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現實二題
□高峰
社會正流行著“富二代”、“窮二代”、“官二代”和其他什么“二代”的說法。任何事情只要成風,必有原因。“二代”說法的盛行,折射出中國社會正在發生的某些變化。
究其實質,“二代”現象反映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新生成的社會不平等結構開始代際轉移或者傳承,上一代的社會地位、物質財富和文化資源在向下一代傳遞過程中,出現了某種階層壟斷傾向。
官員子女更有機會當公務員;企業家子女更有機會進入大企業;專家教授的子女有更多機會進入事業單位,而普通工人、農民或者農民工的子女可能仍然成為工人、農民或者“二代民工”,即使考上大學,也很難改變命運。
父母可以利用掌握的資源給子女提供進入自己所在優勢領域的“通行證”,還可以通過交換,為他們進入其他優勢領域提供方便。今天,企業招聘表上“社會關系”一欄,主要不再反映政治的敏感,而是表明應聘者可以用來轉換的資源,不能為企業帶來資源的人,不受企業歡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在今日的中國,突然成為一種似乎難以避免的現象。
“二代”現象在理論上被稱之為“階層固化”,也就是父母的階層地位決定了子女的階層地位,社會階層結構實現了接近原樣的代際復制,底層人士向上流動的通道被堵住了。所謂“階層結構”本來就是社會資源配置不公平的結構,開放的階層意味著個人可以通過努力,在個體層面上解決不平等問題,而階層固化則表明個人奮斗意義不大,不平等在代際被固定化了。這樣一種結構性不公平在文明世界屬于“返祖現象”,不符合現代社會追求的公平目標。
中國人以孔子為驕傲,而孔子對人類文明的最大貢獻是最早提出了“有教無類”的社會公平目標:任何人無論居于何種地位,只要愿意,都應該獲得教育。在世界上其余國家都還將受教育權利視為最高等級的特權之時,孔子和孔子所在的中國,就開始為所有人的平等,特別是通過個人努力而獲得平等地位,開辟了制度化通道。今天的文明國度幾無例外地規定國家承擔著為青少年提供義務教育的責任,就因為教育發展人,讓人能夠改變由出身家庭所造成的不平等地位。
從隋唐開始,教育的權利明確演變為制度化的社會流動權利,“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傳統中國社會不是沒有等級,但確實沒有等級壁壘,不管出身如何卑微,只要自己努力,都可以通過科舉考試和相應的配套設置,進入較高等級。在長達千年的中國社會里,下層人士實現社會流動絕對不是幻覺,而是有制度保證的現實。
中國歷史上動亂不斷,甚至多次被異族征服,但為什么基礎性制度始終保持穩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這套社會流動制度具有超歷史的合理性:制度反復重建說明它能夠滿足社會的功能性要求。
新中國建立之后,在相當長時間里,國家繼續采取鼓勵公平的政策,特別是為雖然政治上已經翻身,但仍然缺乏經濟、文化和社會資源的工農家庭提供其子女實現社會流動的制度性通道,在普遍的免費教育之外,針對性地給予上大學、提干等方面的優惠待遇。
改革開放以來,為了釋放經濟活力,在“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策略下,國家采取了允許收入差距擴大的政策,直到前不久,官方的提法還是“逐步扭轉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趨勢”,而不是直接縮小收入差距。如此策略在經濟上的正確性和合理性毋庸置疑,中國經濟發展的勢頭和成就證明了這一點,但整個社會為此在公平方面支付的成本也是有目共睹的,同億萬富翁人數暴漲,富裕起來的中國人出境狂掃奢侈品相伴隨的,是社會沖突的頻頻發生。“低經濟成本,高社會成本”的發展策略已經引起全社會警覺,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內含著轉變對社會不公平的立場、態度和方法的要求。
為了促成這一轉變,人們需要回答一個問題:上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不公平急劇擴大,為什么在促進經濟迅速發展的同時,沒有帶來社會明顯的動蕩?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特定政策的不夠公平,由于整個社會的機會均等而得到很大程度的抵消,改革中相繼出現的各種機會,客觀上使每個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在大家都沒有做過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降臨的機會對每個人基本上還是公平的。從恢復高考,到允許個體經營,到允許承包企業,到可以炒股票,到可以用銀行貸款投資樓市,因為抓住了機會而發財的例子幾乎發生在每個人身邊,從而使得每個人即使自己沒有發財,也不能對別人的發財憤憤不平。這種“認了”的態度,具有極為重要的“意識形態”功能,它為現在已經過于不平等的社會結構,提供了合理化辯護:不是體制排斥你,而是你沒有抓住機遇,這是你個人失誤。至少在一段時間里,人們對貧富分化本身還能保持一定的坦然和淡定。
三十多年過去了,新的一代長大了,原來同一條起跑線上的一代,突然發現機會成本在提高,社會流動門檻在抬高,對于新的一代已經不存在共同的起點,沒有一個有資源的老爸,子女再努力似乎也是事倍功半。這個由出身而帶來的機會落差,用一個濃縮的名詞來指稱,就是“二代”。
“二代”就是社會不平等,就是并非因為個人原因,而是出身造成的不平等,就是個人想改變也無能為力的不平等,就是讓個人沒有希望、也沒法向自己交代的不平等,就是不為底層人士認可的不平等,而一切得不到底層人士接受的不平等,都是不穩定的不平等,支撐這種不平等的體制也是不穩定的、易遭風險的。近年來同“二代”的叫響一起出現的仇富心理,已經構成對中國社會和諧與穩定的重大隱患。
寶馬撞人案在全國各地頻頻發生!富豪欺負窮人的報道也經常見諸報端。
富人的非理性行為往往會強烈刺激引發社會其他階層的非理性行為。如果不能有效地約束和規范富人的行為,而只是一味勸導公眾“不要仇視富人”,肯定不會有好的效果。當前我國正處在推動經濟發展方式轉型、促進社會和諧進步的重要時期,如何妥善應對各種社會矛盾多發、頻發,事關全局,治病須先要找出病根,不應避諱也無可回避的一個問題是,財富的不合理集中導致一部分人滋長出了明顯的行為非理性,進而對社會造成不良刺激。嚴格約束為富不仁者的張狂行為,值得高度關注,需要積極施治。
首先我們看到,財富的不合理集中總會導致社會沖突增多。同時也看到,人的財富積聚并不一定與理智增長相一致。財富的增加既可能使人變得更有自知之明,更加自律和高尚,也可能更多地激發出人性中一些低劣的本能,比如貪欲、驕橫和忘乎所以——不幸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后一種現象并不少見。中國古代社會,一些人擁有了千頃良田仍不滿足,繼續巧取豪奪,結果成為農民起義的誘因。近在眼前的實例是華爾街的金融資本家,為富不仁,在貪欲驅使下任意妄為,一手導致了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
改革開放后,我國策略性地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讓先富起來的人帶動其他人實現共同富裕。漸漸地,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對激發市場活力、推動經濟發展起到了相當作用,但共同富裕還遠遠沒有實現。目前嚴重的問題是,在先富起來的人中間,有些人的行為無論在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都不利于社會走向共同富裕,而在繼續加大貧富差距,增加社會矛盾。至少有兩種現象值得認真關注:
一是不斷出現的市場投機風潮。前一段時間的房地產、農產品炒作等,就是一些掌握大量財富的人肆意而為,“溫州太太團”、“山西煤老板”等成了人人皆知的樓市投機者,資金規模之龐大令人咋舌。在近乎瘋狂的炒作中,他們一心追求自身資本價值的無限擴張,而不惜以加大整個社會的民生痛苦為代價。而且,近年的炒房往往與銀行放貸相結合,明顯放大了社會貨幣供給量,是推動物價上漲的因素之一,可眼下有的人又反過來以“抗通脹”為名鼓吹炒房,看來貪欲之下很難回復理性。
二是對社會道德和公權力的公然挑釁。一些人財大之后氣就粗,把作為一個公民應當遵守的道德和法律都不放在眼里,只求個人一時痛快。開著豪車在鬧市飆車,不怕危害他人的生命安全;購買豪宅之后還要違法搭建,把公用的綠地和道路等圈為私人領地;一些富人倚仗金錢公然包養情婦,而違背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多生小孩也似乎成了某些富人的“特權”;更令公眾憂慮和憤憤不平的是,少數人利用財富拉攏腐蝕官員,極力構建和維護官商勾結的網絡,導致經濟領域和社會生活中的不公現象日益加重。
因擁有較多財富而行為張狂,對于社會穩定、社會公正和社會進步危害甚大。從一定意義上看,這類人、這類行為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往往比其他因素更為嚴重。這是因為,一方面富人的行為本身影響較大,另一方面,富人的非理性行為往往會強烈刺激引發社會其他階層的非理性行為。
努力調整收入分配關系、改變財富不合理集中的格局,是根本的矯正之道。當然,財富的分配格局不是一時形成的,受到生產力發展水平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但不管財富如何分配,社會都有必要對財富所有者的行為進行規范和引導,倡導精神文明,落實財富的社會責任。中國經濟發展到今天這個階段,除了進一步鼓勵人們正當致富,恐怕要高度重視財富積累起來之后可能導致的一部分人的非理性行為,嚴加約束。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