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
西窗閑文(之十)
□馬識途
煙
如果我說我是個老煙槍,在十歲就開始抽煙了,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說我抽煙抽上癮是洋鬼子害的和英國的“海盜”有關,你更會大為驚詫了。
然而這是事實。
我是鄉下人,幼年一直生活在窮鄉僻壤,村子里的那些大人差不多都會抽煙,正如他們都會喝酒,喝濃烈的燒酒一樣。他們抽的是自種的葉子煙,收割來掛在繩上,變成黑黃色,或是板葉,或成索煙。那些大人差不多都有一支煙桿,煙桿有長有短,翡翠竹或湘妃竹的桿上,有精致的銅嘴銅鍋,磨得晶亮。有的則是鐵的,或者是土陶的。他們勞動之余就是抽葉子煙,和著東家長西家短、何地神仙下凡、何地出了妖怪等種種的離奇故事,連著不斷的解乏的哈哈笑聲。我在他們身邊聽著,雖然聞辛辣的煙味嗆人,卻不想走。他們便用嘴噴煙給我,把我趕開,不準我聽那些“葷”的故事,然而我總不想離開,他們便提出條件,不會抽煙的便沒有資格和他們打堆,便有人送煙桿到我嘴邊,強要我吸,我為了“資格”,也為了充好漢,硬接過來吸一口。我的媽,太難受了,嗆得我咳嗽,流鼻涕,而且馬上暈倒了,他們用水灌我,才醒過來。我真不明白,這么難吃的東西為什么他們人人會抽,并且嗜之如命?奇怪的是我后來坐在旁邊,聞那煙味雖然嗆人,卻好像也聞到一點芳香味。有時便偷偷抱起奶奶的被我們搽得晶亮的銅水煙袋吸幾口充好漢。可是家里大人是嚴禁小孩抽煙的,而且那辣味也實在不好受。
十歲時進城上高等小學堂,按當時的說法,就是秀才的坯子了。我們在城里的茶館里,忽然發現茶館方桌上放有一小盒一小盒的東西,一看,原來是“海盜”牌香煙,英美煙草公司出的,是送給大家吸的,不要錢。大人們開始都不敢吸,還有抽葉煙的老者告誡大家,那里面恐怕有鴉片,吸上癮就脫不了手的。我們小孩卻覺得有趣,去偷了回來,并且試著吸,結果就真的吸上了癮,但再想去拿,卻要錢買了。我們沒有錢,哪里買得起,于是我們就用竹筒裝上絲煙吸,大半是躲在學校的操場角和廁所里,有時被老師逮住打手心,帶頭的還被打屁股。放學回到家里,我們就去偷父親的白銅水煙袋來吸絲煙,一邊放著哨,輪流偷偷吸。就這樣,一直吸到初中畢業,到北平去上高中時才開始買香煙來吸。那時,我只能買劣質香煙,結果劣質香煙吸多了,我開始咳嗽。
后來考上南京中央大學,徹底沒人管了,我開始一天一包煙的大吸特吸。大學一年級接受軍訓,軍訓營里是不準吸煙的,我們很難受,于是幾個煙友約好,互相放哨偷吸。有一次緊急集合,我急忙掐了煙頭把煙放進口袋里,誰知煙火未滅盡,正站隊時口袋里卻冒了煙,燒得我肚皮好疼,教官故意整我,不讓我滅火,可出了洋相了。
1937年“七·七”事變后,我們幾個進步同學組織了一個農村工作團,到南京近郊曉莊去宣傳抗日。我負責壁報,常常熬夜,便更放肆地吸起煙來。
和我一塊辦壁報的女同學劉惠馨很討厭我吸煙,起初她不好說,只是在旁皺著眉頭,用手不斷趕開煙子。后來,當我們的關系開始發生質的變化時,她公開向我表示不喜歡我抽煙,下決心要監督我戒煙。那時我已不自覺地墜入情網不能自拔,自愿讓她把我的煙盒管制起來,過兩天減一支,代之以她買的水果糖,雖然有時煙癮發作,難過得要和她翻臉,但我終于還是向她屈服了,因為我在精神上已經成為她的俘虜。在她強迫我戒煙的過程中,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痛苦竟然轉化為甜蜜,我真的把煙戒掉了。我們以煙為媒,成了夫妻。在后來的四年多的時間,無論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沒有犯忌,直到她被捕犧牲。
小劉犧牲后,我十分痛苦,便用煙來解愁。吸得很多,一天要吸兩包40支,我咳嗽更厲害了。在解放前的地下工作時間如此,在解放后的繁重行政工作中更是如此。我的新妻子王放并不嚴令我戒煙,但是她卻管制買煙,每天不超過十支,只準節余,不準預支,也不能存留,妻管嚴了。為了減少尼古丁的吸入,她叫我改吸高價的中華牌香煙。
然而都無效,我的氣管炎真的發了,住進了醫院。醫生檢查,發現我已成桶胸,警告我必須戒煙,不然活不過六十歲。出院以后在王放的控制下,屢戒屢犯,屢犯屢戒,后來王放曉以大義,說你要想多活幾年,多作貢獻,就下決心戒煙吧。我也說,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于是我把煙盒,煙斗,打火機全部繳械,把煙馬上送給朋友去“害人”。一些人看到那一聽一聽的“中華煙”,很樂意的接受了。我既受管制,又斷絕了物質來源,再加以要短命的精神壓力,真的把煙戒了。看來戒煙之道,根本是決心,什么減量,改吃什么煙,吃糖代替……都是沒下決心的餿辦法,那是根本戒不掉煙的。
我決心戒煙,而且勇敢接受考驗。在“運動”中常開會,一屋子的人深夜抽煙,烏煙瘴氣,人都看不清了。我坦然坐著,不接受別人送的煙,居然也考驗過來了。后來成都米市長要我抽他送的高級熊貓牌煙,激我:“可見你沒有勇氣,要敢抽又敢不抽,才是好漢。”我敬謝不敏,說,我不當好漢,也不想上你的當。并勸他戒煙,以誰給誰寫祭文來打賭。結果我贏了,他因肺心病先我而去,我為他寫了祭文。可是我很傷心,好友被煙奪去了生命。當他彌留之際,我曾去看他,他呼吸微弱,不能說話,只是看著我,那樣子,我猜想他是失悔吸煙,然而已經遲了。
酒
才說罷煙,我就想起說酒。
我不是酒徒,從不酗酒,甚至兩杯入口,便有點雙頰酡顏紅,不勝酒力了,應該說,酒和我實在沒有多大緣分吧?
其實不然,酒對于我卻關系巨大,甚至可以說我的人生命運系于酒。
要說到酒,先要從我的家世說起。我初發蒙讀書,老輩人就告誡我,我們祖輩本是書香傳家,得了功名的。那意圖是鼓勵我們努力讀書,將來去趕考,求取功名。我相信祖輩人中有過取得功名的人,從我們幼童捉迷藏時,在舊樓上看到一乘官轎和“肅靜”、“回避”的大木牌就可以證明,我們還喜歡戴上那頂有紅須和野雞翎的官帽玩呢。再說,我們住的這個馬家大院的大朝門上的大匾,是四川布政使送的。聽老人夸耀,布政使是四川最高的官了。
但是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馬家大院,卻已經破落不堪,住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后代,幾代人析產下來,大半過著衣食不周的窮苦日了,雖然還撐著書香世家的面子,讀書人已經不多,有出息的更少,一院子的破落戶了。
我的祖父是四個兄弟中的老幺,分得田產不多,他又生了四個兒子,田產再分下來,一家不過四五畝地,日了更艱難了。我的父親是老大,他曾經在清未舉辦的新式中學堂畢業,還聽說參加過辛亥革命黨人的活動,從他一直蓄著孫中山、黃興等革命黨人最愛蓄的八字胡便是證明。那些縣里的和躲到縣里來的革命黨人大半去了日本,其中不少成為孫中山革命黨人,有的且成了要人,父親因家貧,無法去日本跟孫中山干革命,一直引為遺憾,他只撈得一個區督學的位子,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因為他是老大,便決心把田產全分給三個弟弟,自己只分得一個祖輩傳下來的造酒的作坊。說是作坊,其實只有一個“扶風記”的牌子和一堆酒坊破爛,還有就是一張制酒的秘方單子,這便是他立業的唯一本錢。于是,“扶風記”馬家糟房便重新開張了。
我小時讀點書認識幾個字后,便奇怪我家的造酒坊為什么取名“扶風記”,馬家糟房的“糟”一直讀成“曹”?問老輩人,回答說“扶風記”大有來頭。問我:“你知道扶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馬援嗎?”我回說不知道。他對我的無知頗有些不滿,說:“連這個你都不知道?馬援,漢朝有名的伏波將軍呀,我們就是馬援的后代。他是陜西扶風人,所以我們烤酒的糟房叫‘扶風記’。”原來如此。我又不解地問,為什么我們烤酒的糟房只讀糟字的半邊,叫“曹”房呢?老人說,只能說“曹”房。四川的烤酒坊都叫糟房,他等于沒有回答我。我想是忌諱那個“糟”字吧。
當我在啟蒙讀書時,馬家糟房已經頗具規模,而且在四鄉也有名聲,在幾個鄉場上都開了小酒館。每逢趕場日子,我家請的姓陳的管賬先生就背起酒桶,肩上搭著裝錢的褡褳,帶著跟他學徒的我的大哥從長江邊坐船到市場去賣酒。
在長江上飄飄蕩蕩地坐木船到鄉場上看熱鬧,看酒徒來酒館喝酒的醉眼迷糊樣,是當時我們這些孩子的最大樂事。我們中間如果誰有一串壓歲銅錢,大家一同到街邊小館吃一碗小面,或買幾包鹽黃豆邊咬邊逛,那就更高興了。我有時也陪大哥忙著招呼酒徒,用竹筒做的量酒的酒提子在陶缸里給客人打酒,自告奮勇地做個臨時堂倌,吆喝幾聲,頗為得意,覺得自己也算是小生意人了。
我家的酒館特別興隆,是因為我們馬家糟房的酒是出了名的香醇醉人,那是用我家祖傳的秘方做的酒曲釀造的好酒。那個神秘的酒曲方子,一張發黃且有些破損的藥單子,只有父親才有保存的資格。每年夏天,他把按秘方單子配好的各種藥材鋪在屋后小石壩上晾曬。那些曲藥有一百幾十種,在曬壩鋪了一大片,很怪,其中還有蜈蚣、毒蛇、蝎子、蛤蚧、螞蟻等等蟲豸。藥材曬干以后,放在鐵碾里碾細,和上酒米粉,做成酒曲子,灑進幾種糧食蒸的糟子里,開始發酵煮酒。號稱曲酒。鄉里別的小糟房也來買酒曲去釀酒。
雖然釀酒的糟房多起來,但馬家糟房的生意照樣興隆。為什么?有一次我聽父親對管賬的陳先生和大哥諄諄告誡:“馬家的酒從不過河,貨真價實,做生意買賣就在一個誠字,成家過日子就在一個樸字,‘誠樸’二字就是發家之道。”我不懂酒不過河是什么意思,大哥告訴我說,就是酒里絕不摻水,一些小糟房往往趕場過河,暗地在酒桶里摻水,賺黑心錢。父親說的這兩個字的“酒經”,給我印象深刻,終生不忘,成家立業就靠“誠樸”二字。后來我父親和鄉紳一起辦的農村初中,他做董事長,便把“誠樸”二字作為校訓。
父親好像并不滿足于糟房的興旺,他從烤酒剩下的副產品想出門道來,就是把釀酒附產的酒糟拿來養豬,以養豬為主業,釀酒為副業。因為養豬比賣酒更賺錢。父親又添辦一個粉房,買了一匹馬來,在粉房磨豌豆,用磨好的豆粉制成粉絲賣,不過他并不在乎粉絲賣錢,卻是用磨豆子的粉水和釀酒的酒糟摻和一起,變成很好的養豬飼料,可以較短時間把豬催肥。因為肥豬上市更能發市,于是他把豬圈擴大,到鄉場上收購半大不小的豬仔回來,一槽一槽地養起肥豬來。賣酒賣粉絲成為副業,養肥豬反倒成為主業了。別的糟房想不到烤酒廢料可利用,父親卻做到像現在生意人說的:“人有我有,人無我也有”的生財之道。
當我十六歲在那個農村初中畢業后,父親便把我和三哥叫到面前:“你們都給我滾出去,到外面讀高中和大學,以后自謀生路。至于學費,我早就準備好了,牽幾頭肥豬上市,你們一年的開銷就有了。”
眼淚汪汪的母親埋怨父親把才十六歲的娃娃都攆了出去,覺得太可憐了。父親卻說:“他們窩在這個山 里頭,當公爺,沒出息。把他們攆出三峽,到外面大碼頭去闖去。”
于是我便靠父親釀酒制粉養豬賺的錢,走出三峽,先到北平,后到上海,闖世界去了。
這就是我和酒的緣分。后來我在外邊自立謀生,聽家鄉來人說,我父親和大哥的生意更有發展,他們把養豬產生的大量糞便,用來栽培那長江河岸沙土地長得最好的果蔗,這種當水果吃的甘蔗在萬縣、宜昌、沙市一帶很時銷,每年砍了果蔗,裝上大木船,順流而下到宜昌、沙市一帶去賣,可以賺大錢。父親他們賣了甘蔗回家時,并不把錢帶在身上,因為三峽一帶搶船的土匪多,不安全。他們把錢交銀行匯回,回家后再去取出,又可以擴大家業了。
父親沒有跟革命家出去日本革成命,卻和大哥在鄉上釀酒、制粉、養豬、種蔗,用這種環環相扣生生不息的現在所謂的“循環經濟”,作為生財之道,來成家立業,讓我出去闖世界,真的革成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