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波,王學東
在國際關系理論的發展演進過程中,曾出現過四次激烈的論戰。在第三次論戰中,新自由制度主義學派與新現實主義學派在本體論、方法論、認識論上展開了激烈的辯論,論戰雙方各執一詞,不分伯仲。新自由制度主義正是在對新現實主義的批判中逐漸發展和完善的。
20世紀70年代,世界形勢發生了深刻而顯著的變化,美國的地位相對衰落,一超多強的世界格局逐漸明朗,由美國主導的話語權亦逐漸失去了往日的效用。在這種形勢下,美國對于自身地位的相對衰落感到很沮喪,悲觀情緒一直籠罩著美國學術界,學者們開始思考怎樣繼續有效維持美國的霸權地位。新自由制度主義認為國家間的合作仍是謀求利益的主要途徑,他們為美國開出的藥方是強化和利用國際制度特別是國際經濟制度,通過多邊合作和市場機制聚集財富以彌補今日物質資源的不足。在他們看來,通過建立和修補以前的國際制度來維持美國的霸權地位成本較低,通過國際制度主導下的合作方式確保美國所偏愛的規則能夠繼續指導其他國家。
新自由制度主義認為,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由于信息科學的進步,國與國之間的交流得到進一步加強,“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1]相互依賴十分緊密或迅速地變得日益緊密,意味著在世界任何地區發生的任何事件都會對其他地區的某些人,甚至所有人的生存發展造成影響,國際事務的處理出現了“多米諾效應”,人類社會步入了一個高敏感性和強脆弱性的時代。而要實現共同利益,國家之間就必須合作;要成功實現合作,就必須創設和完善國際制度。只有發揮國際制度的功能作用,有效的國際合作才能達成,國與國之間才能實現“你活我也活”的雙贏局面,全球治理也才能有序進行。
現實主義學派認為行為體之間的合作是困難的、脆弱的,其原因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是行為體之間彼此的欺詐;二是行為體對相對收益的覬覦。但新自由制度主義認為可以通過創設國際制度來解決阻礙國際合作的兩大因素,使各行為體在國際制度的引領下長期合作,實現自己的長遠目標。筆者認為新自由制度主義對國際合作原因的解釋不太充分,下面將借用協調型博弈模式和協作型博弈模式來作出論證。
1.協調型博弈模式
協調型博弈又稱“共同背離困境”,指參與者試圖通過協調利益分配來規避一種對彼此雙方均失利的結果。“性別戰博弈”就屬于典型的協調型博弈。“性別戰”是指一對熱戀中的情人想在周末一起結伴游玩,共享二人世界帶來的歡悅。但是兩人的目的又不一樣,男士喜歡看足球,而女士喜歡逛超市。由于二人不愿意分開,所以如果男士看足球的愿望得到滿足,則女士的愿望就會落空;反之也一樣。

圖1 性別戰模型
當A采取A1戰略時,B也會采取B1戰略;當B采取B2戰略時,A也會采取A2戰略。A和B都沒有主導戰略,其主導戰略隨對方的戰略變化而變化。因此,納什均衡解就有兩個A1B1和 A2B2。而A1B2與A2B1是雙方最差的結果,是雙方必須加以規避的結果。因此,他們的戰略選擇只會在A1B1和 A2B2中選擇。然而,這兩個選擇對A和B的收益是不一樣的。對于B來說,A2B2是其最希望得到的結果;而對于A來說,A1B1是其最優的戰略組合。故雙方必須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不能兼得。雙方最終會選取哪種戰略,關鍵是看彼此雙方協調的結果。從這一博弈模型看,雙方的信息是對稱的,不存在欺詐。雙方要實現共同利益,必須合作協調處理好利益的分割。
在性別戰博弈模型中,信息對于參與者來說是對等的,協調利益的分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但利益如何分配?由誰來分配?新自由制度主義認為在相互依賴的國際環境下,雙方都有其共同利益,如果選擇背叛只會給自己帶來損失,因此只有通過國際制度進行合作協調才能解決利益分配問題。在利益分配中,參與博弈者以實現自己的絕對收益為自己的首要選擇,國際制度的協調能使他們的利益相對平衡,從而有力保障合作的繼續進行。另外,參與者都存在重復博弈的可能性,所以如果一國在這次利益分配中稍受損失,那么在下次的利益分配中就會采取補償戰略以彌補上次的損失。
新自由制度主義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理想的藍圖,但它過于樂觀而缺乏實踐性。在國際政治現實中,國家當然首先會關注絕對收益,但他們同時關注相對收益,即一個行為體在關注自身所得收益的前提下,同時也會關注自己的收益究竟比別人多多少或少多少。因為在無政府狀態下,生存是國家的首要目標,一個國家要想長久生存下去就必須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權力和物質資源,以此拉開實力差距來保證國家的安全地位。正如沃爾茲所說,如果某一收益被按2比1的比例加以分配,一國就會利用不均衡所得,來實行一項意圖傷害或毀滅他國的政策。[2]因此,國家都傾向于背叛戰略,合作的前景就成了“霧里看花”。另外,一個國際制度之所以能夠形成,首先是大國力量的推動,不管這個大國以后是否衰落,但我們必須堅定一個事實,即在一個既定的國際制度下,盡管各個國家實力有起有落,但各國的實力永遠不會相等。既然國家的實力存在差距,那么具有較強實力的國家就肯定會運用自己的權力來獲得更大的利益。在協調型博弈模式下,權力的重要性就彰顯出來了,因為權力可以決定誰可以參加博弈;也可以用來制定博弈規則,例如誰先行第一步等;權力還可以改變報償模型。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是實力較強的行為體主導了博弈的全過程,他會想方設法達成能對自己產生最大收益的博弈解,所以新自由制度主義所宣稱的補償戰略分配是不太現實的。例如,克萊斯勒對國際通訊領域——收音機和電視廣播、遙感、電磁頻率——的分配進行了考察,發現權力對于利益分配的重要性。在這些領域,權力的分配不均衡,在基本的原則和準則方面也不一致。收音機廣播和遙感領域并沒有形成制度。在不能單邊解決的分配性事務中,如電磁頻率的分配和電訊領域建立了制度,但是其規則和原則隨著國家權力能力的變化而改變。[3]
可以說,國際關系中的許多互動行為并不是由于欺騙行為和信息不足導致的合作失敗,而實際上是一個權力分配問題。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制度不是影響合作的根本因素,而是系統中的權力分配主導了制度安排。因此,新自由制度主義淡化權力,漠視相對收益的作用,對國際現象是缺乏解釋力的。
2.協作型博弈模式
協作型博弈又稱“共同利益困境”。它是指盡管雙方存在共同利益,但每個理性行為體都采用自己的占優戰略,從而導致其戰略組合與他們要實現的共同利益相背離,并非帕累托最優狀態。囚犯困境博弈模式就是典型的協作型博弈模式。

圖2 囚犯困境模型
從圖中可知,背叛都是A和B兩行為體的最優選擇,即無論A選擇A1還是A2戰略,B都會選擇B2戰略,因為對B來說,如果他合作,而A有可能背叛,這樣就會出現A2B1戰略組合,即A獲益最大,B損失最大,這是B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反之也一樣,A也會選擇A2戰略,這樣就出現了A2B2均衡解。但A2B2并不是帕累托最優解,相反A1B1才是帕累托最優狀態,也即是說A和B應該合作,對犯罪事實進行抵賴,這樣對他們都有利。這樣的話,雖然不是最好也不會是最差。盡管他們之間有合作的空間性和可能性,但還是出現了A2B2而不是A1B1。其主要原因是彼此之間信息不完全而擔心對方欺詐。他們出于各自理性的考慮達成的戰略組合,對于整體來說是非理想的、最劣的。這實際上是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之間的悖論,最終不利于共同利益的實現。
在囚犯困境博弈模式中,盡管雙方存在共同利益,但他們還是不會合作,其原因就是信息的不對稱性使得欺詐成為雙方合作的主要障礙,最終導致了非理想戰略組合的出現,集體行動的邏輯使得他們的共同利益化為泡影。新自由制度主義者認為,通過創設或創新國際制度就能有效克服雙方的欺詐問題,實現國與國之間的合作,因為國際制度會尋求其成員國的真實信息,能提供行為體的真正想法和意圖,改善信息的質量和環境,對不提供真實信息或不遵守承諾的行為體進行曝光,使其聲譽掃地,并采取措施對其懲罰。同時,國際制度還能縮小交易成本,有利于共同利益的實現。
然而,國家不同于個人,國家必須考慮其生存和安全,因此他們往往會拋棄以前的承諾,互相都很難把握對方的真正意圖,他可以在今天大發善心講究道德,但可能明天就會變成狐貍改變以前的戰略意圖。正如杰維斯所述,“思想從來就不會停滯,價值觀也會不斷地變化,而新的機遇和威脅也會隨之而來”。[4]米爾斯海默也認為,“國家之間絕不可能確定國家的意圖,這并不是說國家的意圖必定是邪惡的或者是善意的。因為國家之間的意圖是無法嚴格地猜測出來的,而且會不斷更改”。[5]從這一點來看,國際制度很難根除欺詐問題,制度只是暫時緩和了國家對欺詐的擔憂而已。
新自由制度主義還指出,盡管國家之間很難揣摩對方的意圖,但他們仍然會遵守國際制度的規則,其原因是:一方面,各行為體會在國際制度下進行重復博弈,如果行為體不遵守其交易規則,那么它在以后的博弈中就會遭到報復,其結果對自己不利;另一方面,國家出于聲譽的考慮,不得不講究道德遵守規則,因為講道德的國家在國際政治市場上留下美名,反之則會留下惡名。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對于第一方面,筆者認為在國際制度中的各行為體的實力是不均衡的,實力較強的國家擁有了支配其他國家的權力,即使進行重復博弈,實力小的國家也沒有機會實施報復戰略。對于第二方面,筆者并不否認在國際社會上一些國家會出于聲譽的考慮而講究道德,讓渡自己的部分權力采取合作戰略,以此來惠及其他國家,實現和諧發展,這也是人類社會一直以來追求的目標。但是,在無政府狀態主導的國際政治市場中,這只是少數的現象。道德是人們在長期交往過程中形成的慣例,是一個相對抽象的概念。從理論上講,道德不具有法律效力,但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會對國家和個人產生一定的規范作用。然而,道德約束對國家和個人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國家的道德不等同于個人的道德,它有其自身的獨特性,更強調行為體的結果。摩根索認為,個人有道義的權利為捍衛人類道德而犧牲自己,國家卻無權因為道義上的責難妨礙政治行動的成功。事實上,采取成功的政治行為本身就是基于國家生存的道義原則。他還說,國家受到法規的約束是一回事,而假裝確切知道在國際關系中什么好什么不好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6]在個人看來是道德的事,對國家來說卻不一定是道德的。因為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國家的自我生存超過道德義務,國家不但不必承擔某些個體人的道德義務,而且一些驍勇好戰和獨斷專行的國家行為還被視為國家的優秀品質。因此,國家有時候為了本國大眾的福利而不講究道德,是情有可原的,甚至留下壞名聲也在所不惜。
在一個既定的國際制度下,積貧積弱的國家大都不會考慮聲譽:一方面是因為自身的溫飽問題都還懸而未決,無暇顧及聲譽問題;另一方面,即使這些國家不講道德,也不會對國際制度的正常運轉產生多大的破壞作用,自然不會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因此,他們經常奉行左右逢源的外交政策來取悅大國,得到物質上的好處。而處在崛起中的發展中大國,聲譽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良好的聲譽可以為他們贏得良好的國際環境,爭取有利的發展空間,他們一般不會破壞規則。實際上,一個國際制度是否能夠發揮其應有的合作功能來解決全球事務性問題,關鍵是看主要大國尤其是西方大國是否遵守國際制度的規則,因為他們主導和延續了國際制度的運行。如果大國重視聲譽,合作便能成功運行,許多國際性的問題就比較容易得到解決。反之,國際制度的效用就會大打折扣,有時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但是,聲譽是一個彈性較大的概念,大國對其重視程度完全與他們的自身利益掛鉤,當國際制度有利于自身利益實現或最起碼不會使自己利益受損的情況下,他們就會遵守國際規則,向國際社會展示其道德的一面,以此來博得良好的聲譽,獲得額外的收入;而當國際制度的規則妨礙自身利益實現時,他們可能就會拋棄。由此可見,用聲譽來解釋國際制度下的合作是相當牽強的。
通過對新自由制度主義的考察,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國際制度關于合作的功能可能在經濟學領域具有較強的解釋力,但在國際政治領域的解釋力則較脆弱。因為如果國家忽視主權的決定性,忽視政治安全的競爭性,則無異于將國家的生存和地位視同兒戲,國家之間對權力和其他戰略性資源的爭奪永遠是基于相對收益考慮的。總之,新自由制度主義對于國際合作的解釋忽視了國家利益、大國權力等重要的決定性因素,才導致了理論解釋的乏力。新自由制度主義必須對其理論范式進行反思,在以往的研究中,許多學者把國際制度作為自變量,國家行為作為因變量,若是對這種研究邏輯進行轉換,從國際制度如何影響國家行為的研究路徑轉變為分析理性的行為體如何影響國際制度,來解決行為體之間的合作難題,進而制定比較符合實際的國際制度。也許這樣的研究路徑更有利于建構起比較理性的國際制度,也才能夠更加有利于促進國家之間的合作,維護世界的和平。[7]
[1] 羅伯特·基歐漢,約瑟夫·奈.權力與相互依賴:第3版[M].門洪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3.
[2] 肯尼思·沃爾茲.國際政治理論[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3:139.
[3] 大衛·A·鮑德溫.新現實主義與新自由主義[M].肖歡容,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235-247.
[4] ROBERT JERVIS. 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J]. in World Politics, Vol. 30, January,1978:105.
[5] JOHN MEARSHEIMER. The False Promise of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J]. i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9, Winter,1994/95:48-57.
[6] 漢斯·J·摩根索.國家間政治——尋求權力與和平的斗爭[M].徐平,赫望,李保平,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16.
[7] 陳拯.新自由制度主義的前沿與困惑[J].國際政治科學,2010(3): 76-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