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首爾:在半島的陰云下

袁 野

圣誕期間的首爾，夜風凜冽，氣溫已經降到零下。不過對于步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寒潮并沒有破壞他們的興致。促銷的海報貼滿了櫥窗。大商場旁搭起舞臺，年輕的歌舞組合輪番上陣，引得四下觀眾口哨和歡呼不斷。狹小的路段上人們摩肩接踵。

然而，就在平安夜的前一天，12月23日，距離朝鮮南部陸上邊界30公里的抱川市，韓國的士兵剛剛完成了近一個小時的陸空實彈演習，動用各種戰斗裝備一百余種，是朝韓停戰時期規模最大的單次實彈演習。12月22日，韓國還在東部海域展開了旨在防范“朝鮮潛艇南下”的戰艦和反潛直升機演習。美國也緊急派遣其“里根號”航母趕赴西太平洋海域，在亞太地區部署下第三個航母戰斗群。

盡管12月20日朝鮮曾一改慣常的“強悍”姿態，對韓美近期的軍演做出了“不值得每次都回應”的聲明，在圣誕夜來臨的前一天，這個封閉了半個多世紀的國家還是宣稱必要時將展開“基于核遏制力的朝鮮式的正義的圣戰”，并且要“消滅戰爭的根源，實現祖國統一的歷史偉業”。

一個月以來，籠罩在朝鮮半島上空的陰云，似乎并沒有因為節日的到來而消弭，反倒有越演越烈的趨勢。11月23日，朝鮮“因為反擊韓國軍演”而炮擊有平民居住的韓國延坪島，由此引發了朝韓自1953年停戰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軍事對峙危機。迅速破裂的兩國關系，似乎在一條緊繃的鋼線上越走越遠。

以前從未想過打仗的事

鄭景浩（化名）現在天天看新聞，似乎心里繃著一根弦。11月23日下午兩點多，他正在首爾附近安陽市的大林大學上課，教室里突然有人驚呼，“出大事情了，在西海，南北開戰了！”和其他同學一樣，鄭景浩迅速拿出手機上網查看。當延坪島上升起的滾滾濃煙出現在鄭的手機上時，他被“驚呆了”。

“我第一反應是收拾東西，前往軍事集合點。”鄭景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鄭景浩27歲，是大林大學計算機專業的大二學生。上大學之前，他曾經工作過一段時間，并在軍隊服役兩年。在韓國，所有身體合格的男性在20歲到30歲之間都必須在軍隊服役，通常是22到36個月時間。而從軍隊退役后，作為預備役人員，他們須在戰爭爆發或者有可能爆發的時候，前往各個集合點，集結待命。

“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戰爭真的要爆發了。”鄭景浩說。“以前是軍隊與軍隊沖突，這次朝鮮直接襲擊了平民區域，所以感覺非常嚴重。”當天的襲擊中，朝鮮向延坪島共發射了200多發炮彈，導致島上2名韓國士兵和2名平民死亡，另造成多人受傷。隨后韓國向朝鮮回射80余發炮彈，戰機緊急起飛，并發布了最高警戒“珍島犬一號”。

記者在走訪過程中了解到，延坪島事件在韓國民眾中引起了普遍擔憂。22歲的李伶恩是漢陽大學音樂專業的大三學生，在得知炮擊消息的時候，她正趕往考試的路上。

“我被嚇了一大跳。”李伶恩說自己小時候從未想過打仗的事情，“天安艦事件發生的時候，我覺得事態很嚴重。但是這次感覺太嚴重了，我立刻就想到要是打仗了，我該怎么辦。”她說雖然事后一些同學認為仗打不起來，但炮擊發生時，大家都很緊張。有個同學接到在軍中任職的父親的電話，催他回家。

而對于很多韓國老人，延坪島炮擊甚至勾起了他們對60年前朝鮮戰爭的記憶。在首爾街頭，《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見到了69歲的李永希老人。李永希出生于韓國南部的全羅道，他現在還清楚記得戰爭爆發時自己才7歲。“父母帶著我到處逃難，一直到戰爭結束。”他回憶著當時艱難的歲月。“都是同一個民族，為什么要這樣做？”李永希說。

和李永希同歲的李鐘鶴曾經參加過越南戰爭。李鐘鶴認為，韓國應該將軍隊的指揮權全部從美國手里收回。他說這是導致韓國沒有堅決而迅速地反擊朝鮮的一個重要原因。

“經濟發達了，國家就強大。”李永希說，“現在韓國經濟規模全球排名前十幾位，我們不應該示弱。”

民意轉向

“即使是激進的左派，這次也被延坪島事件震驚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韓國媒體觀察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韓國的政治力量通常被分為左中右三派，左派較為親近朝鮮，主張和朝鮮采取接觸政策；而右派則傾向于對朝鮮強硬。這位自稱“略有右派傾向”的人士說，據他個人觀察，現在大概有六成的韓國民眾對前兩屆政府采取的“陽光政策”持較否定的態度了。

陽光政策是韓國對朝采取的接觸政策，于1998年由當時的韓國總統金大中開始執行，通過對朝鮮提供經濟和人道主義援助，改善兩國關系，并希冀以此促進朝鮮經濟改革。2003年，盧武鉉上任，延續了金大中的對朝政策。10年間，陽光政策對改善兩國關系，確實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2000年，金大中和朝鮮領導人金正日在平壤舉行了為期3天的會面，成為兩國停戰之后的首次元首峰會。朝鮮的金剛山觀光地區于1998年向韓國民眾開放，2003年朝韓開始合作建設朝鮮開城工業區。2007年10月，盧武鉉徒步跨過朝韓軍事分界線，訪問平壤，更是贏得了世界的掌聲。

然而，即使在陽光政策實施期間，朝韓之間仍然摩擦不斷。“陽光政策實施的前5年，作用是積極的。”首爾大學中國研究所所長鄭在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鄭在浩認為盧武鉉在延續陽光政策的時候，應該有所改變——在對朝提供援助的同時也應對其提出更多條件和要求。然而，盧武鉉基本上延續了金大中時期對朝的溫和態度，而他的對朝援助沒能產生“陽光政策所期望的效果”。

金大中執政時期朝韓之間就曾于1999年和2002年發生了兩次小規模的“延坪島海戰”。2003年初，盧武鉉就任總統前一個月，朝鮮宣布撤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2006年，盧武鉉執政期間，朝鮮進行了第一次地下核試驗。一系列事件導致韓國國內對朝鮮的不滿持續增長，而這種不滿也幫助了李明博領導的大國家黨贏得選舉的勝利。

大國家黨在軍事和政治上都對朝鮮采取了更強硬的態度，李明博上臺伊始便宣稱對朝援助必須換得朝鮮逐步的棄核。然而，李明博的政策卻使對抗不斷升級。2009年，朝鮮進行了第二次核試驗。2010年3月發生的天安艦事件導致46名韓國海軍罹難。

對朝鮮的憤怒以及對接觸政策的失望情緒，在韓國民眾中不斷上漲。首爾市民黃振哲（化名）的家鄉在朝韓邊境附近。55歲的他曾經在軍隊服役7年，現在是一名警衛。“朝鮮政權不會改變。”他對記者說。

2010年11月，就在延坪島炮擊事件發生前5天，韓國統一部在其年度白皮書中宣布陽光政策失敗。韓國統一部稱，盡管10年來予以朝鮮大量援助和積極鼓勵，但并沒有看到朝鮮的行為方式有任何改進，援助也未能真正改變朝鮮民眾的貧困生活。

據韓國三大日報之一《朝鮮日報》報道，在延坪島事件發生后，70%的韓國人支持對朝鮮采取有限的軍事回擊。與天安艦沉沒時僅有不到30%的民眾支持有限軍事反擊相比，這個變化出人意料。

“沒有人想打仗。”黃振哲說。黃的兒子曾在韓國空軍服役3年。“但是如果戰爭真的爆發，我的兒子一定要去參加戰斗。”

朝鮮在經歷變化

首爾的白天，陽光充足。然而，這個繁華的都市，距離它的對立政權的邊界，只有50公里的距離。延坪島炮擊，讓許多人心中隱隱多了一些擔憂、激憤或是恐懼。不過，行走在首爾的街頭，并沒有任何異于常日的景象。經濟的繁榮和秩序的良好，讓生活在這里的民眾覺得珍惜，也讓到來的游客感覺舒適和放松。

然而，向北50公里，半島上北邊的這個國家卻在經歷著一些變化，一些看似確定但又充滿不確定性的變化。許多分析人士認為，金正恩接班人地位的確認，是導致朝鮮炮擊延坪島的一個重要原因。

2010年9月，金正恩被任命為朝鮮人民軍大將，隨后又被選為朝鮮勞動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和中央委員會委員，權力位置僅次于其父金正日。

然而，也有報道稱金正恩曾在瑞士接受過教育，是最有可能在朝鮮推行改革的人。日本《讀賣新聞》報道，金正恩近期在公開講話中稱，現在對朝鮮人民來說，糧食比子彈更重要，并且要在3年內“讓朝鮮人民達到吃米飯、喝肉湯、住瓦房、穿綢緞的生活水平”。

邁向統一？

盡管越來越多的韓國人希望現任政府對朝鮮采取更強硬的態度，但民眾的安全感卻不斷降低。《朝鮮日報》報道稱，延坪島事件發生后，韓國民眾的安全感降至李明博政府上臺后的最低點，有81.5%的人聲稱他們感覺“不安全”。這個數字在天安艦事件發生時是66.8%。同時，對于李明博政府在延坪島事件發生后表現出的反應遲緩，回擊不力，輿論上也充滿了批評的聲音。

不過，另一方面，延坪島事件發生后，李明博在公開場合開始提出“統一”的可能性。據韓國《中央日報》稱，12月9日，李明博在馬拉西亞會見韓國僑民時說，“我感覺統一已經為期不遠，韓國應當以更強的經濟實力迎接統一的到來。”

2010年8月，李明博就曾提出過征收“統一稅”的構想，以應對南北統一所帶來的巨大財政負擔。據韓國國會一個委員會授權開展的一項研究稱，如果與朝鮮合并，韓國預計將承擔約1.3萬億美元的費用。李明博同時還提出與朝鮮分三步實現統一的建議，即和平共同體、經濟共同體和民族共同體。

不過，由于近年受金融危機等影響，韓國經濟受挫，李明博的“統一稅”構想很快遇冷。許多大國家黨的高層人士也對此計劃不感興趣，表示不愿意再增加民眾的稅負。李明博之后則表態，“統一稅”只是未來的計劃，并不會現在就征收。

由于南北經濟發展差距懸殊，很多韓國民眾認為目前還沒到統一的時候。這種想法在年輕人中尤為普遍。“很多年輕人都不想統一。”漢陽大學國際合作處的項目協調員金寶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8歲的金寶京說，許多年輕人都認為，由于南北之間存在巨大的經濟差距，“一旦統一，韓國經濟將大幅下滑” 。

“據說現在朝鮮內部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不像以前那么封閉了。”首爾市民黃振哲對記者說。他有許多親戚還居住在朝韓邊境區域。

“他們（朝鮮民眾）開始了解到韓國的繁榮了。”李明博在公開講話中也強調了朝鮮內部變化的重要性。“這個變化很重要，沒人能夠阻擋。”★