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夜如深海
□閆文盛
如果把高高的穹頂比做海平面,那我們置身的這喧囂人間便是茫茫海洋。空氣是海水,人類便是生長在海底的生物。這能量巨大的族群,日復一日地改變著海底的景觀,看起來,他們的工作成效卓著,那一座接一座的海底森林便是明證。大約十年前,我在夜間經過這城市的時候,即使最繁華的地段也看不到幾座層高超過二十層的樓房。無論辦公還是居住,人們都還沒有膽略接近那高高的天穹,像海洋生物般浮游的本領迄今他們都沒有掌握,何況是在這浮力很小的人間。他們巨大的肉身扎根在地面上,偶有沖天一飛,也只能借助于機械。僅僅十年過去,他們的膽略卻前所未有地增加了。許多人都從地面上搬離,住到了原先鳥類飛翔的高處。他們用肉眼觀察海底,卻恨不能從空中來去。
這是在冬季,疾行的車輛帶起夜間的冷風。從被他們俯瞰的地面上仰望空中,萬家燈火如點點繁星。而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人類盡其所能挽救著他們的所有,世間的愛與恨、離合與悲歡被無數次地重復和延續。當然,一切都不只是想象中的,否則,即使最深刻的離別也不能如此直截地觸痛心靈。就在昨天,妻子說我們小區里一個叫圓圓的孩子,剛剛患腦膜炎夭亡了。她聽物業的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一下子難以接受,因為在天氣還沒有冷下來的時候,那個孩子常常由他鄉下的祖母帶著,在樓下玩耍。他當時快兩歲了,走路搖搖擺擺,但相對于同齡甚至年齡稍長的孩子,速度仍是極快。他的一切動作也都是快的,喜歡搶東西,出手迅捷,神態蠻橫,卻憨態可掬。我們很少見到他的母親,聽說是在附近醫院見習的護士,工作異常忙碌,一直在等待轉正之日。
我們的確有好些日子沒見到這個孩子了。如果傳消息者所言不謬,我們又如何想象那靜夜之中的痛楚?作家史鐵生說:“入夜之時,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聽吧,也許你就能聽見如你一樣的掙扎還在黑夜中掙扎,如你一樣的眺望還在黑夜中眺望。”但他的生命也已止歇于二○一○年的最后一天,那時夜晚深沉,如果人間有神靈,是否諦聽并記錄了他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心臟的最后跳動?他想說出什么?再沒有一個作家比他的離世帶給我的震動更深,如果以人生的許多第一次作比,我覺得是從他這里,我才算徹底明曉了死是怎么一回事。他雖因作品傳世,但他的魂魄畢竟離我們而去了。在這個我們原本同呼吸的世界上,再聽不到他的絲毫聲息。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不僅僅因為他是同道,更因為他肉身的殘缺。在對生命的參悟上,他是被迫的,卻那么真切地看到人生的本相。
他寂靜地躺了下來,夜如深海。
人死了,再也無法感知心靈的孤獨。
他是一九五一年生人,虛歲滿六十,剛剛活過了一個甲子。我雖與這個人素不相識,但十幾年前,在我初習寫作的時代,他在暗夜里的沉思給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新世紀以來,他的消息不斷地傳來,我知道他還活著。他寫下《病隙碎筆》時,我知道他還活著。到他的《我的丁一之旅》脫稿時,我幾乎相信,他可以永遠不死。在我的閱讀經驗中,很少有被真正刺疼以至讀不下去的時候,只有兩次例外,一是閱讀張潔所著《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時,我被她的敘述嚇怕了,再一個就是史鐵生。他用來刺疼我的不是一本書,他的人本身就是一本書。他其實是溫和的,很少有極致的抒發,但他的骨子里頭,又有一種堅定的固執。他以解剖生死的精神來寫作,使我屢屢受教,欲罷不能。后來是在由人及己的推理中,我終于放下了對他的種種解讀,直到今天。
二十多年前,在爺爺無疾而終的那個夜晚,我的年齡還小,不足以領會生命中最難以面對的死亡。稍后幾年,當姥爺、奶奶、姥姥相繼故去,我也未能成長到那樣的時候,生命的存在和有無,對我來說,尚且沒有構成一個話題。我只是聽父母在談論上一輩人的事情,事后才想到這件事帶來的直接后果:終此一生,我們不可能再相見了。這種意識是一天天在加強的,但時隔不久也就淡化了。包括我父母臉上的悲傷,過不了一月兩月,也已褪盡。老輩人既已享盡天年,他們還有什么可傷心的呢?他們的肩膀早被生活壓彎了,生者的事情又讓他們有操不完的心。在更早的時候,我的大舅舅就去世了,此后相隔差不多十年,我的大姨先于我的姥姥撒手人寰。到我二十多歲時,我的一生多病的二舅也歸于泥土,享年七十歲。我對于他們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漸至于剩下的一個稱謂。
在對于亡者的祭奠中,我們較少那種貫徹始終的悲痛。春天的時候,我的一位年過四十的朋友出席過一場鄉下葬禮,在欣欣向榮的野外,目睹一位壽終正寢的老人被埋入地底深處,感喟之余難以自控,流下了數行淚水。回來之后他竭力向我描述那場景,漫山遍野的野花,聲震云霄的哀樂,親人們力竭時的嚎啕,鄉鄰們雜亂的步履,及至落葬,隨著大隊人馬離開,那孤立的新墳再無一人守護。只有花圈、燒掉的紙錢的余燼落在墳頭,沒有多少時日也便消散了。只有野外花草綠樹的芳香成為墳中老人的伴侶。只有春風可以傳遞彼此消息,使相聚于九泉之下的親屬略作夜間聚會,暢談曾經隔世的離情。夜幕蔥蘢,可以看到深海之上,星子布滿了蒼穹。蟲草鳴響,蚯蚓穿行,往來于陽間與陰間。
數十年間,我們曾經生活的區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那曾經長眠于地下的墳塋被挪走了,因為一條高速公路從這里經過,亡故的先人們的骨骸被發掘出來重新安葬,有些新葬者的尸體甚至沒有完全腐化,在重新與空氣接觸的時候發出朽腐難聞的氣息。作為安慰,家屬們獲得數額不菲的補償,所以即便心有不滿,也默認了。他們草草收拾了先人的骨骸,趴在地上磕起了響頭,請求冥冥中先人的靈魂原諒和饒恕。他們一次次地祭奠,哭訴著人生的酸辛,直到把至親的親人們再度埋到地下,入土為安。長夜漫漫,他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他們離人生的終點,也一天天地近了。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居住在遙遠的城市里,逢年節回來看望一下他們和老屋,骨肉間的疏離,使雙方都帶著一種新增的陌生之感。他們都站在院子里,白晝過去,夜晚來臨,也沒有說上幾句話兒。黑漆漆的暮色,幾十年如一日地罩著這個院落。夜間風大,樹木抖動,憑添一種寂寥和蕭索。
我站在陽臺上向天空里望,才四點鐘光景,陽光已經從這里移走了。在我們家的右前方,有一戶面積更大的住宅,遮擋了我們的光線。在決定購買目前這套房的時候,我和妻子商量了多次,最終還是因為囊中羞澀而放棄了更好的選擇。現今我們在這里居住下來,仍舊像螞蟻一般勞作。我無法想象自己也做了和許多人一樣的選擇,居住在高處,每天需要裝束整齊地下樓去接地氣。如果嫌麻煩整日不出門,便覺得身體中有一種不適之感。這片處于城郊接合部的樓房,在夜間行經附近區域的人們眼中,既類于昨天夜里我所觀察到的萬家燈火,又不免一種荒涼的味道吧。這里原先的住民們寥寥無幾,在更早的時候,還是野獸們出沒的樂園呢。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曾經有多少富含了野性的地域被一步步地治理和融合,最后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這個過程雖然漫長,卻可以想象。這似乎早已是我們生活的最大邏輯。
史鐵生先生又以他的作品出現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真是幸運。他無數次寫過的那座荒蕪的古園,后來已經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夠得上一個成品了。而早些年,他迎著落日,走在園墻下,做著各種各樣的想象。他不只寫下了這些想象,而且將它們賦予形象的載體。在他那曠日持久的夜間思考中,我看到他一次次地驗證著這樣一些“主觀性真理”:歷史可由后人在未來的白晝中去考證,寫作卻是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問路。你可以不問,跟著感覺走,但你要問就必不能去問尸骸,而要去問心流。他將被記錄的歷史稱作一具毫無生氣的尸骸。現今,在我們的字典里,那些固化的物質已無意義,只因溝通精神的思想讓我們無限制地去緬懷他。
我又何嘗看到過他的一縷背影,聽過他的一聲咳嗽,或者看到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袖著手停在巷子口。從世俗的角度,他離我們多么遠啊,但僅僅是一種神交,使他進駐到我們的內心。一向以來,我想到他經常逗留的地壇走一走,但對于失望的恐懼使我的地壇之行總是難以成行。我不知道,在沒有任何相似背景的前提下,我如何能夠在他的故地找到神圣的感應?多年來的漫漫行旅,已經給予我無數的教訓。許多歷史的陳跡都滯留在原地,但當年的人物散去,空余多少悵惘?便如夜間,我已多少次經過這座城市的大路了,但在那閃爍著光影的路燈下,又有幾次行旅激發了我的記憶?那長長的巷道,藏納了多少故事,但那無非是歲月冊頁中的幾點墨汁,時日一久,便漸漸黯淡了。
黃昏時的書房里,有一種清肅的冷意。
這個冬季,與以往我所經過的任何一個冬季,并無絲毫不同。那些曾經攪動過日常生活的往事,都在時光的強力吞噬中回歸了原位,他們最本真的面孔,與喧嘩與騷動絲毫無涉。人間萬事皆靜默。我站在陽臺上看著夜色再度降臨,那用來供暖的鍋爐房里伸出巨大的煙囪,濃煙緩緩升入空中,像深海里的生物使出的誘敵之計。往前推億萬年,這里或許真是藍色海洋之一隅,滄海桑田,這里變成了隆起的高地,后來又有了鋼筋水泥的森林。往后推多少年呢?我無法想象億萬年以后,那會把人生的一切事都推向虛無。但夜色蔥蘢,或聚或散,她都無有悲傷。這是亙古變化中的微小一角。而我們,終將深入這個世界,無關乎去留。像史鐵生,他說死也不是結束。他活過的一生是許多人的濃縮。做他的讀者,我們有福了。

責任編輯 卓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