其實不知所云的分行文字記錄下自己的心境。那時花開,我用我的紙包著我的火。
不寫小說,但讀小說,許多影響一生的好小說就是在那時候讀的。有時也一邊讀一邊羨慕,寫小說的人是多么自由,他可以藏在人物的后面,在虛構的故事里表達真實的自己。他廣闊無邊,又莫測高深,不像人一看見情形外露、偏執神經的人就說,看,像個詩人。
大學畢業后教了大學,原以為以自己資深文學青年的身份在大學里教文學課,是逢其時盡其才,是魚兒游進了更深的水,是眼看得著的教學相長終成正果的大好事,但誰承想新生活一開始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這才知道從中文系的學生到中文系的老師,期間的距離是千溝萬壑,風花雪月夢猶未醒,世上已滄海變桑田。我不得不無比沉痛地明白過來:身邊的人和事已不吃文學這一套,掖下夾本文學刊物招搖過市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我寫的詩不但不能為我追回昔日的光榮與夢想,而且毫無道理地使我背上了不務正業的嫌疑。在大多數人(尤其是領導)的認知里,一個寫詩的老師肯定不會循規蹈矩踩著鈴聲上課下課,不會夜里點燈熬油備課寫講義,但冤枉的是,偏偏我這樣做了。我這樣做了,就說明別人先入為主的那種判斷錯了。但在中國,傻子都清楚,大多數人不能錯,尤其是領導。你想想,一個寫詩的人年終考核得優秀,那豈不是對人事考核部門的極大嘲諷!
原來如此,大學是不管教文學的老師有沒有文學才華的,它不吃文學那一套,它甚至都不在乎一個老師能不能真正站得住講臺。那它認什么?答案很簡單:學術!科研!什么是學術科研?就是有基金的課題,就是那種前面有中英文摘要,中間有引文,后頭有注釋的文章。在大學里,只有會寫這種文章的人,會說那種云山霧罩的學術黑話的人,才可以挺著胸膛做人,才可以名利雙收,吃香的喝辣的。
就這樣被大學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無奈,我的決定是糊涂。從此,搞學術科研的浩蕩大軍中又擠進去一個亡羊補牢的我。先是到圖書館去細細揣摩那些科研期刊的口味,然后針對某一對象苦思冥想出一個或許早就被別人說過論過的意思,再然后煞有介事地找材料自圓其說。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打造,油然而生了一種做學問的感覺,那種叫科研的文章也一篇一篇問世了。上了中文核心,上了CSSCI,上了國家權威,于是,評上了講師,評上了副教授,踏上了繼往開來再求“正高”的長征。于是,別人投過來的眼神中有了不一樣的內容,于是,先為這樣的眼神感到竊喜,然后暗自后怕:幸虧迷途知返得還算及時,要不然,還得非主流多久呢?
大學中文系不是作家詩人的樂土,但絕對是科研寫手們的溫床。發放年終獎金前,要填這年的科研成果。自己發了五篇,覺得已經是可以得不能再可以了,誰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人家竟然還有七篇、八篇的!人家除了文章,還有省級、國家級課題!這一驚非同小可,人民幣眼看著比人家少了三四千、七八千了,原本虛妄的成就感也就大打了折扣。好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許多人連一篇都沒有呢。
就這樣,混跡于一支原本最該潛心安靜但卻莫名燥熱的隊伍中。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心的涼意才像一種適時而至的醒悟一次又一次浸上來。翻看自己掙了錢也掙了臉面的那些文章,翻看別人壓過了自己的錢也壓過了自己的臉面的文章,剩下的都只是難以名狀的倦怠感。而看到聽到的更多“科研”背后的故事更是讓人生出了羞于為伍的蒼涼。
我從什么時候,變得離自己這么遠了?真要在這條道上走到黑嗎?為什么拿也拿了,吃也吃了,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終于,又開始了第二次“轉身”:讀自己想讀的書,寫自己愿寫的字,走自己愛走的路,讓別人學術科研去吧!決心下定的那一刻,我真有一種久在樊籠里今得返自然的柳暗花明,不怕人笑話,我再一次特文藝特煽情地用流行歌曲的句子想:原來這些年,自己穿梭在煩惱的河流上,只是為了在此刻回到文學的快樂老家里來。是的,我是那個在時間的風里踉蹌走遠的孩子,而文學是老家那不變的屋檐。注定有一天,我還得回到它的庇護下。除此,斷無他處的風景可以安妥不聽話的靈魂。
我開始了優哉游哉的讀書生活。當下有學問的人,說話有權威的人,身邊圈子里的人,眾口一詞都說好,好得不得了,但我自己讀了前30頁還是稀松平常覺不著好的書,硬著頭皮相信無限風光在后頭但終于越讀越不堪痛苦的書,面對它們,我勇敢地知難而退,不打算再看第二眼。我只讀自己覺得好的,能讀下去的,讀著高興的。我就這樣膚淺并快樂著,日子長了,猛不丁發現自己這樣讀書竟然也還一不小心讀出了一點兩點心得來,既然閑著也是閑著,那就把這些思緒記下來吧。
我寫了好多篇關于作家作品的讀書隨筆,這是些最大程度地貼近我自己溫暖我自己的文字,它們是從我的心里流出來長出來的,我極其珍愛它們。我把它們小心地投給我認為脾性相投的報刊雜志,果然,它們一篇一篇都變成了鉛字。我知道打死它們都算不上學術論文,所以不能拿著到學校科技處排隊領科研費,但它們回報給我的愉悅是無窮大的。
漸漸地,也開始有人關注我了。在許多地方,人開始稱我為評論家了。不過,鑒于我的資歷太淺,勢頭離猛還差一大截,“評論家”的前面往往冠以修飾限制的“青年”二字。
我發在《文學自由談》上寫蕭紅的那篇《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是引起了較大反響的一篇文章,先后三次被其它報刊轉載,還選入了一些集子。更重要的是,《文學自由談》刊出了對此文的反彈文章《揀出幾粒爛櫻桃》。我發在《文學自由談》上的文章,迄今被人“反彈”了四次,三次在《文學自由談》上,一次在別處。其中對我很有裨益的是“爛櫻桃”一文,它的作者是蕭紅專家,他鞭策我在以后的時間里更認真嚴謹地研讀了關于我喜愛的作家蕭紅的種種。我喜歡他的比喻,說我的文章是一盤色澤鮮艷水分飽滿的紅櫻桃,因為我恰巧特愛吃櫻桃。我希望自己以后端出來的“櫻桃”里,爛的越來越少,最好是接近于零。一直以來,我寫得不多,因為是興之所至的寫作,所以沒有感興趣的選題時不會找著寫,沒有充足把握時更不會硬寫。一個作者,有不端出櫻桃的權利,但讀者,絕無吃爛櫻桃的義務。
一些業內朋友評論我的評論,說我太激情,太切膚,喜怒太形于色,說我分析作家作品時猶如把自己投進了火里,說我搞批評就像搞創作。這些話如果自己裝得“很傻很天真”,也可以當成夸獎的話去聽,但實際上,它的意思是,我寫評論還停留在感性層面上,沒有上升到一定的理論高度。獨到的感悟有余,深厚的學養不夠,如此等等,反正就是我的評論還不夠“學院派”。我在學院里混飯吃,這樣的話語系統諳熟于心,根本不用過腦,直接靠嘴就能完成。問題是,這些問題真的是問題嗎?批評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文學創作嗎?激情一定是沒有內里支撐、胡亂燃燒的野火嗎?而理性一定就是好的?沒有感悟的理性那不又整回到“學術”那邊去了嗎?評論家評論作家作品時不把自己投進去,那該投進去什么?沒有自己的眼的濕潤、心的濕度,那種如槁木死灰般的客觀全面的所謂學問真的是人需要的嗎?我為什么要點燈熬油做那種沒有生命熱力沒有心靈表情的“純正”的批評?既然評論家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性格迥異的人,他有他的脾氣,我有我的缺陷,可批評為什么經理性的鹵水一點就四方齊整得像一個屜籠里的豆腐了?
當然,我可以在這里自說自話為自己護短,但無論我怎樣振振有辭,都改變不了那些做正經學問的人對此的看法。這種看法由來已久,固若金湯,和學界的門庭有著相對應配套的森嚴。我既選擇了從此后做散淡之人,寫簡單文章,也就沒打算過讓這種看法對我另眼相待網開一面。我在乎的是另一種聲音。我期冀和作者、讀者的碰撞、交流、對話,渴望自己用心寫就的文章能得到同類的認同和批評,鞭策和鼓勵。但這樣的情理之事卻越來越成為奢求了,現在的文化生態和自然環境一樣脆弱得危機四伏,原該良性反彈、爭鳴的話題在許多時候在許多人身上變得極其惡性,昏暗不堪。久而久之,好像寫者和評者之間只有冷漠和敵意才是正常的,好像只有無限上綱上線的互相謾罵、詆毀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吹捧才是正常的,好像評論家要么是憎恨的面孔要么是諂媚的笑臉才是正常的。當太多的人習慣了這樣預先假設的壞名聲時,真正的好評論真評論要么成了異類,要么被視而不見。我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聽人家從鼻孔里往外噴氣:哼,那些搞評論的!我也聽過一些人談起某些著名評論家時冒出來的鄙夷神情:他怎么不按照自己的小說理論寫一個小說范本給我們看看呢?我甚至遭受過一個長發披肩的疑似著名中年男作家對我指著鼻子的指責:評論家就是自己不會寫才去評論別人的,你年紀輕輕,干嘛不干點別的?
這樣無知褊狹的言論自然不必理會。可是它們就像是一種在對的時間出現的錯的邂逅,雖擦肩而過,浮云往事,但卻留下來不經意的暗示:自己寫一個,真的是那么不可企及的事嗎?一直以來的對小說的熱愛和敬畏突然都噴涌而出,變成了不可阻擋的一種誘惑。2006年,我寫下了第一篇可以叫中篇小說的文字。然后又寫了第二個,第三個。
不過是寫出來給自己看看,沒有投稿,也很少給人看。好長一段時間,我拿不準它們是不是小說。我拘泥于那點有限的評論經驗,無力對自己筆下突然生出的“新”文字加以評判。同時,我無比慚愧地意識到,雖然從文學青年到了文學中年,從文學愛好者變成了所謂評論家,但我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虛構文體還是缺少足夠的駕馭能力。這首先來自于我對自身所處的“生活”的不信任。我是一個從來沒有走出過校園的女人,而大學其實是非常封閉的環境,我在講臺上清談文學,面對的永遠是不諳世事的學生,我走下講臺,身邊基本是有著和我一樣煩惱心情和不一樣的學術面孔的人。而在社會上少之又少的交往,大致也沒逃出過所謂文化人圈子。我常年生活在一個城市,雖不時出門,卻只是開會或旅游,而從未有過探險、流浪、漫游的浪漫傳奇。“遠方”對我的饋贈和對平常人一樣無非是幾張風景照片,而并無奇花異樹的故事。我一直懷疑,甚至先驗地認定,像我這樣經歷單純、生活面狹窄、興趣單一的人,應該寫不出讓讀者看得興趣迭起、余音繞梁的小說,更寫不出那種以大悲大喜的情節表現普遍人性的深刻小說。雖然知道福克納擁有的只是一枚“郵票”,雖然常對學生講想要打出一口清冽的水井,必須開掘要深,而無須鋪面要寬。但問題是,我如何切入到那個有泉眼的幽暗處深刻處?我如何讓我的郵票有效地有力地進入我的文學?逝者如斯夫,時間天天流著,也就流成了醉生夢死的慣性。沒有警覺沒有結晶的生活也叫生活嗎?如果什么樣的生活都可以從日子里走進故事里,哪又何來體驗生活這一說?
反正,我雖然無比地熱愛自己的小說,但我有多么敝帚自珍,就有多么自我審視。我在深夜里看自己的小說,我看出了某處情節的嚴重失實,緊接著又發現了一句對話的脫離性格,然后是語句太唯美,氛圍太做作,然后是結構太精巧或者太散亂,然后是主旨有時混沌有時又太刻意,然后是一天,我發現我所有的故事雖然是我筆下人物的故事,雖然我的人物有著完全迥異于我的情感和經歷,雖然我炮制出了形形色色我能想像到的生活,但他們每個人的內里,那些男男女女光鮮而傷痛的表情里好像都藏著一個似是而非、呼之欲出的“我”。
這是多么可恥的事情,一個寫小說的人,無論寫誰都好像是在寫自己;這是多么無奈的事情,一個力圖要表達廣闊人生的人,永遠無法掙脫自己有限心智的羈絆——這是多么殘酷的事情,一個被人叫做評論家的人拿著解剖刀劃過自己的小說,所到之處,滿目瘡痍,刀刀見血。
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但僅僅是幾年前,我竟然還有著那么愚蠢的天真,我不允許自己不完美。還有著那么決絕的信仰,既然不完美,就讓它到此為止。我盡管懂得,文學的完美就像愛情的殘缺一樣,是永無止境的,是永遠無法最終完成的,但我還是有一種堅持,堅持不讓文字的浮塵在自己的手里一遍遍揚起。
我就那樣一度中斷了其實才剛開始的小說創作。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寫,什么時候再寫。我做夢都沒想到日復一日的生活流水賬中會埋伏著2009年那樣激烈的遭遇。2009年,我的小說被人偷竊。盡管最終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其間的心靈折磨只自己知曉。和小偷光天化日之下做賊的過程同時被曝光的還有我羞怯的寫小說的經歷。真的,我在小說創作方面幾無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也因為如此,剛開始時,我遭到了很權威的質疑,我被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開口就問:你除此之外,還寫過什么小說?
我當然不是只寫過那一篇小說,但我不能把更多的小說草稿拿給人看。那是種極其悲憤的感覺。那些人的懷疑看似有理,但實際上是比那個小偷的自辯高明不了多少的強盜邏輯:許多偉大的作家一生只有一部作品,那么他們又何以證明那一部是他的?就因為灰姑娘省吃儉用買下的那雙美麗的舞鞋是她僅有的,就可以聽信隔壁那個披金裹銀的暴發婦的反誣之詞?只有濫女人,才會用被許多人愛過來證明自己的可愛。
事情平息之后,我重新拿出那些寫完或沒寫完就擱置起來的故事,一頁頁細細地看過。我重新撿拾起我的小說創作,我再次出發。不是的,不像身邊有些人所說的那樣,我是為了向世人證明,我能寫小說,我會寫小說,我除了那篇被偷的小說外還有更漂亮的小說。事情完全不是這樣,雖然它看起來好像接近于人們的理解。我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比較專注地寫小說,是因為通過這件事我透視了自己和小說之間莫名的難以分割的緣。說起來真是很湊巧的不幸,此前我曾有一篇散文和一篇寫張愛玲的論文先后被人全文抄襲,但那兩次均未使我太過受傷,無奈一笑罷了。我不是一個善于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的現代人,寬恕心是真,沒精力、怕麻煩也是真,暗地里常以母親告誡的吃虧是福安慰自己。但這次,安慰脆弱得不堪一擊,而傷口疼痛得無以復加。因為這樣的疼痛,那個最后的說法,我就算遍體鱗傷也要討回。后來,我用了好長時間才明白過來: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自己對小說別樣的深刻的不舍。原來在我的內心深處,有一些文字,它們糾結著我最真的喜怒哀樂,對于它們,不可以像對學術那樣,說放下就放下。
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經過了2009年,我對世間人和事,對自我都有了重新的認識,我懂得了愛和傷害的無處不在,學會了對欠缺的理解,對妥協的寬容。既然人生的每一個角落生命的每一個時段都有不完美伺機而動,那么我又為什么要苛責一篇小說的缺憾?我為什么在與千瘡百孔的生活達成和解的同時,卻不能原諒一個雖無力抵達完滿但對此懷有虔誠熱望的自己?既然文學是疲憊生活中時遠時近但從未喪失過的僅有的英雄夢想,我又何必讓腦子里的小說觀念對筆下的文字吹毛求疵?
我開始寫了,就好像是小說自動涌到我的腦海里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地漫延而來。兩年時間里,我發表了八部中篇,也有三四部被選刊轉載。我知道我說出的數字會讓一些高產作家啞然失笑,但對我這樣生性疏懶而且要必須以教學為生活重心的業余寫作者來說,數量從來都不應該是目標。同時,我還在隨心所欲而又認真地讀著別人的小說,寫下或許還說得過去的評論文字。有一次會議上,我赫然看到我的名字前面寫著這樣的“頭銜”:著名評論家,青年作家。我根本用不著謙虛也知道,“評論家”而“著名”,那絕對是名不副實的溢美之詞;“作家”而“青年”,倒是實實在在地說明了我這個人到中年的作家的現狀,看看我這些小說吧,我多少年來幾無長進的想像力,我捉襟見肘的結構,我永遠不敢把最幽密殘酷的一面撕開給人看的“潔癖”,我乏善可陳的語言表達。比比別人,我寫的都是些多么青澀多么沒有殺傷力的小說啊。既如此,我不青年誰青年!
可是,管他的呢!
我承認這真是一種破繭成蝶的海闊天空,我突然就擁有了從心靈深處滋生而來的無限自由。我不再在乎別人說什么你評論家寫的小說怎么也這德行,我不管用我右手的矛去刺左手的盾會是何種情形,讓我評論別人時尖銳吧,深刻吧,盡可能擺脫片面走向客觀理性吧,煞有介事吧光說不練吧面面俱到站著說話不腰疼吧。但當我躲到小說的傘下,我將無比地沉醉于自己的傾心訴說。那些明媚鮮艷中不期而至的疼痛,那些撫之不去的生命密語,那些永不能盛放的心靈褶皺,那些一地碎金般明滅可見的堅信,那些幽微深切的快樂,它們像傘外飄揚的雨花,紛至沓來在我的面前,我將伸出雙手,捧住這上天昭示的秘密,我將無限地迎接這彌足珍貴的安慰,就像在一場破損的愛情面前,我溫柔地死于宿命。
我就這樣寫我的小說,就這樣寫我能寫愿寫的小說,它們對我是無可替代的心靈化妝品。但對別人,也許只是無傷大雅的誤會。它們有太多的不好,有不可饒恕的局限,有致命的不足,就留給別的評論家去修理吧,如果有誰還看得上讀一讀評一評的話。或者,根本無人理睬,我也將坦然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