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艾禾



張靜芬老師今年80歲。她和老伴兒住在北京南城的一套單元房中,像北京的數百萬退休老人一樣,過著安靜的晚年。
張靜芬的經歷很簡單。1951年,她從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后,進了師大女附中當老師,教歷史和語文。她一生只在這一個單位工作過,一干就是近40年,直到1988年從學校退休。如今,她每天讀報,遛彎,帶孫兒,寧靜平和。她不想生活再被打擾。
但是,這個世界卻沒有任何理由忘記她。
1966年8月5日,北京師大女附中校長卞仲耘被紅衛兵打死,成為文革中被學生打死的第一名教育工作者。8月9日,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在悲痛中收到一封署名“師大女附中一教師”的匿名唁函。這是第一份記錄卞仲耘遇害真相的文字。
多年之后,王晶垚寫道:“這封匿名唁函告訴世人,即使在文革最黑暗的時刻,仍然有人敢于立即做出自己的選擇,抗議邪惡。”
做出這一選擇的人,就是張靜芬。
對于這一驚世之舉,張靜芬自己卻從未談起。因為,“那些事做完了就過去了”。經過再三努力,她才終于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這是她首次接受媒體的采訪。
“我把全校所有的老師都想了一遍,覺得沒有反革命”
張靜芬剛進師大女附中那年,才21歲,是大學實習到這里講課后,被校長點名留下的。
她對這個學校充滿好感。
師大女附中原來就是北京首屈一指的女中,新中國成立后,來自延安的育才學校女生部與其合并,這里成為北京最好的女中。學校不但出了一大批女科學家、女藝術家等名人,而且是那個年代高級干部的女兒們聚集之地,毛澤東、劉少奇、鄧小平的女兒都曾在此就讀。用一位校友的話說,這里“部長的女兒是大把抓”。
在張靜芬的印象中,這里的女教師們,個個愛崗敬業,水平一流,其中不乏為了事業選擇獨身主義的。
對于從延安過來的“老革命”,她的印象也非常好。她記得有一次在教室外看見后來當上副校長的胡志濤。“短發,很精神,穿著列寧服,我想這就是老干部了……兩個大眼睛一閃一閃的,非常精明強干的樣子。”
當時的卞仲耘,剛從解放區過來,還只是教導員。張靜芬的第一次深刻印象,是有一次開會看見她。“很漂亮的,長得好像薛寶釵似的,很美。但是衣服有點邋遢。當時蘇靈揚校長就批評她,說你看你的領子后邊這么臟,她的臉刷一下就紅了。我當時心想還有這樣的人物啊。”
張靜芬進師大女附中的時候,很多人都祝賀她,說在這樣的環境里她會進步很快。張靜芬自己也這樣覺得。不過,她與學校領導,包括后來當上校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的卞仲耘,沒有任何私交。她覺得在這里,憑本事吃飯就行了。
“我知道卞校長是一個很好的人,對人很誠懇。但我不喜歡跟在領導后面拍馬屁,我從來不做這種事。因為我覺得憑我的學識,憑我對學生的愛,來做工作就行。人應該光明正大。我也從來不搞小匯報。領導也知道我的水平,也知道交我什么工作都是放心的。”她頗有些知識分子的清高。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臨,學校停了課。師大女附中的三個副校長、兩個教導主任全部被打倒,每天被批斗不止。大字報貼得鋪天蓋地,似乎身邊都是階級敵人,每個人都可能是反革命。
作為一名普通教師,張靜芬慶幸自己歷史清白,沒有什么可被“揪出”的小辮子。但是私下里,她對這種革命很不以為然。
“因為他們是當權派所以就是反動分子?這我不明白……我就把全校所有的老師都想了一遍,我覺得沒有反革命。這里每個人我都認識,而且不是一起呆了一年兩年了。誰不了解誰啊?人都有缺點,但決不是反革命。”張靜芬說。
在卞仲耘死的前幾天,張靜芬就發現,她兩眼發直,誰都不理了。“有一次我上廁所,正好碰見她,她在洗手。我也趕快過去,好跟她說句話。我想告訴她,你不要負擔很重,大家都是理解你的。我剛過去,她轉身就走了。這時又有人推門進來,也不便說什么了。”
“聽到卞仲耘死訊:“屋里靜極了”
1966年8月5日這一天,令師大女附中的許多師生終身難忘。張靜芬也同樣刻骨銘心。
“我記得那天天特別熱。我們年級組語文老師在二樓的樓上開會。已經停課鬧革命了,大家在辦公室里學文件,‘最高指示什么的。聽見樓下挺亂的,很嘈雜,從窗戶往下看,后操場有學生弄個大筐,里面裝了黃土,讓卞仲耘這些‘黑幫抬黃土。他們每人頭上都戴著字紙簍。然后又讓她們左手拿著簸箕,右手拿著掃把,當當當地敲。他們身上都貼滿大字報,都是一條一條的。上面寫著‘打倒卞仲耘啊,你是黑幫,你是反動派啊,不老實交代就如何啊。還被潑了好多墨水。還讓他們唱‘黑幫歌。有學生擁著,這些學生我也不認識……”
張靜芬并沒有親眼看到卞仲耘是怎么被學生打死的。“我后來聽到的說法,是說胡志濤挨打最厲害,因為她抗拒,她同紅衛兵辯論。但胡志濤年輕身體棒,頂過來了,沒傷到要害。而卞仲耘當年已經50歲了,她被擊中要害,不知道被誰用棒子打中小腦……”
第二天,張靜芬和她的同事們在一間教室里,聽到“籌委會”(文革開始后學生成立的取代學校領導班子的組織)的廣播,宣布卞仲耘死了。
“當時,教室里的桌子圍成一圈,我們都圍坐在那里。屋子里靜極了,掉根針都可以聽見。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有任何表情。比如很驚訝,怎么她死了?或者表示,她死了,她該死,她是反動派;或者說,哎呀太可惜了……沒有,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同情她的,也沒有反對她的。”
或許,這種靜寂,一半出于震驚,一半出于恐懼。
“這樣做我睡得著覺”
當天晚上,張靜芬徹夜難眠。
“我哭了一晚上。后來一連幾天都睡不著。卞仲耘她到底有什么罪?她有什么錯誤?國家有憲法,怎能這樣把人整死啊!我想起最后一次看見她帶著她最小的女兒四寶從我家門口走過的情景,現在這可愛的孩子就沒有母親了。多么慘絕人寰啊!現在和卞校長已經是天人永隔了,不可能再與她交流了,我決定給她的愛人老王寫封信。實際上這就是寫給卞校長的信……”
時隔40多年,提起當年的情景,張靜芬的眼淚仍然慢慢滲出,浸濕了她布滿皺紋的眼窩。
這封信寫道:“老卞在女附中為黨工作十七年,她是什么樣的人,我們心里清清楚楚……在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她被很多帶釘子的粗木棒和板凳腿亂打,罰她下跪就下跪,罰挑土就挑土。……后來又被罰去掃廁所,在剛登上第三層臺階,在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她就一頭暈倒在宿舍樓的臺階上。當時大小便失禁,只有大口呼吸的份兒了。而竟還被認為裝死不老實,被用腳亂踢頭部及身上。不馬上送醫院。時約六時許,竟被用垃圾車運到小操場廁所旁邊。……至七點,打電話請示了市委,才被允許通知醫院和家人。換擔架至醫院時,四肢已硬。打四針強心針,又有何用?老卞已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這種嚴重違反黨的政策的暴行令人發指!怎不令人悲憤填膺!……我們一定要追究責任,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她的慘死更說明她是好書記、好校長。我們相信,她決不會去反黨。這件駭人聽聞的慘案,在某些人是噤若寒蟬,某些人是敢怒不敢言。”
“老王同志,你是她多年的戰友,也是愛人。你必須堅強活下去……同時也要好好撫育老卞留下的四個孩子。我已決定,今后只要有機會我一定盡力幫助他們。”
“我是一個普通的教師。我不愿寫下我的名字,也不愿暴露我的筆跡。希望你相信:老卞不是孤立的。很多大字報是言不由衷的(各種不同的言不由衷)。”
“握手 致最沉痛的哀悼和敬意獻給老卞在天之靈!”
落款是:師大女附中一教師。
為了防止別人認出筆跡,張靜芬是用左手寫的信。她還特意戴了手套,不留指紋。“我這也是從電影里學的。”張靜芬笑言。
這封信被裝進信封,寫上地址,投進郵筒,寄往了卞仲耘的家。
8月9日中午,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收到了這封匿名信。44年過去了,他一直珍重保存著這封信的原件。
“這是第一份,也是第一時間陳述卞仲耘被慘殺真相的文字。卞仲耘遇害時極其可怕的情景被清晰記錄和見證,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閱讀這封匿名唁函時悲憤交加的心情。”王晶垚后來如此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卞仲耘遇害后的幾天里,到卞家來的人相當混雜。匿名信差點走漏風聲。
王晶垚記得,過了不久,師大女附中“籌委會”方面來了一個人,追查是不是有這樣一封信。他堅決否認,咬定沒有此信。
“當時追查的人也沒問下去。可能與這是學生打死校長的第一個案件有關。如果事情再晚一點,也可能就會不同,他們可能會兇狠地一直追查下去的。”王晶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張靜芬后來在學校里看到一張大字報,貼在鍋爐房,上面寫著:現在階級斗爭形勢是非常復雜的,要不為什么現在還有人為卞仲耘之死喊冤叫屈呢?她心想:這封信是不是已經被查出來了?
“你當時心里有沒有害怕?”
“我不害怕。就算你查出來,我也沒事,我說的都是心里話。這么多年我在學校誰不認識我?大家這么多年都對我很好。我心里很坦然,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我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這樣做我睡得著覺。”張靜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她們自己會受良心的責備的”
卞仲耘死后,按照當時的規定,這樣的“黑幫分子”的骨灰是不能進八寶山公墓的。王晶垚和孩子們只能偷偷地在家里為她布置一個秘密靈堂。
1978年,北京市正式給卞仲耘平反,在八寶山舉行了追悼會。這封匿名唁函和平反決定一起,在追悼會上向800多名與會者分送。當然,那時它已不再是“匿名”了。
張靜芬最終是如何被找出來的呢?
學校一開始曾懷疑另有其人。“我那時聽說他們認為信是一個姓陳的老師寫的,我心里覺得好笑。”張靜芬回憶說,“他當時還在挨整呢!他哪有這個膽量?”
從信的筆跡上看,大家認不出是誰寫的。后來,學校找來了管人事的干部,人事干部看到了信封,一下子認出,“這是張靜芬的字嘛!”
“在信封我沒有寫‘怪字,我覺得如果信封上也寫‘怪字,在文化大革命中這不會讓人覺得奇怪嗎?反而就把這信給抄走了。”張靜芬承認。
這位當時30多歲的女教師,一邊戴手套掩蓋自己的指紋、用左手寫信以防暴露筆跡,一邊卻又在信封上留下自己的真實筆體——她真不知道,她曾經跟怎樣巨大的危險擦身而過。
所幸,1970年代初期,文革還沒有結束,但是一些冤案錯案已經開始在內部平反了。張靜芬的“暴露”才沒有給她帶來滅頂之災。
“我真不知道她當時是這樣寫的信,這簡直人命攸關!”張靜芬的老伴說。“你如果知道,會阻止她寫嗎?”“至少也得偽裝得好一點啊!”
“我是覺得我只有寫了這信心里才安一些。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張靜芬說,“她與我沒有什么私交,也沒有特別有恩于我。但是她是我多年的領導和同事,我應該有這種同情心,有這種辨別是非的能力。記得當年給學生講過文天祥《正氣歌》:‘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就是這個意思。”
這么多年,張靜芬一直以她的學校為榮。“我覺得我們學校的一個高中畢業生,可以等于一個大學畢業生。畢業以后做文科做理工科的工作,任何工作都能拿得起來。我可以自豪地說這句話。”
張靜芬記得,有一年,當國家說需要地質方面的人才時,她們學校畢業的學生幾乎有一半都報名地質專業的院校。“她們多么地愛國啊!”
但是,這樣愛國的優秀女生,為什么到了文革中會爆發出那樣野蠻殘忍的獸性?
“我也覺得莫名其妙。”張靜芬沒法理解,在那種非此即彼的革命原則教育下長大的少女們,從革命者到害人者,轉變得如此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