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與自行
——讀《道行天下》六人繪畫展
尋常風物,自然風景,田園風光,鄉野風情;樸茂的筆觸,熱忱的色彩,純美的格調,浪漫的氣息——這些似乎已從我們的“時尚視野”中模糊遠去而不免“傳統”與“陳舊”的審美元素,對于沉溺于信息、觀念與物欲的“現代人”,意味著什么?
一份“文化鄉愁”與“精神詩意”的回望與收藏。
由此更換一份“心境”——跳脫被設計、被作弊而成為類的平均數的郁悶困擾,重返本真個在的自由呼吸。
賞讀陳紅旗、郭達平、劉邦一、遠宏、曾希圣、張堯六位藝術家的“寫意風景繪畫”作品,油然而生的第一感念,便是“心境”這個詞。
同時便想到我的一首舊作《看山》:
我們常常要離開城市去看一座山看一些很野的地方對著它著迷我們知道那些地方和我們沒有什么關系我們只是去看看它看看還回去回去作各樣的人 作各樣的人并取得各樣的評語只是過一陣我們就覺得心里空空的就想去看山看一些很野的地方然后一聲不吭回到城里并漸漸學會了自己給自己下定義
詩畫同源,冒昧扯來這首小詩充論,或可為直觀感受六位藝術家的作品,作一點別有開啟的注解。
繪畫在發生學上的終極意義是:外部物象經由主體精神之詩性的“化合”,復轉換為“心象”的投射——由一定的語言形式來完成。
因此,真正的好畫,是既可作壁上觀,又可作心里讀的。在這樣的“觀”與“讀”中,我們既享受了一次美的散步,又收藏了一份詩意的“心境”。
是的,是“心境”:在題材與形式之外,在色彩和線條之外,藝術的創作與藝術的欣賞,應該還有另一層重要的“意思”或叫做價值尺度,即“心境”。無論是創作者還是欣賞者以及收藏者,在其意識的深處,經由藝術的創造與欣賞、以及“收藏”(廣義的、包括靈與物在內的“收藏”)之途徑,于悅意養眼之外,也暗自改變了一份“心境”——這是更具誘惑更有價值的所在。由此我相信:所有好的繪畫作品,一定是在一種自我認同的真善美之心境中所發生和成就的。這個不乏詩性生命意識的“心境”,是決定作品是否打動人,是否同時能深度作用于視覺和靈魂的關鍵。
這“心境”,說起來好像是“虛”的,但落實于具體的藝術創作,卻是實實在在的一種存在。“勿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勿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古今美學,皆講“文以氣為主”,正在于此。品讀六位畫家的作品,首先為之心動的,便是雖不可見卻處處可感受到的純正氣息,是有“心齋”所在所養的藝術家之出品。其實僅從六位畫家選擇同道畫友之雅集聯展的這種呈現方式,便已見得其心境的超脫與自在。而在唯“觀念”與“炫技”為是的所謂“后現代”藝術時潮中,能潛心傳統題材及架上修行,更見其藝術立場與藝術精神的“知常而明”(老子)。
有“心齋”則有情懷,無論筆下畫的是什么,總有一種精神的詩意彌散浸漫而潤己明人:通觀六位畫家的作品,雖選材角度不同,表現風格各異,但滲透在筆觸和色彩中的那一脈詩性生命氣息,卻是一致的。再就是那種氣定神閑、自得而美、自得而適的良好心態——古今藝術家,本是最自由、最灑脫、最為純正可愛的一群人,而今爭先恐后地變身為“時人”、“潮人”,離“道”就“勢”,舍本求末,將自在本真的藝術創作變為“展覽秀”或“市場秀”,無論是炫耀于技法,還是偏執于觀念,都充滿了功利的張望而妄念多多,難得返璞歸真。這里的關鍵是“自性”的喪失——包括人本的主體自性和文本的藝術自性。在日益強勢的市場邏輯和變味的展覽機制面前,如何保持藝術自性,已是一個當代藝術家必須直面而對的首要問題。如此,我們會發現,常常是那些自甘邊緣,視藝術創作為人生修行,為不得不的一種生活方式和生命歸所的藝術家們,尚葆有一種純粹和素寧——這一點,在六位畫家的作品中,確然得到充分體現。而值此文化背景空前駁雜混沌之際,這種純粹與素寧,已不僅僅是一種難得的藝術風格之體現,更是一種難得的藝術風度與人格力量。根系藝術自性,情緣精神詩性;化風景為心境,融詩情于風情。生命形態與語言形態和諧共生而形意相彰、神和氣潤——如此雅集,實可謂別開生面、清風可人。
落于文本細讀,則又各具韻致:陳紅旗的畫,沉郁醇厚,盡顯黔地風土的野逸之美,如古歌般撩人心魂而內含生命蠻力,視覺沖擊外,更直擊人心;郭達平的畫,雄奇奔放,熱力四射,頗得表現主義畫風之神韻。筆如奔馬,色如巖漿,任情由止而渾然有度,不失法度與張力;劉邦一的畫,秀潤清曠,既工且意,不飾不矯,簡中求豐,筆觸和色彩皆在有節制的運動中,體現一種典雅與靜穆之美的境界;遠宏的花草小品,演繹詩情美意,簡括練達,揮灑自如,隱隱有文人畫之韻致,卻又極富現代感。素直之質,詭異之采,既簡約,又渾涵,純凈華美,老練中見清奇;曾希圣的山野小景,看似恬美單薄了些,骨子里卻有大感覺在,一種秀木靜水般的柔情愛意,平寧淡遠,含蓄洗練,樸茂而清新;張堯的畫,我常稱之為“潛抽象點彩朦朧詩”。三種元素融會貫通而通達無礙,顧盼自若,優游不迫,大疏大密,恰臻其妙,且從形式到內涵,都彌散著我們這個時代少有的純凈之美與浪漫氣息,每每令人心馳神往。
總括上述,忽而想到,在極言“現代”的當下文化語境下,包括傳統中國山水畫和傳統架上風景繪畫在內的此一路藝術作品,到底還有怎樣的審美價值,或者說以怎樣的審美特性,作用于我們駁雜浮躁的精神世界呢?尤其對那些非專業性、非研究性的一般讀者與欣賞者而言。
如此復以六位畫家的作品為個案,讀之賞之品之析之,或可用“倦鳥歸林”、“天心回家”概言之:“倦鳥歸林”即視覺入夢,“天心回家”即精神還鄉;前者怡情,后者洗心。無論是于創作者和欣賞者以及收藏者,大概得此二味,皆已足矣——所謂“現代性”的核心命題之一,便是人與自然的背離。而讀山水畫也好,賞風景畫也好,只要讀出賞出這種“倦鳥歸林”、“天心回家”的感覺,那就一定是對路數的了。
沈 奇,詩人,文藝評論家,陜西美術博物館學術委員,西安財經學院文藝系教授,《陶瓷科學與藝術》雜志評論專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