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
林徽因: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王鶴
這么多年來,涉及林徽因的書,數不勝數。通常,一看到了,就忍不住要拿起來翻一翻。一路看過來,對她的印象,就經歷了幾重轉折——
一開始,當然是驚為天人。女作家與女學者中,絕少有人像她那樣,兼有這么極端標致的臉龐與超逸出塵的氣質。她少女時代的照片,尤其有仙女似的飄渺靈秀,好像不染絲毫人間煙火氣。而且,徐志摩成為詩人、梁思成成為建筑學家,起因都跟林徽因相關,她身上因此附著了比一般人神奇、詩意得多的故事,還都跟愛與美、浪漫與傳奇、理智與情感相關。她堪稱一個時代的文化女神,點燃或牽惹了詩人、哲人濃烈或綿長的情思,難怪圍繞她的話題多如牛毛。
有一陣子,熱度則稍微降了溫。那時候,忽略了她作為建筑學者的身份,只覺得,拿冷靜、客觀的標準看,林徽因的詩文固然清麗靈慧,但作品不算多,與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些大家相比,也較少有驚世之作。她的文學成就與其顯赫的文學聲譽之間,多少有點落差。不免猜測,是那些繞滿她的、繁復的彩色花邊,增添了其美譽度吧?再看到她給冰心送醋之類軼事,更有點腹誹:這類舉動,是不是太過強勢,也不夠大氣?
再往后,等自己也上了年紀,多了些理解能力,重新去看林徽因,以及她那代知識分子沉重卻閃亮的背影,又有了另外一番感觸。
現代文學史研究學者陳學勇在《林徽因尋真》(中華書局2004年11月版)中,轉引了李健吾寫的《林徽因》一文,送醋的段落是這樣的:
(林徽因)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做仇敵。我記起她親口講起的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時叫人送給冰心吃用。她們是朋友,同時又是仇敵。
李健吾還說:林徽因“缺乏婦女的幽嫻的品德。她對于任何問題感到興趣”,對文學藝術尤其有本能的感悟力。她口若懸河,葉公超、梁宗岱等談鋒健旺之輩,在她面前也甘拜下風。
陳學勇講述了林徽因與冰心因《我們太太的客廳》而生嫌隙的前因后果:說來,她倆頗有淵源,同為福州人,黃花崗烈士林覺民(林徽因堂叔)犧牲后,林覺民家為避難,賣了福州的房產,買房的就是冰心的祖父;梁思成和吳文藻是清華的同班同學,還同過寢室,留美時兩對戀人就曾一起野餐。不過,冰心1987年寫的《入世才人燦若花》,介紹數十位有影響的女作家,提到林徽因時,夸贊得很節制:“1925年我在美國的綺色佳會見了林徽因,那時她是我的男朋友吳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后來,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詩文,真是文如其人。”
冰心與林徽因在綺色佳的聚餐,還留下一張合影:冰心系著圍裙切菜,林徽因靠在她肩后,神情都頗愉快,那時她倆彼此還融洽吧?陳學勇曾陪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漢學家孟華玲訪問冰心,順便問到林徽因,“我滿心希冀得悉珍貴史料,不料冰心冷冷地回答:‘我不了解她。’話題便難以為繼。我立即想起訪問冰心前不久蕭乾說的,為了《我們太太的客廳》,林徽因與冰心生了嫌隙,恍悟冰心此時不便也不愿說什么的。”陳學勇在《林徽因尋真》里還回憶,“林徽因之子梁從誡曾對我談論冰心,怨氣溢于言表。”
冰心的短篇《我們太太的客廳》發表于1933年秋,文內一口一個“我們的太太”,口氣很是不以為然:“我們的太太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艷!”布置得很“軟艷”的客廳里,墻上有幾個大鏡框子掛著她的畫像和照片,正對著沙發那張,“客人一坐下就會對著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幾乎蓋滿半壁”。我們太太嫁給一位言語無趣、神情木然的銀行家,不過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而敷衍著他,自有一群詩人、哲學家、政治學者、文學教授熱衷于跟這位“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談笑。我們太太作為沙龍女主人,當然還是有足夠的風雅,書柜上擺著精裝的外國詩文集,脫口而出的都是叔本華、蕭伯納。
“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并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而不守舊,不瑣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畫家,詩人,卻都多數不在我們太太的眼里,全數不在我們太太的嘴里,雖然有極少數是在我們太太的心里。”這唯一的女友、畫家袁小姐不修邊幅、臃腫黧黑,她外表的粗陋,又恰好襯托了太太的精致。而太太雖不“小方”,一旦覺得美國女友搶了自己的風頭,“想壟斷一切的聽眾”,待她的態度立刻就晴轉陰了。理所當然,“我們太太”是擅長籠絡男人、喜歡他們眾星捧月的。
“文壇祖母”冰心留給世人和婉、藹然的形象,其作品大多圍繞母愛、童心、自然的主題,寫得嫻靜、溫良、淡雅,有近乎透明的澄澈之美。但她落筆也有豐富的色調,以“男士”為筆名、用男人口吻寫的《關于女人》,就頗詼諧俏皮;而《我們太太的客廳》作為小說寫得真是好看:篇幅不長,人物不少,寥寥勾勒幾筆,每個人就神情畢現,幽默里裹著辛辣。“我們太太”的人情練達、矯揉造作、工于心計,更是躍然紙上。小說有對世態人心的深刻洞察和細致描摹,更有譏時諷世、評頭論足的犀利與敏銳。
雖說小說屬于虛構,不宜對號入座,但《我們太太的客廳》中,確實有很多元素跟現實生活可以找到對應。當年,北平北總布胡同3號的梁宅與緊鄰的金岳霖家,每周末都有一幫清華、北大的教授們歡聚,因為主人的博洽好客,尤其是女主人的妙趣橫生,朋友們喜歡來此縱論古今、談笑風生。周培源、張奚若、陳岱孫、葉公超以及費正清等學者及其家人,即是密集前往的常客。“太太的客廳”的確名揚京城;而小說中那位在“我們太太”的石榴裙邊癡心徘徊的詩人,“白袷臨風,天然瘦削。”“他的頭發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凈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呵呵,他長得像誰,一目了然吧?
冰心早年曾對文潔若說過,《我們太太的客廳》是以林徽因、徐志摩為原型的(她晚年也曾改口,對來訪者說寫的是陸小曼)。這篇小說顯然挽了一個不易解開的疙瘩:一個筆尖帶刺、痛快淋漓地揶揄影射,另一個則毫不留情地用老陳醋迎頭還擊。這對引人注目的女作家,由此給文壇留下一則雖不溫柔敦厚、卻很活潑熱辣的趣話。讓我們看到了她們曾經的年輕氣盛、鋒芒畢露,她們在某種程度上的欠缺容忍。對于自己喜愛的作家,讀者往往不自覺地將其“神化”,忘了他們也會跟尋常人一樣有復雜、微妙的情緒,有任情任性乃至失度失控的舉措。送醋這類逸聞,就簡捷明快地把她們還原為人,還原為脾氣有個性、甚至會使“小性子”的女人,所以特別有意思。它當然無損于兩位女作家的形象,如果再想一想她們的年輕——當時林徽因才29歲,冰心也只有33歲——就會更加釋然。
幾乎所有人對林徽因印象最深的,除了她的美麗絕倫、風度迷人,就是言語機智。曾經的文學青年蕭乾第一次去見林徽因,就歡喜和向往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比健康的人精力還旺盛,還健談。”完全不像病人,“大家都稱作她‘小姐’,但她可不是那種只會抿嘴嫣然一笑的嬌小姐,而是學識淵博、思維敏捷,并且語言鋒利的評論家。”
美國學者費正清、費慰梅夫婦1932年來到中國不久,便結識梁思成夫婦,四人成為終身摯友。林徽因的女性朋友絕少,費慰梅是她最親密的女友。費慰梅著《林徽因和梁思成》(法律出版社2010年12月版)這么形容客廳里的林徽因:“她的談話同她的著作一樣充滿了創造性。話題從詼諧的軼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的憤怒,從發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她總是聚會的中心人物,當她侃侃而談的時候,愛慕者總是為她那天馬行空般的靈感中所迸發出的精辟警語而傾倒。”《費正清對華回憶錄》憶起林徽因,也說“她交際起來洋溢著迷人的魅力。”
林徽因的輻射力之強,同齡人或晚輩都備受感染。1948年,林洙(她1962年成為梁思成第二任夫人)的父親寫信給福建同鄉林徽因,請她幫助女兒進入清華大學先修班學習。林洙初次進入清華園,去拜會傳說中的林徽因時,后者剛做了腎切除手術,肺結核也到了不治的晚期。她眼窩深陷,長年被疾病銹蝕的容顏,與書柜上那張二八佳人的柔嫩影像,形成無比強烈的反差,談鋒卻依然很健。林徽因過問了林洙的學習、食宿情況后,便興致勃勃地給她講起北京城的歷史。渾然不覺,兩三個小時就過去了,林洙從梁家出來,感覺“既興奮又新鮮”:“我承認,一個人瘦到她那樣很難說是美人,但是即使到現在我仍舊認為,她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最有風度的女子。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充滿了美感、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熱情……她是那么吸引我,我幾乎像戀人似的對她著迷。”(《梁思成、林徽因與我》,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版)
1931年11月,徐志摩去世,林徽因的《悼志摩》刊于當年12月7日《北平晨報》。在朋友們寫的大量追悼文章中,林徽因這一篇很有分量,這不僅基于他倆曾經過從甚密、特別親近,她因此有更多機會感受、了解他;也因為她寫得的確好,比她的好些文章更好。林徽因不掩飾痛失故人的哀傷、恍惚,卻又沒有寫得語無倫次,她把詩人的才氣趣味、“癡傻”性格、說話的神氣,都描繪得鮮活靈動,也看得人直感慨:她是否選擇徐志摩做丈夫是一回事,但她對他真是有深刻的懂得。常人只道徐志摩渾身蘸滿詩意的浪漫,她卻更洞悉他為人處事的精華,是“純凈的天真”、濃厚的慈悲心,和由此而生的同情、和藹、包容、厚道;當然,還有他“對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她對他的欣賞、贊美,情感濃郁,不偏不斜,句句都恰到點子上,撇開了世人誤解的浮沫,看得到他天性的清澈、“癡傻”背后的近情近理,贊賞他有時驚世駭俗的詩人行徑。這個女人的確是玲瓏剔透,有機敏、精準的透視和感悟力,要是徐志摩還活著,讀了也一定會再嘆知己難得。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即便跟陸小曼結婚后,依然對林眷戀不已、神思纏繞。
徐志摩涉獵廣博,對天文、音樂、建筑、繪畫,都興致勃勃。他最后在北平的那幾天,還接連與林徽因同去聽了好幾出京戲,散場后熱烈起勁地討論。她的寬泛情趣和藝術穎悟,正好跟詩人棋逢對手。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常對費慰梅談起他,從來沒有停止思念他,他倆的價值觀和藝術趣味接近,心有靈犀,所以彼此有敬重有珍惜。比較起來,“我們的太太”就淺薄、冷漠得多,對裙下之臣有手腕而欠真情。
林徽因既是文字清麗的詩人,也是勤奮的建筑學學者。抗戰前那些年,她隨梁思成等進行的古建筑考察工作,顯示了她精雅之外不畏艱辛的另一面。他們涉足的河北、山西、河南、陜西、山東等地,旅社跳蚤猖獗,沿途土匪出沒,道路交通不便,經常要深入至比都市“至少有兩世紀”差距的荒僻山村,住老鄉家的破房,吃粗糲之食。梁思成當然是測繪、研究、保護古建筑工作的靈魂人物,但看林徽因那些工作照,她攀爬在古老寺廟、塔閣、鐘樓的屋檐下、房梁上,穿梭于積年塵土中的瘦弱身影,很是令人尊敬。
林徽因纖柔病弱,卻不耽于安逸享樂,男人們去得了的高處險處,她照舊攀梁上柱,從來不畏危險骯臟。她當然迥異于冰心筆下那位造作、矯飾的“太太”,后者僅擅長周旋于沙發與茶幾之間,左顧右盼,拿捏分寸,一心一意以那幫男性文化人圍繞并趨奉自己為賞心樂事。
那段四處調研古建筑的日子,雖然跋涉于深山僻壤,艱辛難述,但所得所見,常有驚喜,真是愜意得很。1932年至1937年,中國營造學社調查了1800多座古代殿堂房舍,梁思成實地踏勘過的唐、宋、遼、金代木結構建筑,就有40多處,年代近些的元、明朝佳構,更是過眼繁多。林徽因參與過探測的,為數也不少。他們對那些被遺忘的、塵封煙鎖的廟宇塔樓,有由衷的喜愛、珍惜,并為之驚嘆與驕傲。每到一處,必定致函提醒當地政府加以保護。
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等四人到山西五臺山考察佛光寺建筑。騎騾入山的驚險,自不待言。每日攀上爬下測量、探索佛光寺,也極為辛苦:從檐下的空隙攀爬入大殿的梁架上,累積的灰塵有幾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樣。千百成群的蝙蝠盤踞其上,更兼臭蟲聚集,穢氣難耐。梁思成特別提到,距離地面兩丈多高的梁底隱約有墨跡,但字跡難辨,大家輪流審視辨認,幸而“徽因素來遠視,獨見‘女弟子寧公遇’之名,深怕有誤,又詳細檢查階前經幢上的姓名……果然也有‘女弟子寧公遇’者,稱為‘佛殿主’,名列在諸尼之前。”就這樣,與經幢上的時間對照,確定大殿建設于唐代。當時尚未發現唐代建中三年的南禪寺大殿,所以佛光寺是梁思成等多年踏勘所知中國唯一存留的唐代木建筑!
考察完佛光寺,他們立刻寄信到太原教育廳,“詳細陳述寺之珍罕,敦促計劃永久保護辦法。”沉浸在發現唐代木建筑的狂喜中,他們游覽了臺懷諸寺,沿滹沱河經山西繁峙縣抵達代縣,工作了兩天,才知道盧溝橋戰事已爆發五天。佛光寺之喜與七七事變之痛,幾乎同時來臨。
梁思成寫作這篇《記五臺山佛光寺的建筑》時,山西已淪陷七年,距佛光寺不遠的臺懷鎮,正遭日寇進攻。他們不由得對那座建于公元857年的木結構古剎,心存憂慮。國家蒙難,黃河兩岸那些烽煙彌漫的焦土上,散落著幾位建筑學者曾經摩挲過的許多古建筑瑰寶,“當時訪求名勝所經的,都是來日敵寇鐵蹄所踐踏的地方。”他們無疑比常人更痛徹心扉。
隨著北平淪陷,心無旁騖潛心學問的日子從此結束。梁思成生長于日本,11歲才跟隨全家回國。北平淪陷后,日本人要他組織“中日友好協會”,他當然不可能成為漢奸,刻不容緩,必須趕緊逃離。1937年9月5日凌晨,梁思成一家匆忙離開北平,走上流亡之路。這對學者夫婦曾經生氣勃勃又優越舒心的日子,一去而不復返。這一年,林徽因33歲,她的錦繡年華,從此碎成絲絲縷縷。
林徽因的散文《彼此》(載于1939年2月5日《今日評論》)比起她抗戰前寫的《蛛絲和梅花》等纖細、唯美的文字,顯出迥然不同的深沉、厚重,有了青石般的質感。從前那些空靈、飄忽也稍顯無謂的感傷,已隨風遠去:“一片國土縱橫著創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而就遠’。”離開淪陷區的學者們,開始飽嘗顛沛流離,體會朝不保夕的凄惶。光潔的面容,被鍍上困頓、愁楚的風霜。“生是如此艱難,死是如此容易。”
屢遭敵寇炮火,與親人生離或死別,輾轉在臟臟的車船,陌生小城臭烘烘的小客棧擠滿難民……每一天都是煎熬,前路迷蒙,林徽因的文字卻并無愁楚絕望,顯得硬朗有力:“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那時,戰爭開始還不久,他們知不知道,流亡將持續多年?尤其是,她是否知道,自己不久就會被結核徹底擊垮,在四川南溪縣的小鎮李莊臥床五年?
梁思成一家離開北平后,一路輾轉,飽嘗驚險。在長沙遭遇敵機轟炸,兩個孩子都在病中,夫婦倆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人抱起一個孩子,沖出室外,差點被炸成碎片。從長沙前往昆明時,林徽因病倒在湘黔相交的晃縣,高燒40度,當地氣候凜冽,缺醫少藥,投宿困難。
流離失所、通貨膨脹,戰前生活安逸的學者們陷入赤貧。在昆明,梁思成夫婦為了維持起碼的生活,只好為那些“卑鄙的富人和奸商”設計房子。林徽因描述自己:作為女人,理所當然變成了純粹的“糟糠”,照顧家人,困難地張羅一日三餐,“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金岳霖旁觀了她的忙亂不堪:“實際上她真是沒有什么時間可以浪費,以致她有浪費掉生命的危險。”
1940年,林徽因給費慰梅去信講起知識分子戰時的種種曲折遭遇,也提到冰心(后者由昆明移居重慶,出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不久參加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冰心”二字被翻譯得很有意思:“但是朋友Icy Heart卻將飛往重慶去做官(再沒有比這更無聊和無用的事了),她全家將乘飛機,家當將由一輛靠拉關系弄來的注冊卡車全部運走,而時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職務的人卻因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對我們國家一定是太有價值了!”
同年底,林徽因扶老攜幼,由昆明遷往四川李莊,30多個老弱婦孺擠一個車廂,每家人只能攜帶80公斤行李,顛簸半月才抵達。又是在冬天帶著老人孩子長途跋涉,到李莊不久,林徽因肺結核復發,連續幾周高燒不退。此后她長期臥床,跟疾病深度糾纏,再也沒能康復。
林徽因到李莊不久,還經歷了一次沉痛打擊:1941年3月14日,她非常疼愛的(同父異母)弟弟林恒,在成都上空的一次空戰中犧牲。梁思成趕往成都料理后事,一個月后才返家,他發現“徽因的病比她在信里告訴我的要嚴重得多。”林恒原就讀于清華大學工程系,后投筆從戎,進入空軍航校。他成績優異,在全級100多個學員中名列第二。林恒在空戰中擊落一架日寇飛機,自己也被擊中頭部墜機犧牲。
這其實已是林徽因身邊遇難的第九位飛行員“兄弟”——她和梁思成南遷途中,曾在小城晃縣邂逅8位空軍航校學員,在昆明時,他們相處得很像家人,梁思成夫婦以“名譽家長”身份去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后來,這批年輕飛行員相繼陣亡,遺物都寄到梁家。每一次噩耗傳來,林徽因都要痛哭一場。弟弟林恒的去世,無疑更揪心扯肺。三年后,她寫了《哭三弟恒》:……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費正清夫婦注意到,來自李莊的信件,信紙經常都粗劣不堪,有時像是包過肉或咸菜的紙,字總是寫得密密麻麻,沒有任何留白。物價飛漲,工資僅夠家人吃飯,梁思成去信請費正清買些舊雜志寄來,他發現妻子也正在請費慰梅寄些舊衣服來,不由得感慨自己好像已淪為乞丐。但他也在信里告訴他們:“能過這樣的好日子,我們已經很滿足。我那迷人的病妻,因為我們仍能不動搖地做我們的工作而感到寬慰。”
李莊的日子原始、困頓,林徽因一直在身體的病痛里掙扎,病情稍輕時則要料理無休止的家務,為梁思成和兩個孩子縫補爛得不成樣子的衣服、襪子。縫縫補補對她來說,“比寫一整章關于宋、遼、金的建筑變遷或描繪宋朝都城還要費勁得多。”
她在病榻上也大量閱讀,從宋代墓室建筑到清代宮殿,從托爾斯泰到莎士比亞,從丈夫的手稿到兒子的作文。身體稍好時,便在床上翻閱《二十四史》和各種典籍,為梁思成撰寫的《中國建筑史》潤色,她校閱、補充了全部書稿,其中的遼、宋代部分由她搜集文獻資料并執筆。
即使臥床不起,林徽因還在饒有興趣地研究漢代歷史,梁思成顯然很欣賞她的鉆研功夫和有聲有色的講述:“她一提起漢代人,簡直像在談論隔壁家要好的朋友!這還不打緊,她把他們的習慣、服裝、建筑,甚至性情都牽連成一線。若按現在的速度做下去,她遲早會成為漢朝研究的專家。”
除了貧病交織、家務煩雜,林徽因的母親,被朋友們認為頭腦跟小腳一樣被纏過的老太太,也很攪擾她。林徽因向費慰梅抱怨:“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閑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用金岳霖的話說,老太太很寂寞,跟女兒交流的方式,就是跟她吵架。令林徽因感到新奇的是,在流亡知識分子聚集的李莊,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相互也不時吵架,“吵到快要不可收拾的地步。”其間既有文化和流派沖突,也有意氣之爭,更因為這學術孤島上生活的貧乏、枯澀、絕望,有時杯水也起波瀾。
抗戰期間,費正清夫婦經常寄來支票資助他們親密的老朋友。費正清到重慶工作后,專程到李莊探望梁氏夫婦和其他老友,他勸梁思成花掉他們捐的錢,賣掉他們贈送的鋼筆、手表等。找到好的女傭,有費正清送的奶粉,使林徽因的身體一度好轉:“不發燒、不咳嗽、沒有消化不良,睡眠和胃口都好,又有好的食物和克寧奶粉。”對健康人來說這些不過是天經地義的擁有,卻讓一個久病之人感到多么舒坦幸福。
徐志摩第一任妻子張幼儀覺得,林徽因是一位“思想更復雜、長相更漂亮、雙腳完全自由的女士。”“更復雜”所指的,既有思想的廣度、厚度,是否也包含性格層面的不簡單?
林徽因的母親是林長民的側室,她生的兩女一男只有林徽因長大。林徽因8歲時,父親娶了第二房姨太太程桂林,并讓程掌管家庭事務,林長民的書房就叫“桂林一枝室。”程桂林生了一女四子,這無疑是一個舊式女人極大的成功。他們那一房人丁興旺,住在寬敞的、洋溢著歡聲笑語的前院。林徽因母女住在后頭冷清的小院子,前后院的反差如此巨大。堂弟林宣回憶,林徽因小時候看到同父異母弟弟林暄的眼睛就有點怕,因為他的眼睛很像其生母程桂林。
費慰梅講述到林徽因的少年時代時,將中國傳統多妻家庭人際關系的復雜、殘酷,女人和孩子們委屈、痛楚的處境,把握得非常到位:林徽因仍然是父親最鐘愛的孩子,但“父親太過寵愛二姨太,且毫不掩飾他的情感,徽因的母親承受不了這份羞辱。那長年的怨念隱隱地變成無可表白的恨。敏感的女兒夾在中間。她理解母親被羞辱的心境,同時又要珍惜父親對她的愛。”(費慰梅《林徽因與梁思成》)母親難以紓解的失落、怨艾,令她自己一輩子都不快活,在林長民去世后母女相依的日子里,也經常讓林徽因不勝其擾。
弟弟林恒長大后,從福建老家來北平準備報考清華。林徽因很喜歡這個弟弟,但母親的仇恨很深,受不了這孩子住進家里。林徽因跟費慰梅寫信說:“三天來母親簡直把我逼進了人間地獄……我精疲力竭,到臨上床還想著,真恨不得去死,或者壓根兒沒有生在這樣的家庭……我知道我真的很幸運,但年幼時的那些傷害,對我是永久性的,一旦勾起往事,就會讓我跌進過去的不幸之中。”
年少的經歷會或明或暗地塑造人的性格,那些混雜著斑駁色調的傷痛、深鎖密封卻又時常被激活的舊日陰影,會怎樣漫長地投射到一個人的成年之路,影響到他們的心境、與人相處的方式?
與此同時,身體狀況也會強有力地控制人的情緒甚至性情。
1934年夏,夏正清、梁思成夫婦去山西考察建筑,他們在偏僻峽谷地帶騎驢、坐騾車、徒步跋涉,收獲甚豐。費慰梅回憶:“徽因一如既往,對周遭事物極端的敏感。當她休息夠了的時候,對美麗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迎之以喜悅。但是當她累了,或因為某種原因情緒低落,這時的她可能很難對付。”遇到令人不快的事,“她在這時候就會大聲咒罵起來,這對從小受到父母教育要‘隨時保持風度’的我來說,頗受刺激。”
林徽因顯然有典型的藝術家性格,喜怒皆形于色,比較情緒化。后者也跟體質有關,羸弱多病之人,當體力透支、疲憊不堪時,更容易心煩意亂、氣惱焦躁。梁從誡也回憶,母親性格較急躁。
陳學勇的《林徽因尋真》提到,林徽因和梁家眾多女親戚相處不太和諧,只有跟梁思成的妹妹梁思莊沒有芥蒂。人人都說林徽因擅長社交,但家庭糾葛這堆亂麻,顯然也讓她難以輕易梳理。在北戴河療養時,她跟費慰梅寫信說,自己很享受海邊的氣候和宜人景色,但是,“我遇到梁家的親戚,這對我的身體不太好。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被肢解成一塊一塊的,再也不能合為一體了。”另一次,當她差不多同時被幾個大姑子小姑子帶來的麻煩、干擾攪得不勝其煩時,她說自己很羨慕慰梅嫁給了費正清這個獨生子。
林徽因身上,既有探春的才智清明、志存高遠,以及庶出女兒的逞才使氣、好強斗勇;又有黛玉的冰雪聰明、孤芳自賞,以及肺病折磨下的多愁多慮、敏感小氣。當然,生活會磨損人,也能打磨人。梁思成在李莊曾寫信告訴費正清,“我們的家境已經大大改善……徽因操持家務也不感到吃力,她說主要是她對事情的看法變了,而且有些小事也讓她感覺不錯,不像過去動不動就惱火。”抗戰勝利后,費慰梅與林徽因久別重逢,她發現,“生活艱辛和病痛,使她(林徽因)看事情的角度和感覺都變得更深刻。”林徽因后來給費慰梅的信里也說:“我們遍體鱗傷,經過慘痛的煎熬,使我們身上出現了或好或壞或別的什么新品質。”這些新品質,也包括與環境的和解吧?
陳學勇的《林徽因尋真》里,有對林徽因堂弟林宣的訪談,披露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林宣講述,林徽因在香山養病時,曾經點著香伴著月光讀書,她自己都被這意境感動,說“任何一個男人進來都會暈倒。”梁思成卻故意慪她:“我就沒有暈倒。”
林徽因當然知道自己很美。女人美到她那個程度,即便自賞自戀,自個兒“我見猶憐”,也屬自然而然,絕無虛妄失真。
再說,有的是人“暈倒”。當他們全家流亡到昆明,雖然經歷了無數令花容失色的生死折磨,別后重見的金岳霖跟費正清夫婦說起林徽因,還是贊不絕口:“依然那么迷人、活潑、表情生動和光彩照人——我簡直想不出更多的詞匯來形容她。”
幾年后,李莊歲月徹底磨蝕了她,林徽因形容枯槁,過早地步入風燭殘年。抗戰勝利后在重慶,美國專家為她診斷后,悄悄斷言,病人頂多還有五年壽命。1924年記者筆下“人艷如花”的“林小姐”,飽受風欺霜浸,已經花凋葉殘。50年代的一天,她去周培源家,梁思成后一步到,問是否來過一個女人。周家有人不認識林徽因,只說來了一個老太婆。她聽了非常傷心。林宣說,林徽因很喜歡李商隱的“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也經常懷念自己二十歲左右的華年。
比起被歲月摧殘的外貌,更令人心意難平的,是她被戰亂和病痛摧折的才華。
林洙回憶,梁思成曾對她說:“中國有句俗話,‘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對我來說,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他這話可不是隨便一說,就連向林洙求婚,梁思成也是將他親手抄錄、整理的林徽因詩歌拿給林洙看,還特別選了那首《一串瘋話》念給她聽,為的是借用其中爛漫豐沛的春意、尤其是最末一句,來傳情達意:“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梁思成一向佩服妻子的文采,詩歌就不說了,林徽因撰寫的古建筑考察報告,同樣文質兼美,絕無通常學術文章的堅硬、板滯,尤其是穿插在客觀描摹中的夾敘夾議,饒有情致。來看她筆下的汾陽龍王廟:“廟內空無一人,蔓草晚照,伴著殿廡石級,靜穆神秘,如在畫中。”靈巖寺遺址,則“斜陽一瞥,奇趣動人,行人倦旅,至此幾頓生妙悟,進入新境。”再看她描寫山西孝義城外吳屯村那座結構奇特、屋頂繁復的東岳廟,真是活潑靈動:“小殿向著東門,在田野中間鎮座,好像鄉間新娘,滿頭花鈿,正要回門的神氣。”后一段更是氣定神閑、悠遠淡然:“我們夜宿廊下,仰首靜觀檐底黑影,看涼月出沒云底,星斗時現時隱,人工自然,悠然溶合如夢,滋味深長。”(林徽因、梁思成合作《晉汾古建筑預查紀略》,原載1935年《中國營造學社匯刊》)梁思成獨自撰寫的古建筑調研報告,行文從容,一看就有被中國典籍深厚浸潤過的雅正精潔;而一旦有林徽因參與,字里行間就明顯添了輕盈嫵媚的詩意,情思曼妙,趣味紛呈,她把學術文章也寫出了散文的情韻。
徐志摩飛機失事后不久,林徽因給胡適那封關于“八寶箱”的信里,曾經說:“我自己也到了相當年紀,也沒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機會愈少——我是個興奮type accom p 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興奮型,靠突然的靈感和神來之筆做事),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煉的人。現在身體也不好,家常的負擔也繁重,真是怕從此平庸處事,做妻生仔的過一世!我禁不住傷心起來。”
那是1932年初,林徽因才二十七八歲,卻已經有了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盡管不需要她親力親為家中雜務,但身為母親與主婦,必然要分心料理家事;更不安的是,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路,1930下半年就因病不得不離開任教的沈陽回北京治療。次年2月診斷出患了肺結核,當時這是絕癥。此后宿疾多次復發,30年代中期病情加重,醫生曾要求她臥床三年,但她只休息了半年。
雖然常纏綿病榻,林徽因的創作依然花枝絢爛。她1931年開始發表詩作,此后陸續發表不少詩文、小說。她還為雜志設計封面,為報紙副刊繪制刊頭,并擔任《財狂》(曹寅主演)等話劇的舞臺設計,抗戰前夕還有話劇劇本《梅真同他們》問世。確如費正清所說,她“具有豐富的審美能力和廣博的智力活動興趣”。評論家李健吾盛贊林徽因的短篇《九十九度中》:“處處透露匠心。”“在我們過去短篇小說的制作中,盡有氣質更偉大的,材料更事實的,然而卻只有這樣一篇,最富有現代性。”
這就又讓人想起“太太的客廳。”或許有局外人覺得,她家境優越,又嫁入人人仰慕的文化泰斗之家,丈夫才華出眾,自己秀外慧中,也能舞文弄墨,在新朋舊友里更是被捧著慣著的寵兒,足以飄飄然矣。那還真是看低了她。
“太太的客廳”固然是聚光燈照射的炫目之處,林徽因還被不少男性知識精英或明或暗地仰慕。假如她僅僅甘于以沙龍女主人自居,當然不妨沾沾自喜。問題是,她的天賦、才情既不尋常,又有東西方文化的雙重教育背景開闊視野,加上談笑皆鴻儒的社交圈子,以及驕傲、自負、好強的天性,凡此種種都決定了,單是花枝招展于客廳,再怎么游刃有余,都不可能令林徽因志得意滿。甚至,也不能真正地滿足其虛榮心,假設她有的話。她的抱負,豈止于在客廳?
林徽因的親友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胡適等,哪個不是各自領域的翹楚?將這群留學英美的文化精英凝聚在一起的,除了性情投契,更有他們對學術和文學共同的熱情,以及孜孜不倦建設新文化的身體力行。
再來看周圍的女性。凌叔華跟林徽因同為新月派屈指可數的女性成員,她1925年就以小說《酒后》成名,后來又有《繡枕》等一系列作品引起文壇關注,不到四年就發表了20個短篇;與林徽因在美國留學時就有交往的冰心,早在1919年開始發表散文、小說,此后以《斯人獨憔悴》《繁星》《春水》《寄小讀者》等一系列作品,聲譽鵲起,20年代前期已名滿文壇。
林徽因最大的興奮點,還是文化上的創造與建樹,她有極高的自我期許,絕不甘心于庸碌無為,所以,很害怕自己只是“做妻生仔的過一世。”
1942年4月,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為梁思成夫婦、著名考古學家梁思永(此時在李莊工作,也患結核而臥床)的貧病交加憂慮不已,給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長朱家驊寫信,希望他能與蔣介石侍從室第二處主任陳布雷商量,方便時向蔣介石進一言,給予梁氏兄弟一筆補貼,供林徽因、梁思永治病。信里說:“梁任公之后嗣,人品學問,皆中國之第一流人物,國際知名,而貧病至此……”傅斯年還特別提到林徽因:“思成之研究中國建筑,并世無匹……其夫人,今之女學士,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
幾個月后,蔣介石撥給梁氏兄弟醫藥暨學術補助金兩萬元。林徽因知道事情原委后,百感交集,寫信向傅斯年致謝,表示“太難為情了”:“深覺抗戰中未有貢獻自身先成朋友及社會上的累贅的可恥。”“關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譽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飯,始終是一張空頭支票難得兌現。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幾年,偏偏碰上大戰,轉入井臼柴米的陣地,五年大好光陰又失之交臂。近來更膠著于疾病處殘之階段,體衰智困,學問工作恐已無分(份)……”
林徽因致胡適與傅斯年的兩封信,相隔十年,恰好是她的生命力、創造力由盛而衰的十年。我以為,這是解讀林徽因一生幸與不幸的關鍵。如果說,前一封信的“真是怕從此平庸處事,做妻生仔的過一世!”表露的是對未來的隱憂,給傅斯年信里描述的種種無奈,就是殘酷而無力回天的現實了。她當然有所作為,卻被戰亂和疾病拖了后腿,因而相當不能滿足。傅斯年還夸她“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呢,怎不叫人“疚心疾首,夙夜愁痛。”
林徽因從李莊給費慰梅的信里曾傷感道,自己已告別了創作習慣,“放棄了我的才能和穎悟。”流亡與病痛,讓寫作變得奢侈。但她徘徊在死亡的邊緣,仍專注于古建筑研究,掙扎著查資料、寫文章、改書稿,她衰弱、枯瘦的形象,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這也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吧。無論通達還是困厄,都堅持自己的熱愛,忽略物質生活的窘迫而固守學術理想,在大是大非面前憑良知選擇,然后坦然承擔選擇的所有后果……假如林徽因僅僅是一代社交名媛,而非有為有守的作家、建筑學家,人們不可能至今還以敬重的口吻對她津津樂道。當然,那些圍繞她的絢麗的流蘇,是錦上添花。
1947年底,林徽因做了腎切除手術,精神稍有恢復,便詩興大發,寄詩給報刊,還整理舊作,計劃出版詩集。林宣對陳學勇說:解放初期,很多單位約林徽因寫稿,她感到自己的才能被新時代發現了,很高興,對杜甫的詩“暮年詩賦動江關”非常感觸。即使病得油枯燈盡,她還強撐病體,參與設計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改良景泰藍的圖案。就像她的詩所寫:“秋天的驕傲是果實/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
女友山山有個觀點:但凡稟賦了先天的才智、美麗、優裕,相對順遂、圓滿的人,一生的某個時段或某一節點,往往會被命運剝奪一些什么。這應的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規律。這話乍一聽來,有點神秘的涼意,但拿它跟好多人事驗證,還真是吻合。以林徽因來說,集傾城傾國的貌、多愁多病的身于一體,上天既隆重地眷顧她,又殘酷無情地摧殘她,讓她51歲就過早謝幕。她當然已經才華橫溢,但這一生若能擁有更長久的安寧、健康,成就可能更大。文學史上,既有張愛玲等年紀輕輕就橫空出世的天才,更多人還是年紀漸長、閱世愈深,作品才漸入佳境的,比如我非常敬仰的楊絳,后期作品就比前期美妙、濃醇得多。
林徽因是造物主的神來之筆、得意之作。但絕大多數個體生命的不簡單、不容易、悲喜交集,她身上照例不缺。既有四月的芳菲,也有深秋的零落;有飛濺四射的“一身詩意千尋瀑”,也有“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林徽因詩《惡劣的心緒》)——少年的陰影,時代的悲情,家國的哀傷,病痛的啃噬……
如果說國土燒焦,生靈涂炭,是全國人的噩運;顛沛流離,安不穩一張書桌,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痛楚。遭逢亂世又兼身患不治之癥,如同彩鳳折翅,年復一年受困、受苦于病榻,不能盡情舒展才華、抱負,則最令林徽因黯然神傷,有無盡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